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回过味来了, 史夫人才露出了真实的笑容。
“从前我只想着培养你管家理事的才干,却没教你多少在内宅生存的手段。”
不过没关系,如今凤儿才十一岁, 从现在开始传授,也完全来得极。
她问王熙凤,“你也时常跟着我出入各家,见过了不知多少当家主母。这些主母都有什么相似的爱好,你知道吗?”
王熙凤仔细回忆了一番,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们个个城府深沉,便是真有什么爱好,又怎么会表露出来?”
“是呀, 若真有什么爱好, 又怎么会表露出来?”史夫人冷笑了一声, “也就是说,被她们表露在外的爱好,必然是她们想让人看见的伪装。”
低头见自家侄女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瞳孔里全是对知识点渴望, 史夫人自然不会藏拙, 挥退了所有人之后, 便开始了真正的一对一秘密指导。
“如果你自己观察,就会发现,很多夫人身上,都飘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做什么事需要用檀香?”
“礼佛。”王熙凤秒答。
这个问题,实在是不需要思索。
“是呀, 礼佛才要用到檀香。也就是说, 这些夫人平日里都爱礼佛。”史夫人又问, “那么,你觉得她们信佛吗?”
“这……”王熙凤沉吟了片刻,“有人是真信,有人是想让别人觉得自己信?”
“不错。”史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觉得,她们分明不信神佛,又为什么要让别人觉得自己信呢?”
是呀,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是真的把王熙凤给难住了。
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不信阴私报应的,也不屑于误导被别人,让别人以为自己信。
所以,这些明明不信,却又让别人以为自己信的人的想法,她着实是搞不懂。
难不成,假装信佛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藏福利?
她很快就知道了,的确有。
史夫人很认真地告诉她,“世人眼明心亮的少,易惑于表象的多。只要听说这个人信佛,而且礼佛还特别虔诚,很多人下意识就会以为,这是一个具有慈悲心肠的人。”
王熙凤有些理解,却又有些不解。
“若是当家主母表现得软弱,不会人让底下人觉得好糊弄吗?”
常言道:管家三年,猫狗都嫌。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管家这件差事有多不好干了。
就算是再好脾气的人,也能被人逼得雷厉风行,果决狠辣。
史夫人笑了,“傻孩子,谁又告诉你,那些诚心礼佛的太太奶奶们,不果决很辣了?你要知道,佛有慈悲之相,亦有怒目金刚呀。”
若真是个面团捏的,又怎么能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王熙凤猛然想到了自己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外饰纯良,内藏奸狡。
她好像又悟了,新世界的大门又在她眼前打开了一扇。
不过,这一扇门她却不是很喜欢。
“若照这样来,岂不是要徒然耗费许多心力?”
史夫人悲悯地叹了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男人们在朝堂之上掩饰自己,为的是功名利禄。
咱们女人没处去挣功名,但内宅就是咱们的战场。在内宅之中,咱们一样要学会伪装,只给别人看他们想看的那一面。”
“包括自己的丈夫吗?”
“是的,包括自己的丈夫。”史夫人坚定地点了点头,“说什么相敬如宾,说什么举案齐眉,哪一个典故拎出来仔细看,不是一个女子的委曲求全?”
男人们将之称为贤良,于是女人们便也以此为美德。
王熙凤怔怔半晌,有些难以接受。
见她似乎是吓着了,史夫人不敢再往深里说,忙换了一副笑脸,“好了,好了,这些事情,等你再长大些,慢慢就明白了。”
王熙凤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恐怕一辈子都明白不了了。
不过,她却不想再让婶子操心,未免自己露馅,赶紧转移了话题。
“方才我过来时,见婶子愁眉苦脸的,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如跟我说说,纵然我愚钝,不能为婶子分忧,说出来总是好受一些。”
史夫人本不想告诉她的,但又想到她也算是大姑娘了,如今又与王仁撕破了脸,让她听听也无妨。
于是,史夫人就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她。
王熙凤听完,皱眉思索了片刻,忽然灵光一现,“婶子莫不是忘了,寿宁侯认识好多高人呢。
不如咱们求求敬王妃,托她给上阳公主致意,彼此牵个线也是好的。”
史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涌起了希望,一把抱住王熙凤,“我的儿,还是你想得周到,我怎么就把寿宁侯给忽略了呢?”
不过此事也急不得,至少得先给敬王府送去拜贴。
好在他们家有位姑奶奶在王府,又为王爷和王妃生了一个姑娘,他们家的帖子,敬王府一般不会拒绝。
娘儿两个一起用了午膳,平儿突然拿了张帖子进来,“姑娘,这是给你的。”
“谁的帖子呀,也值得你巴巴拿过来?”
平儿道:“是傅家郡主的。说是随园的荷花开了,邀请众位姑娘公子们,一起到随园去赏荷。”
说完,她又问王熙凤,“姑娘,你去吗?”
