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嘻嘻一笑, 抱着祖母的胳膊撒娇,“人家也是心疼祖母嘛,太医和申先生都说了, 您若是吃糖多了,就容易头晕目眩,好难受的。”
鸳鸯也在一旁帮腔,“可不是嘛,这都是三姑娘的一片孝心。老太太您呀,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啦。”
史太君指了指探春,又指了指鸳鸯,笑骂道:“别以为老身不知道,你们俩就是一伙儿的, 合起伙来哄骗哦我老婆子。”
“冤枉啊!”探春大声喊冤, “要我说这事不该怪我, 该怪祖母您才是。”
这话说得稀奇,连史太君欧忍不住问:“这又是怎么说的?你若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罚你三天不许吃点心。”
探春昂着头道:“祖母明察秋毫,又岂会看不出孙女我的这点小心思?既看出来了还要纵着, 分明就是疼爱孙女之故, 不忍戳穿, 这才纵得孙女越发无法无天。您自己说说,责任的大头是不是在您?”
史太君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慌得鸳鸯赶紧给老人家拍着后背顺气,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
笑罢之后,史太君无奈地摇头, “我是老了, 嘴皮子也不中用了。要是早上二十年, 便是两个探丫头加起来,我也不惧她。”
鸳鸯笑道:“三姑娘的伶俐口齿,可不都是打老祖宗这里来的吗?”
“鸳鸯姐姐说的对。”探春做出恍然之色,“往日里我也纳闷,我怎么小小年纪的,就什么话都会说?直到今日方才明白,根由不是我会说,只是得了祖母两分真传罢了。”
她们两个哄着史太君,把老人家捧得通体舒泰,只觉得怎么疼她们都不够呢。
好半晌,她才疑惑道:“往日里你不出去也就罢了,一出去就是一天,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探春就把听说了迎春要给傅悠做幕僚,并跟着傅悠去台州的事说了一遍,且禀明了自己欲回京一趟,给二姐姐践行的打算。
史太君有些恍然,“眨眼间,二丫头也到了出仕的年纪了。她比你大两岁,今年也不过十岁出头吧?”
探出点头道:“祖母记得一点不错。”
史太君便问:“你也不小了,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可想过要出仕?”
“不瞒祖母,我还没想好。”探春蹙眉道,“孙女有些厌恶官场的尔虞我诈,却也不愿意一辈子碌碌无为。”
虽然她对前世已经能平常心看待了,但后半辈子压抑的宫廷生活,还是难免留些些后遗症。
当然了,她本心里对官场自然是向往的。
史太君虽然不知道她在纠结些什么,却温柔地搂着孙女,轻轻拍抚着她尚显孱弱的背,柔声道:“无妨,你可以慢慢想,等你想明白了也不迟。”
“嗯。”探春窝在祖母怀里点了点头,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心间流淌,让她还能生出无限的勇气。
史太君道:“不管你将来想不想入官场,海棠诗社既然是你一手创办的,你就要把它经营好了,有始有终。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可是牵扯到许多人的饭碗呢。”
自从海棠诗社打出名头之后,不知有多少落魄文人和困顿淑女,都借着写诗得的稿酬润笔过活。
虽然晋江出版社出现得更早,但出版社毕竟是以小说为主的,客户群体很少有喜欢诗词的。
偏偏诗词写得好的人,写出来的小说,却不一定也能引人入胜。
探春掷地有声道:“祖母放心,那么多人的命数牵扯,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敢乱来的。”
承载别人的命运,有的人会觉得很累很烦,但像探春这种人,却只会觉得有无限动力。
有人天生就喜欢那种重任加身的感觉,喜欢解决别人觉得复杂困难的问题。
史太君欣慰地揉了揉探春的脑门,笑道:“我家探儿是最懂事的。”
探春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问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一个疑惑,“一年前我还那么小,就找您要钱说创业,您怎么就敢真支持我呢?”
史太君反问:“怎么就不敢支持了?”
“您就不怕我赔了?或者是干不好,让您在街坊、亲戚面前丢脸?”
“这孩子。”史太君笑了起来,“赔了就赔了,咱们家不差那一千两银子。至于亲戚邻居们,许多大人创业还成不了呢,你一个小娃娃失败了,不是很正常吗?”
