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稳婆之后, 张夫人脸上才慢慢露出几分愁绪来。
虽说玉是君子之器，自古就有“君子佩玉”之说。
可是，自从秦朝把和氏璧与随侯珠给神话了之后, 玉和珠这两样东西，是平常人天生就敢有的吗？
且不说如今是太平盛世，即便动乱将生，有这东西，那也是个现成的活靶子。
作为母亲，她想让自己儿子平安一生，没出息也无所谓。这种天生的大出息，更是不必有了。
大丫鬟腊梅端着一碗排气汤走了进来，“太太, 喝了汤就先睡了吧, 您如今可不能劳神。”
可如今的张夫人, 哪有心思喝汤？哪里又睡得着呢？
在腊梅的柔声劝哄下，张夫人就着她的手勉强喝了半碗，便轻轻推开了，“我实在喝不下, 你去看看老太太歇了没, 等老太太歇了, 你悄悄把老爷叫过来，我有事跟他说。”
“诶。”腊梅应了一声，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贾赦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 凑到榻前, 贱嗖嗖地说：“太太, 你想我了？”
张夫人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是呀，我可想死你了。”
“嘿嘿，我也想你了。咱家三郎生下来就粉雕玉琢的，眉眼还颇似老太爷。你是不知道，刚抱出去的时候，老太太就稀罕的哟，啧啧！”
当时他还以为老太太要把自己小儿子抱走养呢。
好在老太太只是夸了又夸，夸完之后就让人又给张夫人抱回来了。
“诶，对了，老太太已经让人去接老太爷了。咱们家再次添丁，老太爷又正好不忙，很该叫回来好好庆祝一番。”
提起自家老爹，贾赦就忍不住撇嘴，心里对老太爷出去浪，却把他留在京城日日点卯，怨念极深。
“幸好咱瑚儿读书厉害，小小年纪就是举人老爷了。等他入了朝，官做到了四品，我就退下来给他让路。”
却是朝中有规矩，为孝道计，若有父子同朝为官的，儿子的品级绝对不能高过父亲。
其实贾赦身上有超品的侯爵，倒是不在此列。
他之所以盘算着要退，纯粹是对自家老爹如今的生活羡慕妒忌恨。
他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还开始絮絮叨叨地畅想未来。
张夫人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鸽卵大小的美玉，“行了，快别贫了，你来看看这个。”
贾赦自来就好金石古玩，京城好几家琉璃厂收到的好东西，都喜欢请他去掌眼。
这一行接触的多了，美玉自然也见过不少。
“呀，这可是块好玉呀。唔，雕工也是绝品，堪称鬼斧神工。太太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京城的雕刻师傅有这样的手艺了？”
贾赦小心翼翼地接在手里，果不其然触手升温，“这要是拿到琉璃厂，没五百两绝对下不来。若是碰见恰好爱这个雕工的，七百两也使得。”
对于美玉的收藏，如果忽略年代的话，有收藏价值的就是两样，一是本身的质地，二就是雕工。
有些质地极佳的美玉，收藏的人从原石里剖出来之后，根本就不做任何雕塑，只为了等一个拥有神技的玉雕高手。
这块玉的雕刻工艺，绝对配得上其绝品的质地。
张夫人淡淡道：“你儿子胎里带的，刚从嘴里吐出来没多久。”
“哦，原来是胎里带……什么，胎里带的？”贾赦大惊失色。
“嘘，你小声点，想闹得人尽皆知吗？”
贾赦赶紧捂住了嘴，压低了声音说：“太太，这种玩笑可开不得。这可是玉呀，是玉呀！”
纵然他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但作为荣国府的继承人，该知道的东西还是知道的。
玉这玩意儿，只要有钱，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没人会管你的个人爱好。
