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凤姐见傅悠入朝为官, 也想着让自家叔父活动一番,把她也送到官场上去的。
可是事到临头,她实在舍不得自己在出版社一手一脚拼出来的偌大基业, 又自己放弃了。
傅悠再三和她确认之后,就干脆聘用她做了出版社的大管家,所有大事都经由她去裁决。
由是,凤姐更加得意,觉得就算是入了官场,也不一定有自己如今快活肆意。
事实上,她的感觉一点都没错。
傅家的出版社本来就有圣人在背后开绿灯,如今不但在文化上对全天下影响深远,更是得了朝廷特许, 能出版可以讨论时事的报纸。
可以说除了没有正式的官职品级, 在出版社做总管甚至是只做一个主编, 和在朝廷做官也没什么区别了。
甚至那些小官,还没他们更能影响天下大势呢。
这一日,凤姐刚把处理完的文件发下去,平儿就拿着一张请柬走了进来。
“大总管, 这是海棠诗社的社长送过来的。”
“探春?快拿过来我看看。这丫头点子最多, 错过了就是咱们的损失。”
她接过请柬一看, 原来是探春约她到西街的茶楼喝茶,顺便谈一项合作。
凤姐好笑道:“什么合作不能直接在信里说,还要有模有样的把我约出去。”
她婆家这三个妹妹,虽然迎春才是公爹的亲女儿,但最让凤姐欣赏喜爱的, 还得是隔房叔父家里的三妹妹探春。
虽说迎春也不是不好, 但她天性性子温柔沉默, 又因痴迷于棋艺的缘故,性子略有些孤僻。
可以说,除了必要的社交之外,迎春根本不爱出门,更加不爱理人。
就她这个性子,可把张夫人给愁坏了——在自己家里时怎么都好,等日后嫁到了别人家里,可怎么是好?
凤姐冷眼瞧着,却觉得婆母是关心则乱。
她这位二妹妹只是天生不喜欢和人交际而已,是不喜欢并不是不会,人家心里有成算着呢。
至于嫁人之后如何,凤姐更觉得婆母是杞人忧天了。
且不说万年县有多少二三十岁了都不嫁人,照样活得好好的女子,便是贵族之家里,不也照样有傅悠那样,已经十七八了,还不提议婚之事的贵女吗?
而且傅悠绝对不是个例,这几年蒙荫入仕的女孩子,大部分都不想着议亲,她们的家人父母也一点都不着急。
仔细想想就很能理解:好不容易培养出来一位女官,若是嫁到别人家里,那从前投入的资源不就全都白搭了吗?
因着利益的缘由,在民间被人鄙弃的“换亲”、“招赘”,竟然又重新在文武百官之间流行了起来。
所谓换亲,就是两家的女孩子都在朝为官,我家的女孩子嫁到你家,你家的女孩子嫁到我家。
不过,这种换亲法只是少数,更多的还是相互把自己家里不成器的男孩子招赘到对方家里。
毕竟庄稼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强嘛。
就算对方家里女孩的能力看起来再怎么和自家的差不多,大部分人还是觉得自己家吃亏了。
那就干脆不换女孩子了,换男孩子。
所以,百官之间流行的换亲和招赘,其实都是一件事,不用分开说的那种。
这种现象自然是畸形的,是对很多人不公平的,但却也是改变这个世道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变故。
就算没有这种负面变故,也必然会有另外一种,想要做成任何事,都不可能一帆风顺。
就算在傅玉衡原本的历史上,思想冲突最剧烈的时候,不也发生过很多在后世人看来很奇葩的事情吗?
世间是最好的良药,最终会治愈一切疾病。
凤姐虽然不懂这些,但她懂得什么是趋利避害,懂得怎么利用现有的规则为自己谋福利。
就像二妹妹迎春,既然担心她嫁到别人家里受苦,那就干脆给她招赘一个。
夫妻二人在他们家里生活,男方再怎么着,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她的日子,就可以从前什么样,日后还是什么样。
至于最被凤姐欣赏的探春,她已经明确表示过:我这辈子都不嫁人。
她是史太君养大的,史太君本来就不是一个处处遵从礼法的人物,又在万年县待了这么些年,思想更加开明了。
在她看来,只要自家孙女有本事养活自己,当然是自己活得开心最重要,嫁人不嫁人都没关系。
尤夫人虽然占了个嫡母的名头,但她和探春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哪里会端着长辈架子管她?
倒是探春的生母赵姨娘挺上心,偏她又是个妾室,姑娘的终身由不得她做主。
惜春还小,暂且不论。
且看尤夫人的态度,也不是会拿世俗礼法约束女儿的。
平儿推了推她,“三姑娘的帖子都送过来了,你去不去倒是给个准话呀。”
“去,当然去了。你亲自写了回帖送回去,就说三日之后,我会准时赴约。”
平儿便笑道:“也不知道三姑娘这次又有了什么好主意?”
