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太君本来就不是一个很守规矩的人, 听了这话便恍然道:“哎哟,我给了忘了这回事了。那年敬王提拔的女官,已经从六品升到五品了吧?”

  “不错, 五品员外郎。”贾代善隔空把毛巾扔进水盆里,往另一张椅子上一歪,立刻就有小丫头递上了淡盐水。

  这是拍电视剧的时候,跟着剧组学的:剧烈运动,大量出汗之后,需要喝点淡盐水补充盐分,不然容易头晕目眩。

  贾代善年纪大了,也就越发注重养生,一听见别人说怎么对身体好, 他都会立刻跟着学起来。

  主要是他比老圣人大十几岁呢, 万一走在了老圣人前边, 剩下那一个老兄弟,岂不是会十分孤单?

  “呼——”他长长吐了口气,“就在两个月前,又有一个女记者被敬王提拔, 还是六品主事。”

  探春立刻嚷嚷道:“祖父, 祖母, 探儿也要做六品主事。”

  贾代善笑着捏了捏她嫩呼呼的脸颊,笑骂道:“瞅你那点出息!既然要做官,那就要做大官,直接奔着当朝一品去。”

  探春满脸疑惑,“一品厉害, 六品厉害?”

  “当然是一品厉害了。”

  “那探儿要做一品, 做厉害的!”

  “好, 不愧是我贾代善的孙女,有志气!”

  祖孙三口正说话呢,忽有小丫头来报,说是二老爷家来人了。

  老两口对视了一眼,包括探春在内都疑惑万分:贾政家里才办了丧事,热效期还没出呢,怎么就派人来惊扰父母?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一时间三人都往那不好的方向想去。

  史太君赶紧命人领进来,看见来人满脸喜气洋洋,她先是皱了皱眉,继而松了口气。

  ——虽然这媳妇没规矩,但至少家里没出什么坏事。

  那管事媳妇却没看见史太君那一瞬间的不悦,满脸喜气的给三位主子见了礼,便欢天喜地地说:“好叫老太爷和老太太得知,咱们家大姑娘顺利入选宫中,如今已封了贵人,圣人赐居凤藻宫。”

  “什么?”贾代善大惊失色,“元春成了圣人的贵人,那岂不是差辈儿了?”

  刨除君臣关系,他和老圣人可是生死兄弟。

  谁曾想,他的大孙女,居然嫁给了老圣人的大儿子。

  那管事媳妇被他这反应噎了一下,笑容一滞,神色便讪讪了起来。

  ——话说大姑娘入选宫中,不是该阖家欢喜的事吗?老太爷怎么一下子就想到那种地方去了?

  好在史太君反应迅速,拽了拽贾代善的衣袖,笑道:“这可真是件大喜事,元春给他爹娘长脸了。”

  也只能是给他爹娘长脸了。

  毕竟贾赦兄弟早就分家了,他们老两口哪怕日后要跟着儿子住,也是跟着大儿子贾赦。

  贾政府里的荣耀,离他们可不就是远了吗?

  管事媳妇终于重新拾回了笑容,“二老爷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特打发老奴来给您二老报喜。”

  既然是报喜的,史太君扭头吩咐珍珠,“那就赏吧。”

  珍珠转身进屋,拿了两个五两的小元宝出来,给了那管事媳妇。

  管事媳妇虽然如愿得了赏,但过程和预期却相差太远,心头那股喜气似乎也没那么令人高兴了。

  特别是赏了她之后,老太太就直接把她打发走了,连碗茶都没留,更让她心中忐忑。

  等回到府里之后,贾政特意把她招过去询问,她当然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触霉头,就拿好话把贾政给糊弄了过去。

  唯一让她庆幸的,就是贾政好糊弄。

  这边的贾代善却还在纠结,“元春怎么就中选了?她怎么就进了圣人的后宫?”