但若是这玉来历不凡……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
见他慌乱，张夫人反而冷静了起来，“这样吧，这块玉你先拿走，这几天到琉璃厂去转一圈，若是见到了和这玉材质差不多的，就画一张图，让人比照这个雕一个。”
到那时候，他们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把这块胎里带的玉给孩子带在身上。
至于赝品弄回来之后，还不是任他们处置？
这个时代的人多多少少都沾点迷信，像这种出生时随身带的东西，谁也不敢去赌，若是长久离身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
得了张夫人的吩咐，贾赦也找到了主心骨，郑重地点了点，“太太放心，这件事只我夫妻二人知晓，便是这孩子自己，也只能得知这玉是我这个当爹的特意给他求来的。”
这种事情，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他们夫妻二人配合默契，等到孩子满月时，张夫人抱着他出来见客，脖子上就已经挂了一个彩线编织的丝绦，上面缀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
由于这玉实在是出彩，好多太太奶奶见了，都朝她打听是在哪里做的。
张夫人也没藏私，就把贾赦是在哪个琉璃厂发现的这块美玉，又特异设计了图案，请最好的玉雕师傅雕就的事儿说了一遍。
“小孩子魂儿轻，正好玉和安神。”
众人听了，纷纷感慨贾赦的慈父之心。
站在史太君身侧伺候的王夫人借着擦拭的功夫，用手绢遮着撇了撇嘴，眼中的妒忌根本遮掩不住。
史太君正和北静王老王妃说话，余光瞥见她的神色，不由暗暗皱了皱眉，吩咐道：“老二家的，你跟着鸳鸯到我屋里去，把我珍藏的好酒拿一瓶出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这心里着实高兴。趁着几个老姐妹都在，好好喝两盅，老姐妹们一道乐呵乐呵。”
王夫人低头应了一声，跟着鸳鸯出去了。
东平王老王妃指着史太君笑道：“好你个抠门的，我们都坐了这么久了，你才肯把好东西拿出来。”
保龄侯老夫人接口道：“等会儿老王妃可要多喝几杯，让我这大姐姐好好心疼心疼。”
史太君作势要打她，“亏你还是我娘家弟妹呢，到底帮谁呢？”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
一群贵妇人笑做一团。
贾敏挺着肚子跟着笑了一场，觉得腰有些酸，就悄悄拽了拽自家母亲的衣袖。
史太君担忧地看了女儿一眼，说：“你身子笨重，就别在这里陪着了，快到你嫂子房里歇歇吧。”
众位老夫人也都七嘴八舌地催她去。
保龄侯老夫人看了自家大儿媳一眼，说：“你也跟着你敏妹妹去吧。”
她一共有三个儿媳，如今跟在身边的是长子媳妇。
不过，长子自幼体弱，当年娶这个媳妇也是为了冲喜，因而选的并不是大家女。
再加上她入门多年都不曾有孕，达不到给长子留后的目的，因此保龄侯老夫人一直不太喜欢她。
幸好如今她也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这让老夫人在长子越发衰弱的情况下，总算是有了几分安慰。
至于她另外两个儿媳，如今正帮着张夫人招呼客人呢。
大儿媳尹氏应了一声，朝众人行礼告退，上前就要扶着贾敏。
对方也是个孕妇，贾敏哪里敢劳烦她？
“嫂子不必如此，咱们慢慢走过去便是。大嫂家的院子一向收拾得好，咱们可以边走边赏赏景。”
尹氏对她露出带着讨好的笑，“诶，都听敏妹妹的。”
徒南薰和姑姑、姐姐们坐在旁边的另一桌，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淮阳长公主对她们姊妹三人使了个眼色，彼此都露出了怜悯同情之色。
京城上层权贵圈子里，谁人不知，保龄侯府这位大太太是天生的苦命。
