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春的书资, 小姑娘早就给算好了,此时见人过来了,便用黄莺般的嗓音, 脆生生地说:“承惠,一共是五两二钱三分,给你抹个零头,给五两就行了。”

  那女掌柜的也没说什么不让他付钱的话,只是等他付完钱之后,才问道:“柳先生,你觉得这丫头怎样,是个可塑之才吗?”

  柳长春一怔,“不知这位姑娘是……”

  “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 索性口齿还算清晰, 也颇有几分急智。”

  那姑娘自我介绍道:“我叫云玉娇, 柳先生唤我玉娇就是了。”

  大大方方的,一点都不怕生人。

  柳长春心里先肯定了几分,问道:“你是想做演员?”

  “是的。”云玉娇用力点了点头,“我想做演员。”

  “那你为什么不去影视基地从群演做起呢?”

  这一问直击灵魂, 云玉娇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看了自家母亲一眼, 而后眼睛一闭, 说:“因为我怕吃苦!”

  这个回答,过于斩钉截铁了。

  “不是的。柳先生,你别听这孩子胡说,是我压着不许她去的。”女掌柜赶紧替女儿澄清,生怕柳长春因此不愿意帮忙。

  柳长春的目光在母女二人身上过了一遍, 只见女掌柜脸色泛白, 眼神还有些凄苦;云玉娇的神情有些心虚, 还透着一股理直气壮。

  “不关我娘的事,就是我吃不了苦。不过从今往后,我就悔过了,还请柳先生给我一次试镜的机会。”

  阅人无数的柳长春,很快就判断出,女掌柜说的是真的。

  云玉娇之所以心虚,是因为对着自己的偶像说了谎。之所以这心虚又透着理直气壮,则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维护了母亲的颜面。

  这女掌柜三十多岁的年纪,衣着却往暗沉里选,多半是个独身带娃的寡妇。

  寡妇独身带娃,必定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那么,她不愿意让女儿去做群演谋求机会,也就很好理解了。

  毕竟,她的女儿实在是年轻貌美,她们母女在京城还没有任何根基,去挤群演这根独木桥,实在是太危险了。

  不管是出于怜悯之心,还是为了答谢女掌柜让碟之恩,柳长春都没有拒绝的理由,直接就说:“明天一早,你到城南大剧院去找我,我给你写个条子,看守的人见了,会放你进我的办公室。”

  云玉娇大喜过望,赶紧给他行了大礼。

  行完了之后,又觉得隔着收银台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和感激之意,又跑了出来,重新行了大礼,“多谢柳先生成全。如此大恩,没齿难忘。日后先生但有所命,小女子绝不敢辞。”

  “起来吧,好好孝顺你母亲,她带着过活你不容易。”柳长春抬手虚扶,心想:这姑娘口齿的确清晰,最起码台词不用愁了。

  说完,他拿着包好的书,正要离去,忽有一个小姑娘冲到了他面前,“您就是柳先生吗?我在电视上见过您,您在《射雕英雄传》里演段王爷。”

  却是刚才进来买书的一家三口里,最小的那个姑娘。

  柳长春只好又把书放回柜台,蹲下身后小姑娘齐平,笑道:“没错,我就是柳长春,同行给面子,都喊一声柳先生。射雕里的段王爷,也的确是我演的。”

  小姑娘的眼睛很亮,眼神很活泛,“我姓尤,没有大名,因为上头有两个姐姐,家里人都喊我三姐。”

  她年纪虽小,说话却条理清晰。只是说到自己没有大名时,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落之色。

  这时候,和她一起来的妇人和大点的姑娘追了过来。

  那妇人气道:“你这丫头,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你是要吓死我呀!”

  说话间,右手已经抬了起来,看那角度,落手处必然是小姑娘的后脑勺。

  因着男女有别,柳长春不好去抓她,只好侧了侧身子护住那小姑娘,任由那一巴掌落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那妇人不防他会来挡,当时就吓傻了。

  柳长春道:“这位夫人,孩子不懂事,你慢慢和她说就行,怎么能当众打她呢?”

  是的,虽然他也受了傅玉衡的影响,对小孩子比较尊重,但却没有“不体罚孩子”的想法。

  但他也学会了照顾自己儿子的自尊心,从来不当着外人的面打他。

  那妇人讪讪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匆匆忙忙赔了个不是,就要拉着女儿走。

  尤三姐急道:“书,书,我的书,我的《三国演义》!”

  看出那妇人的窘迫,柳长春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直接拿了自己的书告辞,把空间留给了这母女三人。

  尤三姐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问道:“柳先生,新拍摄的《三国演义》,您会参演吗?我要去试镜,和您一起演。”

  柳长春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说了句,“那你加油,我在剧组等着你。”

  作为一个热爱演戏的人,这种业界盛事,他怎么可能错过?

  等他走远了,还隐约能听见小姑娘抱怨的声音,“哎呀娘,你拉我干嘛?”