  史太君叹道:“圣人不知道咱们家的事,大概以为元春参选是你的意思,不好不给你面子,又不想让她进太子的后院,只好收进后宫了。”

  如今太子已定,而且地位稳固。元春进了圣人的后宫,哪怕生下一儿半女也不打紧。

  可若是进了太子的后院,可操作性就变大了。

  贾家的富贵已经足够盛了,或者说整个勋贵集团的权势已经足够盛了,圣人不可能再让权贵之家的女子进太子的后院。

  “且派人打听打听,我敢断定,凡是有勋贵之家的女子参选的,若非落选,必然是进了后宫。”

  想去伺候太子,那纯属做梦。

  探春窝在史太君怀里,不免为这个前世没见过几面的大姐姐叹息了两声。

  前世她是养在王夫人膝下,而元春则是养在史太君身边,元春在家时她们就很少见面。

  等元春被送进宫中之后,更是只有省亲时见了一次,实在没什么深厚感情,也只值得这两声叹息。

  而且,探春私心里认为:这位大姐姐做事,实在是缺了几分章法。特别是封妃省亲之后,绝对是飘了。

  省亲时让王夫人走在邢夫人前面就不说了,毕竟那是人家亲娘,元春思亲心切也情有可原。

  可是等到次年元宵节,元春送出了一个灯谜让兄弟姐妹们猜,还让他们把谜底都写下来送进宫去,一并送进去的还有兄弟姐妹们自己做的灯谜。

  元春派小太监回来送谜底和赏赐时,不但让小太监当众说出唯有迎春和贾环猜错,还说贾环的灯谜作得不通。

  这也就罢了,勉强还能当成是长姐教导激励弟妹。

  可是,送回家的赏赐众人都有,唯独没有这二人的,这脸打的,简直是不把人的脸当脸了。

  元春身为贵妃,真的缺这两份礼物吗?

  自从她入宫之后,贾府每年要给她添多少银子?

  而她送回来的赏赐,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何必特意漏了这两个人,徒然引人难堪呢?

  比起没见过几面的元春,探春自然和迎春这个脾性温和不争的二姐姐感情更深,心里也替二姐姐抱不平。

  幸好二姐姐打小就心宽,从来不在意外界的刁难。如若不然,这一口气憋在心里,又有谁去替她疏解呢?

  还有贾环,那可是探春的亲弟弟,她纵然平日里没好话,那也是恨铁不成钢,又岂有不心疼的道理?

  再者说,迎春和贾环日常做的诗虽不见得多高明,却也都合辙押韵,就算猜错了灯谜,又岂会作个灯谜都不通?

  无论探春怎么推测,都只能得出一个结果:元春是故意的,故意给迎春和贾环难堪。

  其实元春的行为很好理解,打压迎春是为了贬低大房抬高二房,给贾环难堪是为了替自己的母亲王夫人出气。

  只是她做得太过太明显,难免让人看不上眼。

  甚至于,探春前世去了异国他乡之后,闲来无事思索故事时也曾想过:元春之所以忽然殁了,且连个谥号都没有就草草下葬,除了他们贾家的原因,必然也有元春自己在宫中得志猖狂的缘故。

  不过,无论如何前世已矣,今生都是一个新的开端,探春私心里是希望所有故人都能安好的。

  可是她如今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

  想到元春前世的结局,纵然探春不大喜欢这个姐姐,也难免露出几分悲色。

  只盼今生换了一位圣人,元春好歹能够平安终老吧。

  当然了,这个前提是贾家不再生出不切实际的野心。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探春突然悲从中来,因为她发现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根本影响不了家族的决定。

  ※※※

  转眼到了中秋节,傅玉衡一家三口回去过节了,贾代善两口子却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张夫人派人来询问过后,得知二老不想颠簸,干脆就给一家子收拾了东西,在八月十四那一天赶了过来,专门陪二老过节。

  顺带一提,如今贾赦已经不在兵部了,他被明升暗降,到太仆寺去管帝王车马了。

  三品的太仆寺卿。

  不过这个结果是贾代善早跟他分析过的,主要他没什么真才实学,在兵部能做到四品郎中已经是顶天了,朝廷不可能让个草包占据兵部侍郎的位置。

  因着当今天子不喜游猎,太仆寺的差事十分清闲。

  这次贾赦请假的理由又是出城陪父母过中秋,吏部那边很痛快就批了。

  毕竟孝道嘛,说到天边也占理。

  “老太爷,老太太,儿子和媳妇,带着您孙子和孙女来看您了!”