年少时被父母嫁给个病秧子，到了婆家之后，又总被婆母和丈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好不容易熬到公爹去了，自己的丈夫分明是嫡长子，却因体弱多病且膝下无子，爵位让老二给袭了。
时隔多年，肚子总算是有了动静，丈夫却眼见又要不行了。
这怕不是个下凡历劫的神仙，不然哪能有这么多罪好遭？
满月宴很热闹，但前院的热闹和后院无关，自然也没人注意到，住在西厢房的李姨娘，正偷偷拿了银子，让自己的心腹去答谢佛祖，感谢佛祖让太太又生了一个儿子。
她的女儿迎春是庶出，唯有太太一直没有亲生女儿，她的女儿才能得到最好的教养，得到最多的资源。
不过，她是没胆子害人的，只能在心里偷偷向佛祖许愿。
如今愿望成真，她怕佛祖见怪收回这福气，忙不迭就让吴嫂子替自己找个庙宇还愿了。
“姨娘放心，我一定找香火最旺盛的庙宇，买京城口碑最好的香烛。”
吴嫂子和她一样庆幸，毕竟她们如今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只有李姨娘和迎春好了，她才能在下人里面有脸面。
李姨娘想了想，咬牙又拿出了十两银子，“这十两银子，就添做香油钱吧。”
“诶，姨娘您歇着，我这就去了。”
打发走了吴嫂子之后，李姨娘走到摇车前，看着呼呼熟睡的女儿，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今日外面乱，张夫人暂且顾不上迎春，又怕他人照顾得不经心，所以就送到了李姨娘这里。
“娘的乖女儿，你是个好命的，将来一定能嫁个贵婿，一辈子荣华富贵，不用像娘一样对人做小伏低。”
※※※
满月宴结束之后，天色已经不早了。
史太君带着两个儿媳把贵客们都送走，几位女眷的娘家人和贾敏这位姑奶奶，自然留到了最后。
王子腾的夫人史氏见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便对史太君道：“姑母，我家里事情多，就不多陪您说话了。”
很明显，她之所以肯留到这时候，是为了贾史两家的交情，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
但对于大姑子王夫人，她是理都懒得理。
而王夫人也因着给妹妹送的那些东西心虚，哪里敢挑娘家嫂子的理？
非但不敢，她还得主动撑着笑脸，把史夫人送出二门去。
等她们姑嫂二人离去，史太君暗暗摇了摇头，笑着请张夫人的母亲和娘家嫂子弟妹去看自家姑奶奶，才带着史家婆媳进了自己的院子。
等她们一行女眷到了荣庆堂，贾敏已经带着尹氏在这里等着了。
贾敏是个灵省人，心知宴会结束之后，张夫人肯定要和娘家人说些私房话，自然不会留着讨嫌。
“你感觉怎么样？肚子里的那个没狠闹你吧？”史太君一回来就关心女儿。
贾敏扶着母亲的手臂，笑道：“没有，孩子很乖。果然还是姑娘家知道疼人。”
是的，他们已经找太医确定了，她腹中怀的这胎，是个小姑娘。
保龄侯老夫人笑道：“女儿的确贴心。你先有了哥儿，如今再生个姐儿，恰巧凑个好字，福气呀，还在后头呢。”
听人家夸自己女儿，史太君笑得合不拢嘴，假惺惺地谦虚道：“嫂子可别这么说，她们小年轻，经不得夸。”
保龄侯史鼐的妻子严氏羡慕道：“姑姑嘴上这样说，心里不知有多得意呢。我可真是羡慕敏姐姐，马上就要儿女双全了。
哪像我家里，只有两个臭小子，莫说像女儿般贴心了，一天不气我，就该烧高香了。”
说着摇头叹气，好想多讨厌自己儿子一样。
若非在场的都知道她大儿子弓马娴熟，小儿子虽皮但也有分寸，就信了她的邪了。
史鼎点夫人安氏立刻便道：“嫂子这样说我家素儿和姜儿，我可是不依。你要是嫌弃两个侄子，我就带回去自己养着，我心里稀罕。”
严氏道：“行，那两个皮小子你带回去养，只要把越儿留给我就成。”
严氏的两个儿子分别叫史素和史姜，史越则是安氏的独子。
因着史鼐和弟弟史鼎年岁更近，关系更好，严氏自然也和弟妹安氏更加亲密。
至于大嫂尹氏，她们俩都嫌尹氏畏畏缩缩，相处起来彼此都不自在，索性就做了点头之交。
见两个弟妹敢在长辈面前谈笑风生，尹氏心里羡慕，却什么都不敢说。
