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完了傅悠, 贾敏又说起了傅玉衡的开门兼关门弟子红杉。
“红杉姑娘嫂子听过吧?”
“怎么没听过?”尹氏道,“那可是个有本事的,十个男人加起来, 也比不上她。”
贾敏道:“像红杉姑娘那样的女子,万年县还有一堆,傅家的出版社里也有很多自立自强的姑娘。她们的成就虽然比不上红杉,但都能自己做主。”
尹氏越听就越是开怀,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妹妹说这些,我都明白了。不管我腹中的是男是女,我都会把他教好的。”
此时此刻,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内心深处, 她竟隐隐期待自己生个姑娘, 生个和自己一样的姑娘。
她会把女儿教好, 让女儿自由自在,就像是拯救当年的她一样。
再说两人离去之后,史太君便问保龄侯老夫人,“老大的身子怎样了?”
老夫人叹了一声, 直摇头, “宫里的太医也请了, 城里的好大夫也请了,都说就这两个月了。”
或许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儿子活不长,此时真到了要尘埃落定时,保龄侯老夫人反而不怎么伤心了。
甚至于,她还有一种隐隐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今年也有六十了, 很多人都活不到她这岁数。
可以说, 她为长子操心, 可谓是操了大半辈子了。就算有再多的慈母之心,也很难不产生厌倦。
史太君也跟着叹了口气,询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老夫人道,“前年他病重那一回,鼐儿就暗中替他淘换了一副好板,如今已经请匠人破开打寿材了。”
至于寿衣等物,更不必多说,严氏和婆母商量过后,特意从江蜀锦局弄来了好料子,又弹了二斤好棉花,让家里巧手的媳妇做好了。
史太君道:“能让他安安稳稳地走,也是咱们这些亲人的心意了。”
小丫头换了三四回茶,才听见外面有人禀报,说是大老爷和二老爷,并保龄侯和忠靖侯,来给姑姑/舅母请安。
忠靖侯就是史家老三史鼎,朝廷征安南时他也跟着去了,并且立下了不小的军功,得了哥三等忠靖侯的爵位。
虽然这爵位只是世袭的,传不了几代就没了。但在他们这一代勋贵里,史鼎已是最出息的了。
贾家有宁荣两府同气连枝,每当家中有大事,都是一同宴客。在宁国府宴官客,在荣国府宴堂客。
虽然这几年京城风气变化,男女大防没那么严重了,但贾家为了家族联系紧密,却始终保留着从前的宴客习惯。
史鼐兄弟帮着贾赦、贾敬等送完了宾客,表兄弟几个并贾珍又摆了一桌,热闹完了之后,估摸着女眷这边也说完话了,便回转西府。
贾赦兄弟是要拜见舅母,史鼐兄弟是要拜见姑姑,顺便接母亲和妻子回家。
史太君让人把他们表兄弟四人领进来。
不多时,便有四个中年男子鱼贯而入。
挨着贾赦那个身穿藏蓝色圆领袍,眉目精致,眼神却很锋利,留着一圈络腮胡子,配着白皙的肤色,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这就是保龄侯史鼐。
走在史鼐左边的那位,穿着绛色交领长衫,外罩同色纱织大氅,眉眼和史鼐有几分相似,却留着山羊胡,跟个师爷似的。
这就是忠靖侯史鼎了。
彼此见礼过后,史太君又拉着兄弟二人询问了几句,便起身送他们一家子出去了。
※※※
张夫人那边也送走了娘家母亲和嫂子、弟妹,正吩咐人把迎春抱回来,就见大丫鬟翠竹来禀报,“东府珍大奶奶来了。”
珍大奶奶就是贾珍的妻子孙氏,和江南甄家那位奉圣夫人是同族。
当初贾敬之所以替贾珍选了这位,就是奉圣夫人通过史太君做的媒。
孙氏不但人生得标志,手段也不弱,一嫁进来就管家,很快就把里里外外的状况给弄清楚了。
只是日夜操劳,连有孕时都没人能替她,生下儿子贾蓉之后,身子就不大好了。
听说是她来了,张夫人赶紧让请进来。
孙氏正好和抱着迎春的乳母一块进来,身边还跟着才三岁的贾蓉。
“给婶子请安了。”
贾蓉也奶声奶气地说:“孙儿给大太太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张夫人稀罕得跟什么似的,虚扶了孙氏之后,便一把将贾蓉抱进了怀里,“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我恨不得抱过来自己养。”
孙氏看着床上躺着的小娃娃,还有坐在弟弟身边玩玲珑球的迎春,半真半假道:“说不得日后还真得婶子多照看他呢。”
这话说得不详,张夫人神色一顿,连连“呸”了好几声,“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你才多大,就说这种丧气的话?”
