最近尤夫人总觉得, 自己身边有些不对劲。

  却说因着贾环和惜春都比较聪慧,尤夫人不忍耽误了一双儿女,便求了大嫂张夫人, 把一双儿女都送入了张家的家学。

  探春回家那天,之所以没看见贾环和惜春,就是因为他们俩还没放学呢。

  等兄妹俩放学之后,探春也一觉睡醒,姊妹三个团聚了一回,她又把带给弟弟妹妹的礼物当面送给了他们。

  那之后,她才有功夫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整理出来,按照人头分了份,贴了签子, 派人给各处送去了。

  至于外面的姐妹, 她自然是求助尤夫人, 让她帮忙送给各姐妹,顺便把请柬也送过去,约着众姐妹在随园里给二姐姐迎春践行。

  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就是从探春办完了在京城的事, 返回万年县之后才开始的。

  她一个画诡异漫画的, 胆子自然不小, 就算看到再怎么恐怖的画面,也不会有半点恐惧。

  相反的,很多时候她都会从梦到的恐怖场景里借鉴灵感,让自己的漫画更加逼真,使读者更有代入感。

  可是最近这些日子, 她看着自己画的男女妖鬼, 却总有一种被人盯着看的毛骨悚然感。

  她找编辑反应了这种情况, 并寻求解决之法。

  可是编辑也是头一次遭遇这种情况,只好建议她养保家仙。

  “保家仙?”手机这头的尤夫人一下子就坐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您是知道的,我从来不怕那些。”

  若是真惧怕鬼神的,哪敢画她这种风格的?

  “我知道你不怕,但你这种情况,我的确是头一次听闻。咱们社里的画手不止你一个,也从来没听谁说过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思来想去,你和大家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养保家仙。”

  尤夫人还在犹豫,编辑就继续说:“你放心,咱们京城的保家仙比别处都清正。他们保你平安无事,你只需要给他们正常的香火供奉就可以了,他们不敢索要血食的。”

  “真的不要血食?”

  “真的不要。你怕是不知道,咱们出版社里大部分人都养了保家仙,在这方面,没人比咱们更有经验。”

  “那我就……请一个?”

  “请一个吧,些许香火而已,咱们又不是供不起。就当是求个心安了。”

  尤夫人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家里请的是哪位啊?”

  编辑道:“我家请的是柳先生,但咱们出版社里请得最多的,是胡先生和黄先生这两位。”

  尤夫人沉吟了片刻,“那我也请柳先生吧。”

  所谓柳先生,其实就是蛇仙的尊称。

  大部分人都不太喜欢蛇这种冷血动物,但尤夫人的爱好本就不同寻常,她倒是觉得蛇挺可爱的。

  再有就是编辑说,出版社里大部分请的都是胡先生和黄先生,那这两位一定很忙,谁知道能不能保佑得过来?

  所以,她还是把香火供奉给相对清闲的柳先生吧。

  她这边刚挂了电话不久,贾政就溜达了过来。

  哦,对了,她身边的不正常,除了那些画卷之外,就是贾政往她这边跑得更频繁了。

  来了之后也不陪他用膳,和她说话也很敷衍,就爱拿着她还未完工的画稿翻看。

  今日也一样,进屋之后随意和她寒暄了两句,就开始去翻动她的画稿。

  其实尤夫人心里很腻歪,没有一个画手喜欢别人翻自己的底稿。翻乱了之后,收拾起来很麻烦的。

  但贾政就是这个家里的权威,只要她还想过清静的日子,就不能明着违拗,少不得就要忍了。

  这是今日,贾政更过分了。翻她的画稿不算,竟然还直接提出,要把这些画稿拿到自己书房去欣赏。

  尤夫人心头一梗,差一点就要发作了。

  不过,她转念又想到这些画稿上妖鬼的诡异之处,心头便忍不住升起一层恶念来:拿走吧,拿走吧,都拿走。若是这些画稿真有什么问题,也别再牵连到我身上了!