“啊,原来是这样啊。”探春有些失落,她还以为祖母是一早就看出她的才干不一般呢。
史太君挑了挑眉,又说了一句更让她沮丧的话,“昨天和邻居家的老太太一起搓麻绳,她还夸我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呢。”
探春一开始没明白,但联系上下文就再次恍然大悟:怪不得在她创业期间,从来没有一个人因为她年幼而轻视,敢情大家都以为海棠诗社是祖母史太君的产业,让她出面只是为了拿钱锻炼孙女而已。
一时之间,探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有点“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也有些劳动成果不被人重视的伤心难过。
史太君笑道:“想什么呢?若是你晚十年创业,哪怕不借我点名头,也没人会轻视你。”
一句话就让探春霍然开朗:是呀,祖母的存在,只是补足了我因年龄不足而产生的短板而已,并不能说明我能力不足。
见她眉眼舒展,史太君心里也高兴,柔声道:“你先回去歇着,养足了精神,明日回了京城,才好和姐妹们团聚。”
于是探春便拜别了祖母,自回东厢歇息不提。
再说次日一早,鸳鸯早早便替她收拾了车马,又将万年县进来新出的稀罕玩意装了两箱,以备探春回京后散与众姐妹。
马车一路缓行,先到了贾政府上,探春整理了衣衫,到正院去拜见前世的堂嫂,今生的嫡母——尤夫人。
尤夫人虽然和李纨闹僵了,但对探春这个性情舒朗,又自立自爱的女儿,还是很喜欢的,少不得拉着她细问日常起居,言语间又教她些女儿家这个年岁该知道的东西
虽然这些探春上辈子都学过了,但尤夫人愿意克尽嫡母之责,把该教得都教她,她心里自然十分感念。
因她态度十分诚挚,尤夫人自然有感,也乐意多教她一些。
末了又问起她和凤姐联合做少年诗赛的事,探春也捡着喜悦有趣的跟她说了,又把自己认为好的诗念了几首给她听。
尤夫人听罢叹道:“如今的孩子们,可了不得了,小小年纪,一个个就做出这么好的诗来。”
探春笑道:“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不过个人天赋不同罢了。太太在画之一道的天赋堪称奇诡,寻常人便是蹉跎一生,也未必能习得三分灵气。”
尤夫人被她捧得心花怒放,脸上是遏制不住的笑容,“你也休拿好话哄我,我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心里清楚。”
实际上她内心深处,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何处不如人的。
探春如此乖巧伶俐,不由就让她想到了李纨。
——那个还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呢,哼!
但心里再不高兴,如今是李纨管家,探春从外面回来住两天,就不能不去拜见这个嫂子,尤夫人也不好拦着,索性就主动了。
“去见见你嫂子吧,她这会儿该是刚见完管事媳妇,正有空呢。”
探春便拜别了嫡母,转去东院见嫂子李纨。
每次见到李纨,她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上辈子长兄贾珠早逝,撇下李纨青年守寡,还要独自带着贾兰这个儿子,在深宅大院里艰难求生,整个人被磋磨的犹如槁木死灰一般。
这辈子一切都不同了,非但贾珠平安无事,喜欢刁难李纨的王夫人反而先去了。
李纨自嫁入贾家之后,可谓是一帆风顺,气象自然有别于前世,其意气风发之处,比之琏二嫂子也不遑多让。
哦,是前世的琏二嫂子。
这辈子的琏二嫂子已经跳出了世人设给女儿家的窠臼,不在内宅混了。
探春到了东院门口,自有小丫头把她迎进去,却是带到了耳房赞歇。
那小丫头笑眯眯的,“大奶奶正在看账本子呢,还请三姑娘稍后片刻,婢子给您上茶。”
探春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真就老老实实在耳房等着了。
李纨弄出这个一出为的什么,探春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无非就是她和婆母尤夫人不对付,探春这个小姑子回家之后却和尤夫人十分亲厚,在正院待了许久才出来,让李纨这个当家奶奶心里不高兴了。
偏这种不痛快又没法放在明面上说,就只好晾一晾探春,让她知道自己的意思了。
——你最好看清楚谁才是这个家里能做主的,别烧错了香,拜错了庙。
探春都是活了一辈子的人了,早不比前世年轻气盛了,心里的底气也比前世足,自然懒得和李纨计较。
不管家里真正做主的是谁,她日后又不靠着家里过活,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要和谁好,自然是看谁行事更和她的胃口了。
前世的李纨过于沉寂,探春虽然同情她,却不是很喜欢和她相处;今生的李纨倒是鲜活多了,却也平添几分张狂之气,让探春更不感冒了。
等她换了两回茶之后,李纨身边的大丫鬟素月才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张嘴就训斥小丫鬟不懂事。
“没眼色的小蹄子,三姑娘是什么人?奶奶都要捧着的娇客,容得你们这样怠慢?”