孙氏苦笑道:“但凡人能挣过命,我又何必如此?”
可人,又哪能争得过命呢?
她在张夫人榻前的高脚几上坐了,摸了摸儿子的脑门,“按理说,我嫁到咱们这样的富贵人家,公婆和叔婶们待我又极和善,如今又有了蓉儿这么好的孩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可蓉儿到底还小,我们家那口子又不是个能靠得住的。万一哪天我去了……婶子你先听我说。哪天我去了,我家大爷必然要续娶,谁知道后来的人是个什么性子?
若是品性好的倒也罢了,我家蓉儿多一个人疼他。万一是个面甜心苦的,我一个已经没了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说得张夫人眼窝子也热了起来。
贾蓉还小,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是看见母亲和太太都红着眼眶,就小大人似地哄,“给太太呼呼,给娘亲呼呼,不哭不哭。”
张夫人破涕为笑,颠了颠怀里的胖小子,笑道:“这么小就会哄人,将来还不知道要哄来多少小姑娘呢。”
孙氏忍不住道:“千万别跟他爹一样才好。”
当着长辈的面都敢抱怨,可见孙氏对丈夫贾珍的怨念极深。
人家夫妻间的事,张夫人作为隔房的婶子也不好开口,全当没听见,只是低头哄贾蓉。
“蓉儿,你看那是谁?”她指着床上的迎春和还没有名字的三郎。
贾蓉兴奋地显摆道:“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小侄女,还有小侄子。蓉儿也做叔叔啦!”
很多大人希望时光倒流,想要弥补年少时的种种遗憾;小孩子不知愁滋味,却个个都盼着快快长大。
也是因此,许多小小年纪就做了长辈的,反而更有长辈的样子,对于几乎同龄的小辈,容忍度更高。
张夫人和孙氏都哈哈大笑。
孙氏啐道:“别听你祖父瞎说,那是你小姑姑和三叔,你是他们大侄子。”
却是贾敬逗孙子时,引着贾蓉对三郎叫叔叔,小孩子脑子转不过弯来,只当自己做了叔叔。
“啊?”贾蓉苦了小脸,“我不是叔叔吗?”
张夫人笑道:“等你瑚叔有了孙子,你就做叔叔了。”
“那瑚叔什么时候有孙子呀?”小家伙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张夫人含糊道:“该有的时候就有了。”
如今贾瑚才成婚不久,连儿子都没影呢,孙子更是遥遥无期。
说曹操,曹操到。
便在此时,翠竹又进来通报,“太太,大奶奶来了。”
“让她进来吧,正好陪她嫂子说说话。”
不多时,帘子重新掀起,走进来一个身量娇小,长相甜美的圆脸少妇,正是贾瑚之妻袁湘。
“儿媳给太太请安,珍大嫂子安。”
孙氏起身还了礼,两人相互搀扶着起身。
腊梅有眼色地搬了高脚几来,就放在孙氏身侧,妯娌两个并排坐着。
“嫂子今日的气色好多了。”
孙氏笑道:“是比前两日松快些。还要多谢弟妹送过去的阿胶,我吃着比外面买的好。”
袁湘笑道:“不值什么,我一位姨母嫁到了东阿县,那边有的是好阿胶,姨母每年都送好些过来。嫂子若是吃着好,我再送些过去。”
孙氏推拒道:“你上回送的还有好些呢,等我吃完了自会找你要。”
妯娌两个寒暄了几句,袁湘便对张夫人禀报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别的都足数,唯有喝葡萄酒用的琉璃盏,在席上不慎摔了两个。”
张夫人道:“家里宴客,人多手杂,难免的。日常不用的东西都登记造册,封存起来吧。”
“是。”袁湘应了一声,又说,“各家给的贺礼也都入册了,林姐姐正带着人往库房里收呢。
另有各色糕饼五百来匣,家里人肯定吃不完,不知太太这里可有章程?”