不怪她多嘴问这一句,实在是自家姑娘性子高傲,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并不喜欢参加傅郡主的宴会。
但傅家门楣显赫,傅郡主又深得敬王妃宠爱,连皇后娘娘那里都挂了号。
她特意让人送过来的请柬,王家不敢等闲视之,忙不迭就给王熙凤送过来了。
王熙凤立刻道:“去,怎么不去?”
以前是她魔障了,真以为王家有多了不起。
如今她才明白,京城里权贵遍地,比他们王家强的,不止一个两个,得论打算。
既然有扒上傅家郡主的机会,她怎么可能错过?
再说了,她婶子有心向寿宁侯求助,她提前帮忙敲敲边鼓也是好的。
还有一件心事,她不好对别人说,也想着找机会请教一下傅悠。
虽然傅悠比她小几岁,但人家自幼熟读诗书,见识着实比她强。
她想问问傅悠,女人真的只能像婶子说的那样,戴着面具,委曲求全的过一生吗?
说来也是巧,王熙凤要去随园赴宴的时间,和史夫人拜访敬王府的时间,竟然赶在了同一天。
这天一早,娘儿俩各自收拾了备用的衣物,还有各种出门时需要带的用具,就一人乘了一辆马车,先后出门了。
因着王熙凤要出城,带的护卫更多,浩浩荡荡一大群,将她和几个丫鬟的马车围得严严实实的。
等他们出了城,越来越接近随园的时候,路上的马车也越来越多。
这个时候已经比较安全了,王熙凤才掀开帘子往外看了几眼。
然后她就看见,往随园的马车竟然有好几辆都是四轮的。
她微微一怔,才想起来傅悠和她说过,福建那边的橡胶林的产量,已经能实现四轮马车的量产了。
当时对方还叫她去提前预定来着。
哪知道回家之后事情一多,就混忘了。
她下定决定,等下午回家之后,一定要派人去打听打听,到哪里可以定做。
流行可以不赶,但寿宁侯和三公主的生意,一定要支持。
毕竟,他们还要求着人家呢。
傅悠一向是个很守时的人,当第一个客人进入随园的时候,她已经带着自己的接待天团等着了,绝对不会怠慢任何一个客人。
又把一家几个兄弟姐妹送进客人休憩的地方,傅悠正和徐慧说话呢,就听见一阵爽朗清脆的笑声由远及近。
等人到了跟前,露出一张已露明艳之姿的稚嫩脸庞,“我来晚了,该罚,该罚。”
说着,来人还轻轻在自己嘴巴上拍了两下。
这番唱念做打,半点不让人反感,只让人觉得她风趣豁达。
傅悠眼睛一亮,“是凤姐姐来了。姐姐来的正正好,哪里就晚了?”
其实,傅悠是很看好王熙凤的资质的。
只是从前俩人不大对付,而且对方太爱出风头,她才没有拉拢的意思。
但是如今嘛,时移世易了。
她觉得,如今的王熙凤,很有让她吸收进接待天团的吸引力。
也是因此,她对王熙凤更热情了几分。
王熙凤虽有些莫名,但这对她来说,就是瞌睡了送枕头,又怎会拒绝?
两人你有心来我有意,很快就亲亲热热地说在一起了。
等收到请柬的人都来了,傅悠就把王熙凤带在了身边,逢人就介绍。
许多人家的名号都让王熙凤咋舌,也明白自己从前不参加傅悠的宴会,错过了多少结识上等人脉的机会。
凭她的机灵劲,也看出来傅悠有意照顾她,很可能是要拉拢她。
但此时的王熙凤,却半点不会觉得屈辱。
相反,她还很感激傅悠。
如果不是傅悠愿意带她,凭她自己想要认识这么多人,真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等宴会告一段落,大家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休憩时,王熙凤拉了拉傅悠的袖子,脸上露出了苦恼之色。
傅悠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就明白,对方今天来赴宴,还带着别的目的。
不过,如今的王熙凤让她觉得十分顺眼,她还准备将对方收入麾下,自然不介意帮对方一点忙。
施恩这回事,上赶着的永远比不上恰逢其会。
“咱们到那边亭子里去坐坐吧。”傅悠指了指不远处临岸修建的六角亭。
王熙凤自然不会有意见,点了点头就抱着傅悠的胳膊,两人姿态亲昵地走了。
柳淙待要跟上去,却被妹妹柳嘉拦住了。
“你没看表妹对王姑娘有意吗?你跟过去,岂不是碍她的事?”
一旁的徐慧笑道:“这位王姑娘,的确是个妙人。”
“不错,悠悠妹妹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林樛点头附和。
柳嘉嗤笑了一声,拿手指在脸上刮着,“羞也不羞?你是在夸王姑娘呀,还是在夸你自己呀?”