  一进院门,贾赦大嗓门就吆喝了起来。

  这小院就是个单门独户的三层别墅,根本没什么纵深。他站在院门口这么一嚷嚷,里里外外的人全听见了。

  没等他们一家子走到客厅门口,贾代善就背着手踱步出来了,嘴里嫌弃道:“来就来了,你嚷嚷什么?”

  但只看他脸上的那遮不住的笑意,就知道儿子肯带着一家子来陪他们老两口,贾代善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有一股隐秘的攀比欲:不枉我自小就疼赦儿,他就是比政儿那小子贴心,我比夫人有眼光。

  当然了,为了家庭的和谐,这点隐晦的胜负心,他会隐藏得很好的。

  贾瑚带着贾琏上前给祖父请安,迎春和宝玉则是由奶娘抱着代为行礼。

  袁湘站在贾瑚身侧,跟着一起行礼。

  儿孙满堂,是这个时代的人最大的期盼。

  此时此刻,看着孙子孙女加上孙媳妇一大片,贾代善心里别提多美了。

  他甚至有些遗憾,老圣人回宫接受群臣朝拜去了。

  如若不然,他一定要把对方请过来,好好炫耀一番。

  ——你儿子多又怎么样?像赦儿这样孝顺贴心的,有吗?有吗?有吗?

  “都别多礼了,快进屋吧,你们祖母一直盼着你们来呢。”

  一行人进了客厅,史太君抱着探春在门口接住,嘴里抱怨道:“孩子们这么小,何必让他们来回颠簸?”

  但看得出来,她也很高兴。

  张夫人笑道:“不光我们惦记老太爷和老太太,几个孩子也想念祖母呢。”

  说着她转身接过迎春,贾赦见状也接过宝玉,“来,快拜见祖母。”

  两个孩子显然是提前被教过的,听见“拜见”二字,就把两只小手握在了一起上下摆动,嘴里拖着长音喊道:“孙儿(孙女)拜见祖父祖母——”

  上了年纪的人,都避讳言及生死,喜爱寓意兆头好的东西。

  迎春和宝玉都被养得胖乎乎的,作揖的时候就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娃一样,怎能不让贾代善与史太君喜爱?

  贾代善当即就把宝玉抱了过去,在怀里颠了颠,对贾赦道:“你们把孩子养得很好,我抱着都坠手。”

  哪知道贾赦立刻吹胡子瞪眼,“别提了,您不知道这个孽障,可把我给气得不轻。”

  旁边的张夫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决定还是在老太爷和老太太面前给他留些脸面,不揭穿他了。

  这话贾代善可不爱听了,马上就瞪了回去,“你喊谁孽障呢?说得好像你小时候不气人一样。”

  贾赦缩了缩脖子,嘀咕道:“那我也没跟他似的,小小年纪就知道要漂亮丫鬟抱,还想吃人家嘴上的胭脂。”

  虽然贾代善年纪大了,但因着日常锻炼,又勤于养生,那是眼不花耳不聋的。

  父子二人离得这么近,贾赦的声音虽然小,却不耽误贾代善听了个一清二楚。

  “什么?”他老人家简直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大胖孙子。

  宝玉也抬头看他,还对着他露出一个软乎乎的笑容。

  贾代善的心脏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他狐疑地看向贾赦,“不会是你编出来冤枉我小孙子的吧?”