  于是,脱口而出的话就变成了,“能让老爷喜欢,也是这些画稿的荣幸。”

  贾政拿起一叠画稿,心满意足地走了。

  等他走了之后,瑞姐才敢出头,不满地抱怨道:“那都是太太好不容易画的底稿,他怎么全拿走了?”

  底稿被拿走了,一切都得从头再来,画手所有的心血就等于废了一大半。

  尤夫人神色淡淡,“他想拿就让他拿吧,有些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她总有一种预感,贾政拿走了那些画稿,就好像是把她身边的隐患拿走了一样。

  “别说他了,你去往我娘家传个信,让老娘去打听一番,养保家仙需要注意什么。还有……”

  她厌恶地看了一眼贾政用过的茶盏,“把这个收下去,下回他来了继续给他用。”

  “是。”瑞姐应了一声,很麻利地把那茶盏收了。

  她家太太虽然不缺银子,但能省还是要省的。这个要是摔坏了,不还得多浪费一个茶盅钱吗?

  尤夫人又问:“环儿和惜春要回来了吧?”

  提起自己的孩子,尤夫人的神情一下就温柔了下来。

  不管在别人面前她是谁,是什么样的,在自己的儿女面前,她永远都只是一个温柔又普通的母亲。

  如今她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

  甚至有时候,她也会生出几分离经叛道的恶意想法:若是老爷没了,我带着环儿与惜春别府另居,日子恐怕还要更加快活自在。

  但这想法往往只是一瞬间。

  毕竟她没有害人的胆子,在这个家里,谁又敢把贾政怎么样呢?

  赵姨娘:我敢!为了女儿,我没什么不敢的!

  ※※※

  今日是十六,又到了李纨每个月请马道婆入府,说因果和替贾兰祈福的时候了。

  马道婆在京城女眷之间很有名,时常来往于各府邸之间,甚至很多富贵人家的小主子为求长寿,都认在了她名下,喊她一声干妈。

  这其中,就有李纨的儿子贾兰。

  李纨和贾珠成婚多年,就只有贾兰这一点骨血,如何不如珠如宝,怎么疼都嫌不够呢?

  便是主张“敬鬼神而远之”的贾珠,对于妻子让贾兰认马道婆做干娘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的。

  马道婆在李纨那里待了半天,收了香火钱和给贾兰点长明灯的钱之后,就溜达到了赵姨娘屋子里。

  彼时赵姨娘正在给探春裁衣裳,手里的料子是一匹上好的云锦,正是探春上次回来时,给赵姨娘带回来的。

  马道婆见了礼坐过去,轻轻抚摸着那丝滑的布料,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歆羡和贪婪之色。

  “真是好料子!也就是你们这样的人家,才能随意取用了,我活了半辈子,也没穿过几回这么好的料子。”

  赵姨娘带着几分骄傲说:“这原是我家姑娘孝敬我的,我们家太太那里也有。只是我这样的人,整日里连个出门的机会都没有,哪里穿得了这么好的东西?索性就还给她裁了衣裳吧。她小姑娘家家的,就该穿得鲜亮些。”

  马道婆早知道她的软肋就是女儿,闻言笑道:“姑娘家快活的日子本就没几年,娇养着才是应该的,哪能在自己娘家就受委屈呢?”

  这话立刻就勾起了赵姨娘的共鸣,她冷笑了一声,“干娘说得不错,谁都不能给我女儿委屈受。”

  把话题引过来之后,马道婆才低声道:“上次的事,成了吗?”

  赵姨娘道:“东西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接下来就要劳烦干娘施法了。”

  马道婆笑道:“好说,好说。”眼珠子却不住地往那匹云锦上瞟。

  赵姨娘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转头就吩咐小吉祥,“姑娘送回来的云锦,还有一匹暗红色的,正适合干娘穿,快给干娘拿出来。”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呢?”马道婆假惺惺地推脱,还是赵姨娘再四劝了,她才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收了。

  这个道婆虽然贪婪,但有一样好处,那就是收了钱就立马办事,绝对不会拖拉耽搁。

  赵姨娘知道她是个见钱眼开的,自然也不会全然对她公开布诚。

  因而,马道婆一直以为,赵姨娘想害的,是正室夫人尤氏。哪知道她真正的目标,竟然是夫主贾政呢?