林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咱们不都是悠悠妹妹看重的人吗?”
一句话,就把几个人都给夸了。
这一回,柳嘉可没话说了。她自己心里,也是骄傲得很呢。
再说傅悠与王熙凤进了亭子之后,就有小丫鬟端了茶点过去。
傅悠挥挥手让人都退下了,才笑道:“如今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王熙凤赞道:“郡主真是个爽快人,我就喜欢和郡主这样的人说话。”
傅悠笑了笑,没拆穿她的恭维之言。
恭维完了之后,王熙凤却是叹了一声,“其实,我心里很是迷茫,不知道是该遵从自己的内心,还是遵照婶子教我的去过这一生。”
其实刚进随园的时候,她还在犹豫,今日是先说哪件事。
但是跟着傅悠转了一圈之后,她就下定了决心,先解决自己心里的困惑。
因为她已经敏锐的发现了,不管是傅悠,还是团结在傅悠周围的几个人,对于人生的态度,都和史夫人不大一样。
若是具体形容一下的话,就是更加接近王熙凤的本心所想。
如今她是迫切地想要找一个心理上的同盟,来支撑自己不甘心放弃的自我。
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打碎自己的本心呢?
傅悠立刻端正了神色,表示自己并未对此事等闲视之,“具体怎么回事,你展开说说,我帮你分析分析。”
王熙凤沉默了片刻,组织好语言之后,就把自己和史夫人之间的矛盾说了出来。
说白了,史夫人是完全的旧式女性思维,也是当下的主流思想。
而王熙凤的思想,颇为离经叛道,却又在某种程度上,贴合了逐渐崛起的新式女性思维。
不过,旧时代的痕迹不是那么容易消除掉的。
因而在她的丈夫纳了小之后,她第一反应还是收拾那个“小贱人”,而不是对自己男人如何。
只因她潜意识里,是认可“没有猫儿不偷腥”这句为男人好色开脱的话的。
这种事情,傅悠年纪虽小,听过的却不少。所以一听就明白王熙凤内心纠结所在。
她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王熙凤的问题,而是反问对方,“你知道文宣部提拔了一个女子做六品主事吗?”
“这我当然知道,当初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还有好些相公被免了职。”
她的语气里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羡慕,当然不可能是羡慕那些被免职的天官,而是羡慕那个正式入朝做官的女子。
若文宣部的天官是别人,还会有人揣测他与那女子的关系,但换成了敬王……
那还是算了吧,就敬王对王妃那热乎劲儿,纳侧妃传承香火都得宫里逼着,那女官哪来那么大的魅力?
王熙凤就说:“那位姐姐一定很有能力,不然又岂能冲破重重封锁,真正得到官位?”
虽然这些年文宣部招募了不少女记者,但那些女记者的身份就相当于帮闲,也就是后世说的临时工。
就算有越来越多的转正了,但转正之后的身份也是吏。
想要做官,难上加难。
“是呀,她很厉害。”傅悠笑了笑,“你觉得你能像她那样厉害吗?”
“我?”王熙凤反手指着自己,心里不想认输,可现实却也容不下她膨胀。
因而,她苦笑了两声,“我连读书都是从今年才开始的,哪里能和人家比?”
傅悠却道:“但你比她年轻,这就是你的优势呀。”
王熙凤的眼睛亮了一下,“对呀,我比她年轻,她能做到的事,我未必做不到。”
但下一刻,她眼中的光辉就寂寥了下来,“可是,再过几年,我就要嫁人了。荣国府比我们王家更显赫,怎么可能放任儿媳妇抛头露面呢?”
寻常人家的女儿很难得到良好的教育,大户人家的女儿又得嫁入规矩严禁之家,这才是最让一众女子无奈的事。
傅悠安慰她,“你先不要这么想,你未来的婆婆张夫人,是很开明的人。若是你认真和她说,她也未必不同意。”
王熙凤又燃起了一点希望,“是呀,不管怎么样,我总得试试。”
她从来不是愿意服输的人。
傅悠笑道:“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最开始问题是问题吗?”
王熙凤一怔,自己先笑了起来,“从前是我目光短浅了。”
傅悠用另一个问题,彻底带着她跳出了世俗打造的框架,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
“这就对了。”傅悠道,“你本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男人去纠结?”
此时此刻,王熙凤虽然对贾琏的心意不变,却也不禁觉得,他在自己心里的占比,没有那么重了。
“从前,我还以为郡主是规矩最大的维护者。却不想,你竟然也会教我去破坏规矩。”
傅悠正色道:“我维护的不是规矩,是礼仪。至于规矩……”
她轻笑了两声,“其实,我更喜欢做规矩的制定者。”
王熙凤一怔,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钦佩,“郡主,我的确不如你。”
无论是胸襟还是眼光,王熙凤都彻底甘拜下风了。
傅悠也很高兴,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收服王熙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