然后才是满脸谄媚地对探春赔礼,只说是底下人不懂事,姑娘来了也不去通报,不然奶奶早请姑娘进去了。
探春放下茶盏,笑眯眯的只说无妨,仿佛半点也没听出素月的指桑骂槐。
她这般淡然,反倒让素月心里没底,也不敢再耍嘴皮子,忙领着探春去正屋见李纨了。
姑嫂二人见了面之后,探春没事人似的和李纨见礼,李纨嘴里也满是歉意,只说要把那小丫头拉出去掌嘴。
探春微微一笑,“嫂子何必为难她呢?我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断没有因人尽忠职守违逆了我的心意,就要打要罚的道理。”
不就是指桑骂槐吗?好像谁不会一样。
你自己小肚鸡肠,可千万别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我回家先去见太太,那是遵守礼法;小丫头不敢通报,那是尽忠职守听主子的话。
我不苛责尽忠职守的,只盼嫂子也别为难遵守礼法人情的。
一瞬间,李纨只觉得整张脸烧得能煎鸡蛋,匆匆关心了探春几句,就让她去拜见贾政了。
从今往后她算是知道了,自家这位三姑娘,并不是任人揉圆捏扁的人物。她把人当软柿子撒气,不过是徒然给人增加笑料罢了。
“不愧是老太太教出来的,果然不一般。”
※※※
这边探春才出了东院,尤夫人那里就得了消息。
她嗤笑了一声,“不过就是个宅子里管事的,还真把自己当宫里的娘娘了?”
又转头问瑞姐,“她让三丫头去拜见老爷,派来谁去引路呀?”
瑞姐道:“大奶奶没派人跟着。”
尤夫人皱了皱眉,暗骂了一声小家子气,对瑞姐道:“你让桂儿跑快些,到老爷书房门外等着三丫头。”
瑞姐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叫后在外间的桂儿快去接住探春。
不过尤夫人这次算是白操心了,因为探春根本就没有见到贾政,只是在书房外磕了个头,便冷着脸退了出来。
“三丫头是不是……是不是听见什么了?没吓到她吧?”
瑞姐脸色苍白,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知道,不知道。”
尤夫人怜惜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下去喝碗安神汤歇着,叫桂儿过来伺候。
等瑞姐下去之后,她才问桂儿,“怎么回事?往日里老爷不是很重视三姑娘吗?怎么今日连面都不见?”
桂儿的脸色也很不好。
不过她比睿姐胆子大,文言只是撇了撇嘴,带着点厌恶地说:“老爷忙得很,哪有功夫见三姑娘?”
尤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就知道探春是听见什么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吩咐道:“快让厨房多熬碗安神汤,你跟着我去看看三丫头。她小小一个人,可别吓坏了才是。”
因探春是未嫁女,按照礼法,自然是要跟着尤夫人这个嫡母住的。
尤夫人做事也周全,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安排在了东厢的屋子里,把三间西厢房全给探春留着了。
主仆二人到了西厢之后,探春就屏退了左右,拉着尤夫人问:“太太,老爷干的事您知道吗?”
尤夫人叹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在这个家里,谁还能管得了他不成?”
探春一顿,心头那股气势也滞住了。
她怎么就忘了,尤夫人本来个善于明哲保身的人,凡事只要不犯到她头上,她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也怪贾政书房里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过分,偏探春前世也算是见多识广,只听声音就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心头如何不惊不怒?
前世的贾政无论如何,那张君子皮一直保护得很好。今生难不成是少了老太太的约束?
探春实在是想不通。
尤夫人劝道:“你是做女儿的,又是个未出嫁的姑娘,遇见这种事也只好当做不知道了。”
探春怔住,好半天才缓缓点了点头,“太太放心,我不会犯傻的。”
“你能想明白就好。”尤夫人松了口气。
她就怕探春性子太烈,又见不得这种腌臜事,再加上年纪小,会闹出什么来。
好在这姑娘是个明理的,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该管。
这时安神汤端来过来,尤夫人亲自喂她喝了,看着她睡着了才离去。
等她走了之后,赵姨娘才过来探望女儿,见女儿虽沉沉睡着,却依然眉头紧簇,简直心都要碎了。
她不敢打扰女儿休息,拉着侍书到外间说话。
“怎么回事?可是有人给姑娘委屈受了?”
侍书也没瞒她,先把李纨晾了探春半天的事说了,又满脸迷惑地说了贾政书房传出来的动静。
“姑娘好像就是听了那动静,脸色才开始不好的。”
赵姨娘骂道:“都是些脏心烂肺的!三姑娘若有半点不好,老娘拼了这条命,也要扒下他们一层皮来!”
侍书道:“姨娘快别这样说,姑娘虽然跟着老太太在外面住,心里也一直惦记着姨娘呢。
这次回来,姑娘还特意给您带了些万年县流行的布料首饰。若非出了这层变故,东西已经送到您手上了,如今倒是不好开箱子。”
被女儿惦记着,赵姨娘心里受用,笑道:“什么东西不东西的?在这府里,还能少了我的吃穿不成?
反倒是她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不能总叫老太太贴补她,不然怕是有些人该多心了。”
又照看了女儿一阵,帮女儿抚平额头的褶皱之后,赵姨娘回到自己屋子里,是越想就越气。
这辈子她只有探春这一个孩子,贾政又多年不再进她的屋子,探春这个女儿,可不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如今探春吃了亏,就算这亏是贾政给的,赵姨娘心里也照样恨得慌。
她左思右想,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小吉祥,你过来,打听一下马道婆何时进府陪大奶奶说因果。等那边完事了,就请过来和我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