  她时常来往于贾府,从不曾听闻这位尤夫人有什么厉害之处,行事自然无所顾忌。

  于是,没过多久,贾政就沉迷于书房之中,不爱出门,也不爱和清客们闲谈了。

  最先发现他不对劲的自然是尤夫人,但尤夫人有自己的想法,不但没有嚷出去,还出手替贾政遮掩住了这个消息,保证短时间内传不出正院。

  至于贾政会不会被耽搁了,那她就管不着了。

  自那日以后,尤夫人日日给柳先生供奉香火不断,只求了一件事:老爷的事,千万不要牵扯到我们母子三人。

  ※※※

  闲时光阴易逝。

  整个贾家除了尤氏提心吊胆之外,所有人都觉得日子过得挺轻快,转眼间就又是一年中秋。

  这日正午,李纨正带着众人准备夜间赏月之用,忽有门房来报,说是外面来了宦奴,请老爷和大爷午门外听旨。

  慌得李纨一面使人去请贾珠,一面又让人去通禀贾政。一时贾珠穿好了常服出来了,却在大门口久等贾政不来。

  他怕耽误了吉时圣人怪罪,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贾政书房,要请父亲出来。

  守门的依旧是周瑞家的,自从王夫人死后,李纨掌权,他们夫妻的风光日子便一去不复返,只能一心扒着贾政过活。

  因而贾政但有吩咐,周瑞莫敢不从。

  “周大哥,老爷可曾换了衣裳?”

  周瑞正自神思恍惚,忽然听见贾珠的声音,整个人都吓得一激灵,慌忙跪倒在地,“小人给大爷请安。大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贾珠皱眉道:“圣人有旨意降下,我来请老爷共赴午门听旨。早先大奶奶已经差人来通禀,不知老爷可能换好常服?”

  周瑞苦笑,“这……书房重地,小人不敢擅入。方才已经连续喊了几十声,奈何老爷只是让我在外候着。”

  贾珠沉吟了片刻,咬牙道:“开门,我亲自去请。”

  “大爷,这……”

  贾珠把脸一板,“怎么,老爷治得了你,我便治不了你吗?”

  “不……不敢不敢,小人这就开门。”周瑞不敢再多言一字,急忙把门给推开了。

  只听得“吱呀——”一声,站在正门口的贾珠,只觉得有一股阴风扑面而来,还有一声似男又似女的娇媚妖娆之笑一晃而过,快得像是他自己的错觉。

  但贾珠非常肯定,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难不成,老爷窝在书房不肯出来,是金屋藏娇了?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贾珠想到那种可能,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贾政太没规矩。

  提到这里就不得不说一句,虽然贾政的君子皮是装出来的,但年幼时的贾珠却不知晓。

  小孩子一心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端方君子,自然也以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景行维贤,克念作圣。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哪怕长大之后,逐渐意识到父亲可能不像自己想的那样,自幼的克己复礼,也不是那么好更改的。

  所谓的歹竹出好笋,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能被选做书房的屋子,采光必然是极好的,但这屋子里却十分昏暗。

  贾珠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两扇大百叶窗都严丝合缝地关着,外面的自然光线根本就进不来。

  再往里看,只有一灯如豆,恍惚飘渺,好似暗夜郊野那坟头上的鬼火。

  只一眼,就让贾珠打了个哆嗦。

  “老爷?”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临近烛光处,有一团黑影猛然崛起,映在墙上的影子,就像是一头深渊巨兽,猛然张开了血盆大口。

  贾珠眼皮子一跳,用尽了所有的毅力克制,才没让自己当场吓得退出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老爷,圣人有旨意降下,孩儿来请老爷一同到午门听旨。”