  “我冤枉他?是您在冤枉我吧?”贾赦觉得自己才是真的冤种,声音一下子就拔高了三个度。

  下一刻,他的脑门就和亲爹的手心来了个亲密接触。贾代善瞪了他一眼,“嚷嚷什么呢,让街坊邻居听见笑话。”

  贾赦憋屈地压低了声音,却仍在替自己辩解,“我真没冤枉他,不信您问太太,要么问瑚儿和琏儿也行。”

  这些可都是他的证人。

  贾代善看了看怀里可可爱爱的胖孙子,心里始终不肯相信,不由期待地看向贾瑚。

  贾瑚干笑了两声,说:“太太发现他这个毛病之后,特意掰正了一番,如今已经好多了。”

  虽然还是更喜欢亲近年轻女子,但至少知道不能啃别人嘴上胭脂了。

  也就是说,贾赦说的都是真的了。

  贾代善目光复杂地看着宝玉,一时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倒是探春觉出了两分亲切,暗道:看来,不管宝玉是谁的儿子,性子都不会改变。

  她又想到:既然这辈子女子可以做官,那男儿为什么就不能像宝玉一样喜欢摆弄胭脂水粉呢?

  世间既然有她这样恨自己不是男儿的女子,再有一个像宝玉那样恨自己不是女子的男儿,又有什么奇怪的?

  见她一直盯着宝玉看,史太君趁机打破了略显尴尬的气氛,“哎哟,咱们探儿是想和哥哥一起玩?”

  她抱着探春上前,“这是你宝三哥哥,这是你迎春姐姐。”

  乍见故人,探春心中百感交集,脸上却露出了甜滋滋的笑容,“宝三哥哥,迎春姐姐。”

  倒是是迎春大一岁,此时已经能口齿清晰地还礼了,“探春妹妹好。”

  宝玉虽然也是天生的聪慧,却比不过探春这个老黄瓜刷绿漆的,只能磕磕绊绊地喊妹妹。

  史太君见三个孩子如此亲近,便让鸳鸯领着他们进内室去玩。

  一看见鸳鸯,宝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张着双手让鸳鸯抱。

  这么可爱的孩子,谁能忍心拒绝?

  鸳鸯伸手接过来,又让两个小丫头分别抱着迎春和探春。一路上宝玉姐姐长姐姐短的,半点没有方才说话的磕绊。

  这下子,贾代善和史太君是彻底相信了,自家这个小孙儿,真是生来就与众不同。

  只是这个与众不同法,一般人家都不会想要。

  史太君再三叮嘱张夫人,“宝玉可得好好教,哪怕将来不做官呢,至少得好好做人。”

  张夫人郑重地点了点头,“老太太放心,儿媳一定好好教他,让他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就有守门的小厮来报,说是左邻右舍知道他们二老的儿孙来探望父母,各自都让孩子送来了四色糕点。

  小门小户邻里间感情更加浓厚,史太君自然不会推辞,让人把那两个孩子领进来之后,收了他们的礼物,又拿贾赦带过来的各色月饼,把他们的食盒装满了。

  “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月饼,也给你们带回去尝尝。”

  两个孩子乖巧地倒了谢,各自提着自家的食盒告辞了。

  张夫人冷眼看着,心里才彻底放下:看来,老太爷和老太太在这里,日子非常不错。

  ※※※

  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贾赦有尽孝道的名义,把烦琐无趣的宫宴给躲过去了,傅玉衡一家四口却是没这个福气。

  今次的合宫大宴,坐席上添了些新面孔,都是这次选秀入宫的嫔妃。

  傅玉衡特意往那边扫了一眼,目光在元春脸上顿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当今圣人已经年近四十,这些小姑娘们这都是花一般的年纪。

  单从年龄来说,双方肯定是不相配的。

  但这些姑娘进宫,最重要的目的本来也不是给自己找个夫婿,而是为了替家族争光。

  如此一来,就不能以简单的对错而论了。

  他之所以特意关注元春,是因为在他们入宫之前,贾政派了府里的管家找到他们,想让他们夫妻帮忙带些银票给元春。

  傅玉衡当然是拒绝了。

  宫里最忌讳内外勾连、相互传递消息、传递东西,当今圣人又不是个软弱之君,傅玉衡怎么可能犯这种忌讳?

  还有就是,他虽然和贾赦是朋友,但和贾政是真的不熟,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么理所当然就托他办事?

  有些人的脑回路就是理解不了,傅玉衡索性也就不纠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