其实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保龄侯老夫人给长子选妻时，虽然没找高门大户，却也仔细打听过，选的尹氏本是个端庄娴雅，颇有管家才干的。
只是丈夫妒忌两个弟弟都定了高门大户的女儿，看不上小门小户的妻子，不肯给她脸面。
婆婆一开始还会帮她，但随着她多年没有孕信，逐渐也冷了脸。
在这样的环境中，她活得战战兢兢，一心以自保为主，神态自然就越加瑟缩。
而她越是如此，婆婆就越是看不上她，两个弟妹和她相处也觉得尴尬，让她越发不自信，就此形成了恶性循环。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当初她的父母不贪图史家的彩礼，把她嫁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她会不会也有丈夫敬重，儿女孝顺？
只是如今，她也只能想想了。
贾敏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起身笑道：“母亲和舅妈说话吧，我有些累了，就让大嫂陪我去歇歇。”
史太君疼爱女儿，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行，去吧，让翡翠替你们铺床。”
她叮嘱女儿，也没忘了侄媳妇，“好孩子，跟着你妹妹一起去吧。”
尹氏低着头答应了，和贾敏一起从后面进了内室。
“多谢妹妹了。”她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嫂子说哪里话？还得劳烦嫂子陪我消遣呢。”贾敏拉着她一起在榻上坐了。
见她一直愁眉不展，忍不住劝道：“嫂子何故如此愁闷？便是为了肚子里这个，也要想开些。如若不然，岂不是让孩子也跟着遭罪？”
尹氏叹道：“妹妹是有樛哥儿这个好孩子，自然不必愁。我却是害怕……害怕下个月婆婆请了太医来，诊出来我腹中的却是个女孩儿。”
贾敏也了解她的情况，自然不会说什么“儿女都一样”的风凉话。
她安抚地拍了拍尹氏的手背，低声道：“嫂子何必这样想呢？说句难听的，嫂子也别吃心。
我那大表哥还能有几日呢？有这个孩子在，嫂子日后也有个慰藉。难不成，后半辈子真要青灯古佛吗？
鼐弟媳妇和鼎弟媳妇虽然性子傲些，却不是那些拎不清的。不管嫂子生的是男是女，有他两个亲叔叔在，日后又岂会没了前程？”
尹氏怔怔半晌，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
“诶，嫂子别哭，是我说错话了，我给嫂子赔礼。”
尹氏一把扶住，“好妹妹，我哭是因着这么多年，从没人跟我说过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原本我心中忐忑。生怕肚子里的是个姑娘，日后母女两个生活艰难。
听了妹妹的话我才知道，是我自己胡思乱想，钻进牛角尖里了。”
听了贾敏这席话，她虽然不至于拨云见日，却也颇有几分豁然开朗。
是呀，两个弟妹虽然和她说不到一块去，但礼数从来不错，也从来不曾克扣过他们这一房的份例。
只要她和孩子安分守己，不奢求不该想的，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也就是了。
“嫂子能想开就好。”贾敏也替她高兴，拉着她的手说，“其实若真生个女儿也没什么不好，嫂子是没见过三公主家的悠悠郡主。
不是我偏心她要硬夸，那姑娘真是又聪慧又能干，为人处事还极有分寸。便是给十个儿子，寿宁侯和三公主，也舍不得拿这一个女儿来换。”
尹氏道：“虽未见过傅郡主，我却也对她的事迹有耳闻。若这孩子真是个女儿，将来能有傅郡主一分的才干，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湘云也在妈妈肚子里啦，随着宝玉出生，红楼女儿要陆续登场了。
大家对一众美人日后的发展有什么创造性意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