  “圣人旨意?”贾政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是长久没有说话的人骤然开口。

  “不错,圣人有旨。”

  黑影呆坐了片刻,似乎有几团阴影分散了出去,逸散在空气里。

  贾珠几乎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没忍住揉了揉眼睛,再看的时候却只有贾政的影子独自坐在那里了。

  好半晌,贾政的声音才传了过来,“周瑞,掌灯,更衣。”

  “诶,来了。”周瑞如蒙大赦,赶紧进屋把窗户开了,又多点了几支蜡烛,昏暗的书房瞬间就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明亮。

  但贾珠心头已然生疑,怎么看都觉得整个屋子都阴森森的。

  两个小丫头抬了铜盆进来,伺候贾政洗漱。

  她们的头压得很低,身子还有些颤抖,似乎是不愿意进这个书房,却又不敢不进。

  等贾政净了面,更了衣,叫上贾珠一起出来时,几乎是所有在此伺候的仆人都松了口气,包括周瑞这个管事的。

  这一切都被贾珠看在眼中,心头疑云更重,却又碍于圣旨将至,不得不把这些怀疑都压下去,跟着贾政一起去了午门。

  等听完了圣旨他们才知道,原来是早年进宫的元春,终于升了德嫔,成了一宫主位,圣人这才降下旨意,褒奖德嫔的父兄。

  原本她还想叫伯父贾赦也一起来的,但贾赦兄弟二人早已分家,人家贾赦也不愿意来沾这个光,元春只好做罢。

  在六品主事位置上蹉跎多年的贾政,终于趁着这股东风,升了两级,变成了正五品的工部员外郎。

  贾珠也得了许多赏赐,德嫔还让人带话,鼓励他好生读书考取功名,日后为圣人尽忠。

  这些都是场面话,最重要的一句,是元春希望贾政之妻能入宫拜望她一番,娘儿们说些体己话。

  但这个时候,无论是贾政还是贾珠,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尴尬。

  实在是王氏死得太久了,久到他们都理所当然的把“贾政之妻”直接代入尤夫人了。

  可他们却不知道,当今皇后治宫严谨,宫中传递消息困难,和元春交好的那些勋贵之女分位都不高,谁也得不到宫外的消息。

  所以说,元春是不知道自己亲娘已经死了,位置早被后娘给占了的。她想见的“贾政之妻”,自然是她的生身之母王夫人。

  这一点连尤夫人自己都没想到,她心里还奇怪,怎么宫里的娘娘才升了一宫主位,就迫不及待见自己这个继母?

  彼时家里的主子们难得聚在一起,商议娘娘的意思。

  李纨猜测道:“莫不是娘娘宫中艰难,见太太只是个借口,目的是为了让家里人给她送些嚼用?”

  这个推测很有可能,家里的女眷只有尤夫人身上还有个敕命。

  贾珠心疼宫里的妹妹,立刻便道:“到时候你和太太一起去,换些零碎银票夹带进去,方便娘娘宫中打点。”

  说完之后,他才询问贾政,“老爷,您看呢?”

  贾政微微眯着眼,闻言点了点头,“珠儿说得很是,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又道:“娘娘封嫔是一家子的大事,很该让老太太和你大伯都高兴高兴。”

  抬头吩咐李纨,“珠儿媳妇,你去给老太太报喜,再给你大伯家里下帖子,一家子好好乐呵乐呵才是。”

  李纨笑着应了。

  尤夫人一直低头拨弄茶盏,听着他们自说自话,半点都不想提醒:大伯一家子,可不一定乐意来。

  如果贾赦一家真在乎这个嫔位,当初就一起去午门谢恩了。

  可是人家却偏偏没有去,就是不愿意做外戚的意思。

  想来也是,贾瑚可是正经科举出身,哪里会上赶着去做外戚?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又到了喜闻乐见的周末加更环节,下一章,晚21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