张夫人沉吟了片刻,说:“送到寿宁侯府吧,等会儿我给你写张帖子。他们家办的学校多,孩子也多,一人分几块也就没了。”
袁湘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起身道:“那太太和嫂子说话吧,我现在就去吩咐。那些东西,久放不得。”
“行,你去吧,等会儿我让人把帖子给你送过去。”张夫人打发她去。
“诶,等等。”孙氏突然喊住了她,“最近我总是琢磨着要行些善事,原想着去哪个寺庙里斋僧。
如今仔细想想,与其给了那些肥和尚,还不如让孩子们多吃些油水呢。
弟妹既然要去,就帮我带五百两银子过去吧。等会儿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那行,我就先出去了。”
等袁湘走了之后,张夫人便奇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往学堂里捐钱了?”
孙氏道:“婶子不知道,我有个陪嫁庄子,正挨着寿宁侯府的一个庄子。
有时候我去庄子上散心,时常碰见那些孩子上下学。他们身上的衣裳带着补丁,脸上却尽是希望。”
看多了那些太阳花般的笑脸,孙氏原本抑郁的心神,就像是破开了枷锁一般畅快。
只可惜,家里一大摊子事等着她,留给她逃避的时间并不多。等回家之后,过不了多久,她就会重新回到抑郁的状态。
她在庄子上时,也曾拿糕饼要分给那些孩子。
但他们都不要,说是老师特意教过,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人贩子会把蒙汗药加进去,把他们抓走。
学堂里的先生教得都是好的,孙氏听说了一回之后,就再不拿糕点诱惑他们了。
只是,她心里却一直没忘了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想要帮他们做点什么,却苦于没有门路。
如今知道张夫人可以通过寿宁侯府给他们送糕点,孙氏仿佛是找到了前进的灯塔一般。
袁湘看向自家婆母,见张夫人点了点头,便笑道:“那嫂子可得快着点,我这边装好车,就直接送过去了。”
孙氏道:“这个时候,我们那边也该收拾利索了,管事媳妇们怕是正找我呢。”
说完,她看着自己儿子,犹豫了片刻,哄道:“蓉儿,你跟着太太玩好不好?”
贾蓉看了看床上的两个胖娃娃,咬着拇指点了点头,“跟太太玩。”
“那蓉儿就暂且放在婶子这里了,我到那边去看看。”
张夫人知道她心里急,便也没再留她,让袁湘顺便送她出去了。
过了半晌,袁湘又回来了,不解地问:“珍大嫂子这是怎么了?突然就要给那些孩子捐款。”
张夫人叹道:“她心里难受,就随她去吧。反正东府也不差那千儿八百两银子。”
东府里有贾敬坐镇,贾珍纵然好美色,也只敢在家里胡闹,花不了几个钱。
孙氏自嫁入宁国府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但要管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还要应付吴氏这个既糊涂又难缠的婆婆,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虽然公爹贾敬比较明理,也愿意给她撑腰,但贾珍不着调,她还能次次都找公爹告自己丈夫的状不成?