探春今年还不到十岁,就能独立创办一个诗社,并且还招募到了好些对诗词之道有意的人入社。
除了她本身的天纵之才外,也少不了凤姐报社资源的扶持。
当然了,能说服凤姐给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倾斜资源,探春本身的人格魅力,也是无可比拟的。
※※※
等到了那一天,凤姐带着平儿去了约定好的茶楼,见到的却不止探春一个妹妹。
“哟呵,林妹妹和史大妹妹怎么也在这儿?叫你们几位都等着我,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林黛玉吐了瓜子皮,似笑非笑道:“凤嫂子还是这么贫嘴贫舌的,若是我和云妹妹敢让你反过来等我们,你还不把天给掀了?”
“哎哟哟,说不过,说不过。”凤姐摆着手正要坐下,却见黛玉身旁还有一个位置上摆着残茶,脸上便露出了抓包别人的笑意,“怎么还有人躲着我呢?叫我猜猜,林妹妹既然在这里,肯定少不了宝钗妹妹。说吧,人到哪里去了?别叫我逮出来了,大家脸上不好看。”
湘云冲她做了个鬼脸,“偏你多心。人有三急,宝姐姐出去更衣了,等会儿就回来。”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了宝钗含笑打趣的声音,“叫云儿说多心的,不用猜就是凤姐姐了。这可真是贵客难请,我们茶都喝一轮了,你这贵客才到。”
几位姑娘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凤姐挤兑的差点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索性她也是个能屈能伸的,见一对多抵不过,就赶紧认输讨饶,“好妹妹们,是我错了行不行?今日的茶钱都走我的账,算是给诸位妹妹赔罪了好不好?”
探春嬉笑道:“那敢情好,又省了一笔。”
几人嬉闹寒暄了一阵,终于进入了正题。
由于最初发起人是探春,所以还是由她开口,向凤姐说明了几人的想法,再一同商议出一个可行的计划。
“凤姐姐觉得,我们姐妹几个还算有几分诗才吗?”
凤姐正色道:“不是我袒护咱们自家人,你们几个年岁虽然不大,但无论是作诗还是写文,比好些大人都强呢。”
探春笑道:“既然是凤姐姐的夸赞,我就代表姐妹们愧领了。一个京城里,就能挑出我们几个有天分的,整个天下不知几个京城大呢,别的地方又岂会没有天分高绝之人?”
凤姐想到了朝中那些每年都会从各地涌来的女官,还有许多舍弃了女儿家的矜持,结伴到京城来碰运气的姑娘们,不由点了点头。
“三妹妹说的不错,天才英才何其多也!”
探出便问:“那凤姐姐觉得,若是我们联合举办一个全国范围的少年诗赛,会否引起轰动?”
“少年诗赛?”
“没错,没错,只准十岁以下的参加,不分男女。”湘云憋不住了,抢答道,“有三姐姐诗社杂志的名气,再加上你们报社通行天下的宣传,还怕不应者云集吗?”
凤姐眼光老辣,听见计划的雏形便眼睛一亮,脑子里几乎是瞬间就盘算出了两三个宣传方式。
“这倒是个好主意,谁想出来的呀?”
话虽然这么问,但她的目光却已经转向了探春。探春微微一笑,“这回你可猜错啦,是我跟二姐姐说话的时候,二姐姐打着棋谱随口提的。”
“二妹妹?”凤姐着实一怔,“她整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我还以为她要靠棋道成仙了呢,竟然还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探春道:“是我觉得诗社发展还是太慢了,就在她面前抱怨了两句。那天我带了一本唐代的孤本棋谱送给她,她急着研究上面的珍珑,大约是懒得应付我,所以才随口出了这么个主意把我给打发了。”
凤姐惊叹道:“这可真了不得了,咱们这位二姑娘,何止是胸有丘壑呀。”
探春脸上露出了骄傲之色,“那是。大伯母的娘家可是文官里的第一高门,家里的藏书比林妹妹家的还多。二姐姐打小就在张家读书,咱们听都每听过的孤本不知道看了多少。”
她只是替姐姐骄傲,随口说了几句,等散会之后,凤姐见了傅悠,也当做奇闻随口说了。
两个接力说嘴的都是无心之言,偏傅悠这个转了两道弯才听见的人动了意。
※※※
没过多久,发行全国的《京城周报》和一系列晋江出版社发行的杂志上,都打上了同样一条广告。
——诚邀天下少年英才,以诗会友。
要求很简单,只是年龄在十岁以下,把《笠翁对韵》和《声律启蒙》读通了的,都可以在当地报社投稿。
所有稿件皆会汇总到京城总部,由礼部尚书林大人为首的一众儒学名家,和《海棠诗社》期刊上公认的诗词大家们共同审稿。
接到的所有来稿,无论好坏,都会通过《海棠诗社》刊出,以示评选标准的公开、透明和公正。
海选稿里的前一百名,可以进阶第二轮评选,这一百人投的诗稿,不但可以刊登在《海棠诗诗》,《京城周报》上也会分出专门的版面刊载。
比起小众的《海棠诗社》,显然是《京城周报》的发行量更大,影响力更广,吸引力更足。
人生在世,所求无非名利二字。
太史公说的好: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作诗投稿这件事,除了一点笔墨费,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可一旦胜出写,却能获得巨大的声望。
如此一本万利……不,几乎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但凡是个会做诗的,谁不愿意来掺一脚?