  “你这孩子,真是……胆大……那样……人物……高攀……”

  渐渐就听不清了。

  柳长春笑了笑,往前再推十年,他是怎么也不敢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大人物。

  不过,这么小的姑娘,在《三国》里能演谁呀?

  这个疑惑只是在心头一闪而逝,很快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他要先回家,把今天得到的好消息告诉自家儿子。

  孩子他娘去得早,这些年他又当爹又当妈的,终于把这臭小子拉扯大了。

  如今他也没有更多奢求,只求这臭小子立业成家,别再让他操心了。

  他家如今已经搬到了城东,富人聚集的地方,也有很多品级不高的京官住在这里,治安比原本的住处可好多了。

  等门房开了门,柳长春避过他要来接东西的手,问道:“柳伯,那臭小子在家吗?”

  “在呢,在呢。”门房柳伯赶紧替小少爷表功,“二郎今儿哪里都没去,一直在八角亭子里,对着镜子练眼神呢。”

  “你可别光替他打掩护,这回的事,可是关系到他一辈子的前程。”

  柳伯板起了脸,严肃道:“老爷放心,老奴不是那等不晓事的。平日里也就罢了,这一回老奴是坚决站在你这一边。”

  面对家里仅剩的老仆,柳长春也说不出疾言厉色的话,只能说:“那就好。”

  等走到八角亭子处,果然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正对着一个穿翠绿比甲的丫鬟挤眉弄眼。

  那丫鬟胸前,捧着一面西瓜大小的琉璃镜。

  虽然玻璃窗户的价格一年比一年低,但像琉璃镜、琉璃灯等精美的玻璃制品,价格却从来没有低过。

  柳家之所以有这么大一块,全赖柳长春工作得力,傅玉衡给了他内部优惠价。

  他大步走进亭子里,把书往石桌上一放,便出言打断了自家儿子那惨不忍睹的面部微表情练习。

  “是叫你眼波流转,不是叫你挤眉弄眼,更不是吹胡子瞪眼。”

  “爹,您回来了?”柳湘莲欢喜地喊了一声,示意丫鬟拿着镜子下去。

  那丫鬟无声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捧着镜子下去了。

  见他转移话题,柳长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拍了拍石桌上的书籍,“这是我给你买的几套《三国演义》,往后每天上午继续练演技,下午看书。

  在开机之前,你得把《三国》给我吃透了,别人说上句,你得能立马接出下句来。别人提起洛水,你不能只想到洛神,更重要的是司马懿指洛水为誓,却又背信弃义。”

  “啊,又叫我读书?”柳湘莲一下子就苦了脸,“爹,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没有读书的天赋。”

  但柳长春不吃这一套,冷笑道:“又不是叫你去考科举,话本小说而已,你平日里不也很喜欢吗?”

  柳湘莲脸色更苦,暗道:喜欢是喜欢,但爱好和工作能一样吗?

  但他不敢反驳,只敢应得含含糊糊。

  知子莫若父,柳长春还看不透他那点小心思?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无奈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排斥《三国》,那孙伯符就叫别人来演好了。”

  “什么,叫我演孙伯符?”柳湘莲的眼睛亮了。

  柳长春道:“你这样的,试镜的时候八成也选不上,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去丢人。”

  柳湘莲急了,“谁,谁说我选不上了?像我这么武功高强的,演小霸王正合适。”

  柳长春冷笑,毫不客气地给他泼冷水,“这次大剧院筹拍三国,是怎样的业界盛事?

  不知道有多少人苦练演技,熟读三国,到处跑关系,就为了争取一个到一个能露脸的小角色。

  就连出来两次就被曹操杀掉的粮曹王垕,都有人争破了头,更别说是注定万分出彩的小霸王孙策了。

  就你这样的,三国不肯熟读,演技基本没有,就算你爹我舍了这张老脸,大导演也不可能让你为《三国演义》拖后腿的。”

  一席话把柳湘莲训得脸色阵红阵白的,简直是又羞又愤。

  “爹,您别小瞧人,我这就开始读,非得把《三国演义》倒背如流不可。”

  “你可别说大话了,我都要替你羞死了。”柳长春的反应十分消极,“行了,从今天开始,你也不用练演技了,省得白耽误功夫。”

  说着,就要把自己买的书抱走。

  见老爹来真的,柳湘莲急了,赶紧上前拦住,“诶,爹,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这回是说真的,再也不和你对着干了。”

  “让开,让开。”

  “我不让,就不让!你相信我呀,爹。”

  “你在我这里还有信誉吗?”

  “这回是真的。不然您就看着,如果我三天之内,不能把《三国演义》看一遍,您再放弃我也不迟呀。”

  “真的?”柳长春的脚步停了下来,“真下定决心了。”

  柳湘莲重重地点了点头,“为了小霸王,拼了!”

  柳长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无奈道:“你呀,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好勇斗狠呢?”

  “爹,我只是好打熬筋骨,好打抱不平,从来没有欺男霸女过,怎么就好勇斗狠了?”