到最后,终究还得是孙氏独自抗下了所有,弄得肝气郁结,身体日渐沉屙。
袁湘也跟着叹息了两声,拿了张夫人写好的帖子,又等着孙氏差人把银子送来,便亲自压着车,往寿宁侯府去了。
※※※
忽然接到一笔援助,又是银票又是糕点的,徒南薰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你们家今儿一天收的?”
“正是呢。”袁湘道,“这么多让我们自己吃,得吃到什么时候去?索性就送给那些孩子甜甜嘴吧。”
“那这银票……”
“这是我们东府珍大嫂子的心意,还请公主务必要收下,就当是让珍大嫂子安心了。”
看她神情,徒南薰就有些猜测:莫非是这位珍大奶奶要不好了?
不过她也没傻乎乎地问出来,只是兴高采烈地说:“那敢情好,学校里的老师正商量着给孩子们做衣裳呢。这五百两银子正好拿到布庄去,请几个好裁缝给孩子们量体裁衣。”
既然人家点名是要资助那些孩子的,就得让人知道这钱要花在哪里。
这样一来,掏钱的人才会心里安稳,觉得自己钱花得值,好事做在了实处。
等送袁湘出去时,徒南薰特意让人拿了几罐花茶,“这些花茶都是孩子们利用课余时间,跟着老师摘的花。你带些回去,全当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
这些年,找上门来搞援助的也不少,每次徒南薰都会用孩子们参与制作的东西作为回礼。
有时候是花茶,有时候是荞麦的枕头,有时候是野菊花的抱枕……
等到第二天,袁湘特意带着两罐玫瑰茶,到东府去探望孙氏。
玫瑰清肝顺气,倒是和孙氏的病对症。
因着昨日的操劳,孙氏身上就有些不好,袁湘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床上躺着呢。
“我这身子骨也不争气,不能起身迎接你。”孙氏满脸歉意,但看见袁湘来了,还是透出一股喜意来。
见她粉黛不施,小脸蜡黄,袁湘吓了一跳,“嫂子,一天不见,你怎么就成这样了?”
孙氏也没瞒她,“来,坐这里吧。我昨天见你的时候,脸上有脂粉盖着,你哪里看得出来?”
“怎么就这么严重了?”袁湘有些伤感,赶紧把那两罐玫瑰茶拿上来,“嫂子你看,这做玫瑰茶的花,都是那些孩子们一起采的,公主让我给你带两罐尝尝。
还有那五百两银子,公主说了,明儿就让人送到布庄去,找好裁缝,给孩子们统一裁新衣裳。
那些孩子都得了你的好,心里念着你呢。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再去庄子上看看他们,让他们知道,给他们做衣裳的是谁呀。”
孙氏虚弱地笑了笑,摇头道:“我这破身子,是动不了了。只要孩子们穿了新衣裳高兴,就是我的功德了。”
她转头吩咐丫鬟,“把这花茶泡上,请你们瑚大奶奶和我一起尝尝孩子们的心意。”
见她不愿意多谈,袁湘也只好三缄其口,喝着玫瑰花茶,配着她说些高兴的事。
“老太爷和老太太昨晚上就叫人收拾了东西,今天一大早就套车走了。可见对万年县是归心似箭。”袁湘羡慕二老的洒脱,也觉得有些好笑。
莫说她羡慕了,孙氏比她更羡慕。
两人虽是妯娌,但丈夫的品性却天差地别。孙氏内心的压抑远比常人要多。
“老太太能想得开,多好。”
若是她婆婆吴氏也能这么想得开,她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袁湘劝道:“别人想不开,咱们自己要想开呀。嫂子日常就过自己的日子,珍大哥哥要闹,随他自己闹去吧,你一概别管。”
孙氏苦笑,“道理我也会说,但真轮到了我自己,又哪那么容易想得开?”
如今有公爹贾敬在,贾珍多少有个顾忌。
但贾敬年岁不小,终究是要走在他们前面的。
到那个时候,整个家里就贾珍最大。若再有婆婆吴氏长寿,她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正因为她心里太明白了,把什么都想透了,袁湘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