在收稿的一周之内,全国各地投来的诗词有将近两万首。
如果不是征稿启事上明确规定了,一个人只能投一首,只怕收到的还能更多。
这是个大工程,整个出版社和海棠诗社,都前所未有的忙碌了起来。
他们一边筛选评定诗稿,一边按照来稿顺序,陆陆续续把那些诗词刊登在《海棠诗社》月刊上。
甚至于为了能把来稿尽量快地刊登完,原本一个月只出一期的《海棠诗社》,那个月硬生生出了三期,其中两期别的内容都没有,全是各地投来的诗稿。
虽然这些诗词的水平良莠不齐,但有诗赛的噱头在,还是有很多好事的人愿意买来看一看的。
如此一来,销量竟然暴增,得来的钱财竟勉强足够这次的运行经费了。
※※※
探春一手账本一手算盘,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又省了一笔!”
“姑娘,姑娘。”侍书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我听到一个大消息!”
“什么消息呀?”探春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去拨弄账本了。
见她一点都不感兴趣,侍书却不以为意,一字一顿道:“咱家二姑娘出山了!”
“昂?”探春一呆,“什么意思,什么叫出山了?难不成二姐姐是蒙荫入仕去了?”
“哎呀,不是!”侍书急忙解释道,“二姑娘没做官,是去给傅郡主做幕僚了。听说傅郡主新近点了台州知府,要不了多久,二姑娘就要跟着她到台州赴任去了。”
“知府?”这回探春当真是大吃一惊,感慨道,“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呀。这才过了多久,悠悠姐就做知府了。不过……”
她皱眉迟疑道:“二姐姐怎么突然就要给人做幕僚了,大伯母会同意吗?”
侍书道:“既然消息已经传出来了,想来大太太也是同意的。”
探春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想来也是,大伯母从来就不是个迂腐的人。因为咱们家的权势,便是二姐姐将来后悔了,嫁人还是招赘也都无所谓。”
还是那句话,家庭容错率高。
可饶是如此,迎春能下定决心给一个人做幕僚,并跟着对方远离家乡,也大大出乎了探春的意料。
也是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意识到: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便是同一个人,换了不同的生长环境,也会养出截然不同的性格。
探春道:“你帮我收拾一下东西,我去找祖母禀报,趁着二姐姐没离京之前,我得回去一趟给她践行。”
吩咐完了侍书之后,探春回家换了一身衣裳就去拜见祖母。
史太君的年纪到底大了,难免精力不济。如今已经不到剧组去了,从事的工作也从道具师变成了道具顾问。
探春很清楚史太君的作息规律,专门挑了一个她刚睡醒没多久的时候。
“孙女给祖母请安,祖母今日精神头可还好?”
史太君正歪在榻上,一个小丫头正给她捶腿,鸳鸯就坐在她身侧,拿一把团扇轻轻地扇,看起来好不惬意。
听见探春的声音,她微微睁开了半瞌的眼睛,笑咪咪地冲孙女招手,“是探丫头来了呀。快过来吧,到祖母身边来坐。”
探春从善如流地走过去,在她脚踏边坐了,颇为依赖地靠进祖母的怀里,“祖母,探儿想你了。”
“这么大了,还撒娇。”史太君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嘴里吩咐鸳鸯,“快把我特意留下的那叠花生酥端过来,探丫头想祖母了,祖母疼你。”
探春嘻嘻笑着在她怀里拱了拱,神态与一个真正的七八岁小姑娘没有任何区别。
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前世的桎梏,真正活出了新生。
她是贾探春,却不是那个自小困在闺训里,明明浑身难受,却又不知该如何解脱的刺玫瑰了。
如今的贾探春张扬肆意,有广大的空间等着她肆意施展,早就用不着表面的尖刺来保护自己柔软易碎的内核了。
等鸳鸯端了花生酥来,探春自己吃一块,就给祖母喂一块,祖孙二人很快就把一碟子八块给解决了。
鸳鸯不得不提醒道:“老祖宗,您今日的糖分摄入已经足够了,午膳和晚膳切不可再吃甜食了。”
史太君:“……知道了。”
她低头叹息地看了自家小孙女一眼,“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呀!”
探出眨了眨眼,非常乖巧地道谢:“谢谢祖母。”
至于史太君想的,孙女愧疚之下会答应帮她偷渡糖果的事,探春权当没看出来。
“哎呀,你这个小机灵鬼呀!”史太君很恨地戳了戳她的脑门,自己倒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