  对此,柳湘莲十分不服,积极抗议。

  柳长春没搭理他,心里已经把对他的安排盘算到后年了。

  像这次要筹拍的大型电视连续剧,光是前期筹备,起码得两年。

  不说资金、道具等,光是召集编剧,打磨剧本,就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他儿子别的不说,对于刀枪剑戟等东西,的确是个行家。

  或许,在看书和磨练演技之余,还可以指示他做个临时工,帮道具组筹备道具。

  总而言之,就是不能让他闲着。

  这臭小子,一闲就闯祸。

  柳湘莲还不知道他爹正在心里盘算他,见老爹松了口,他的“孙伯符”保住了,高兴得手舞足蹈。

  在院子里蹦达了一圈,连着翻了十几个跟头之后,他就非常乖觉地走到自家老爹面前,把那一摞书接了过来。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现在就去亭子里看书。”

  好不容易使激将法把儿子哄得这样积极,柳长春自然不会有异议,真就把书递给他,自己甩袖走了。

  “三天之后我来检查,看你读一遍能有什么感悟。”

  “爹您就放心吧,您儿子从来都是一个唾沫一个钉!”

  柳长春没搭理他,背着手回房去了。

  他越是如此,柳湘莲心中越是忐忑,更下定了决心要好好研读,生怕真把小霸王的角色给丢了。

  ※※※

  第二天一早,柳长春洗漱过后,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儿子的去向,甚至连早膳都是自己用的,吃完之后就出门了。

  他走了之后,柳伯特意去找了柳湘莲,把他的反应如实相告。

  但凡柳湘莲有一瓣玲珑心思,见父亲今日行事大异往常,也能看出几分不对来。

  ——这也未免太刻意了吧?

  只可惜,柳湘莲虽然长了一张宋玉的脸,却有一颗张飞的心,行事莽撞冲动,激将法对他一使一个准。

  纵然也有胆大心细的时候,却细不到这上头来。

  柳伯虽然察觉到了异常,但事关自家小少爷的前程,他自然不会说破,反而在言辞上隐隐误导,让柳湘莲更坚定了父亲这次不会帮他的想法。

  既然不能靠爹了,那就只能自己拼了!

  早起之后他已经打了三趟拳,出了一身的热汗,洗漱过后吃了两笼肉包子,喝了一大海碗鸡蛋汤,就拿出父亲给他准备的册子,开始磨练演技。

  由于柳长春是学戏曲出身,而戏曲最重要的除了嗓子,就是眼神。

  所以,他给儿子的册子,开始的那些都是教人怎么练习眼神的。

  “柳伯,让人拿黑布,把我房间的门窗都遮起来,再拿几根白蜡过来。”

  柳伯在照顾柳湘莲之前,先把柳长春伺候大,自然知道这些准备都是干什么的。

  因而,他什么都没问,直接就让人去准备了。

  等屋子里的光线暗下来之后,柳湘莲就用火柴点燃了一根蜡烛,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就盯着那烛火看。

  据册子上所说,这样可以让眼睛更加炯炯有神。

  ※※※

  且不说柳湘莲在他亲爹的忽悠下如何奋发图强,也不说云玉娇从柳长春那里得到试镜机会后,是如何的欣喜若狂。

  只说京城顶尖权贵之家的荣国府,他们家如今的当家主母,超品荣侯夫人张氏,在挣扎了四个时辰之后,终于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儿子。

  虽然五个月的时候就知道了孩子的性别,但真当这臭小子出生之后,张夫人还是失望了一瞬。

  ——若是个女孩,该多好呀!

  不过很快,她就没心思想这些了。

  因为产婆见孩子不哭,倒吊过来在白嫩嫩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之后,孩子倒是张嘴哇哇大哭了,产婆却看见一道烁烁的光彩从孩子嘴里掉了下去。

  她连忙把孩子包好放到张夫人身侧,自己弯腰把那东西拾了起来。

  “哟呵,这还是一块美玉呢,玉上还有字。”

  稳婆不认识字,却认得那玉是块极品的好玉,光洁润泽,晶莹剔透。

  张夫人起初不解,“玉?什么玉?”

  “就是从小公子嘴里掉出来的呀。小公子真是有福气,这玉是胎里带的呢。”

  张夫人的脸色僵住了。

  那稳婆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逐渐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讪讪地闭了嘴。

  张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让稳婆把玉递给她,一字一句地叮嘱道:“黄嫂子,你今天的接生非常顺利,什么意外状况都没有发生。

  我家里喜得贵子,主子们喜出望外,大手笔地赏了你二百两银子。你明白了吗?”

  黄嫂子是京城最好的接生婆,经常出入权贵之家,自然懂得其中利害。

  人家这二百两银子,摆明了是封口费。

  想来这胎里带的玉,多半是个不详之物,她还是不要多嘴多舌了。

  “太太放心,老身老眼昏花,今日什么都没看见。”

  张夫人笑道:“嫂子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才有后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