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也是。”徒南薰点了点头, 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觉得宫里那两位和老圣人,都挺多事的。

  生不生孩子,生儿生女, 是人家夫妻之间的事,他们一群外人瞎掺和什么呀?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自己先愣了一下。

  若是往前推十年,她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非但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还会理所当然的觉得,老圣人他们催生是应该的,敬王夫妻不着急才是有悖人伦。

  果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人都是会成长的,心性也是会随着大环境变化的。

  她敢说, 现在和她有一样想法的人, 绝对不在少数。

  只是世道如此, 移风易俗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很多人就算有这种想法,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表露出来而已。

  不过也正因许多人不敢表露,这种苗头出现之后却隐在暗处,就很难掐灭。

  谁又能保证, 若干年后, 星星之火不能燎原呢?

  徒南薰有些兴致缺缺, “既然王侧妃有了,日后也不怕玉莲膝下空虚,让人仔细收拾一份不出错的礼物,早些送过去吧。”

  虽然按照这年头的规矩,王侧妃生的孩子等于是给玉莲生的, 但毕竟玉莲才是他们亲妹妹, 有些顶级的好东西, 肯定不能给外人享用呀。

  傅玉衡点了点头,也没意见,“行,我这就让人去给娘说一声,让她别太激动了。”

  就算他们送了好东西去,王侧妃也不一定会用。

  刚把敬王府的人打发走,贾赦就气哼哼地来了。

  傅玉衡让老婆好好休息,自己去接住贾赦,直接拉到了怀梦斋。

  “到底什么事呀,把你气成这样?”傅玉衡亲手给他到了盏茶,“来吧,今天这一壶降火的菊花茶,全是你的。”

  贾赦也没客气,接过来咕噜咕噜两口就灌完了。

  “啪”的一声,他把盖碗往桌子上一磕,一扬下巴吩咐道:“再来一碗。”

  傅玉衡从善如流,又给他倒了一碗,“来,喝吧。别的没有,茶水管够。”

  贾赦也知道,自从公主怀孕之后,整个寿宁侯府都滴酒不沾,生怕薰着了公主,他也不会自讨没趣,喝茶就行。

  当他连着灌了五碗茶之后,才气哼哼的说出了让他愤怒的原因。

  却原来,史太君离京之前,特意交代过王夫人,让她多多积德行善,以免祸及儿女。

  那王夫人当时答应的好好的,转瞬间却都抛到了脑后。

  “你是不知道呀,我今天才听人说,他们搬到了后街的新宅子里之后,那王氏竟不知听谁的挑拨,暗中放起了贷。”

  虽然权贵之家放贷几乎是常例,特别是那些家里人口众多入不敷出的,当家主母都会开辟这一门生意。

  但朝廷对于放贷的利钱,是有严格规定的,每年不能超过两成。

  虽然也有那阳奉阴违的,但人家都知道投机取巧。

  比如实际借出去五两,契书上却写六两,有那心狠的直接写七两。

  之后无论还钱还是算利息,都是按照契书上的来。

  能混到借贷的都是走投无路的,即便知道对方在坑人,也不得不借。

  王夫人倒好,竟然光明正大收三成利。

  “所以说,你之所以这么气愤,并不是因为贾二太太放贷,而是因为她做事不够周全?”

  傅玉衡觉得自己麻了。

  虽然他隐约也知道,这年头放贷是朝廷的法律都允许的,但得知自己身边的人也干这种事,他就浑身上下不舒服。

  偏贾赦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闻言还直愣愣地点了点头,“是呀。谁家主母做事像她这般,顾头不顾尾的?”

  傅玉衡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索性你们兄弟已经分家了,你还管他们干嘛?”

  贾赦叹气道:“不是我想管呀,而是老爷子和老太太乐意看我管。”

  傅玉衡:“那你就不觉得,她根本就不应该干放贷这件事吗?”

  这话若是别人说,贾赦肯定嗤之以鼻。但从傅玉衡嘴里说出来,就不得不让他重视了。

  “怎么说?”

  傅玉衡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干这种事情损阴德,难免祸及子孙。”

  贾赦大吃一惊,霍然起身道:“五郎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在这种事上哄过你?”傅玉衡道,“你是知道的,我和黑白无常有些交情,对于地府计算功过也隐约清楚一些。”

  贾赦彻底信了。

  他连一刻都坐不住,匆匆忙忙就告辞了,“五郎,今日是我叨扰了,改日我请你喝酒。”

  走了两步又补充道:“等公主把这胎生下来之后,我再请你喝酒。”

  若是王氏自己作孽也就罢了,他顶多找爹娘告状。

  可若是牵连到了贾家的子嗣,贾赦做不到坐视不理。

  珠儿和元春,可都是好孩子呀。

  以贾政的尿性,休沐日肯定是宅在家里,和清客高谈论阔。

  贾赦先是去了宁国府拉上贾敬,接着连弯都没有拐,直接就去了贾政的府上。

  在路上他就把事情和贾敬说清楚了,并把“放贷损阴德祸及子孙”的话也说了。

  听说是傅玉衡说的,贾敬也重视了起来。

  两人跟着进了贾政的书房,把那些清客相公赶出去之后,直接开门见山。

  贾敬问道:“政弟,他婶子放贷的事,你知道吗?”

  贾政的目光躲闪了一下,义正言辞地说:“我自来也不理俗务,对这些事并不清楚。”

  他这招糊弄贾赦足够了。

  只可惜,贾敬不是贾赦,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他也不和贾政废话,当即就冷笑了一声,“你若是想要断子绝孙,就继续不理俗务,让他婶子放贷吧。”

  说完这句,他拉着贾赦就作势往外走。

  贾政大惊失色,赶忙拦住,“敬大哥哥慢走,哥哥何出此言呀?”

  “何出此言?马大师说的话,还能有假?”

  在贾敬看来,傅玉衡得知这些事的途径肯定是马介甫。那么是他说的,还是马介甫说的,也就没有区别了。

  既然如此,他直接就选了对贾政震撼力更足的马介甫。

  果然,贾政才亲眼目睹过马介甫做法,还从贾代善那里知道,马介甫之所以性情跳脱,是因为他的修为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

  返璞归真呀!

  就算他不是修行中人,也从许多神话故事、志怪话本中看到过,不知多少修行之人,追求的终极目标便是返璞归真。

  这样的高人说的话,一定是颠簸不破的至理。

  震惊慌乱过后,贾政的神色逐渐坚定,“敬大哥哥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找那蠢妇,让她立刻断了这损阴德的营生。”

  说完,他对贾敬拱手一拜,转身就走。

  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贾敬微微皱了皱眉,扭头看向贾赦,“他平时对王氏就这样?”

  常言道:人前教子,背后教妻。

  妻者,齐也。

  妻子不同于姬妾侍婢,是和丈夫夫妻一体,不可轻侮的存在。

  别人若敢当面侮辱自己的妻子,即便不直接拿刀砍他,也要横眉竖目,当场绝交。

  便是妻子当真犯了什么事,做丈夫的在人前也应该维护。哪怕回家之后就一杯鸩酒把人送走,也轮不到别人来指摘。

  像贾政这种,当着别人的面辱骂自己妻子的,在贾敬这个熟读圣贤书的人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远的不说,只说他的妻子吴氏,性情既软弱,为人又糊涂,不知道多少次把他气得头疼。

  他背着人在自己屋里,从一开始的耐心教导,到如今的看见她就烦,也从未在人前说过她一句不好。

  顶多也就是在贾珍成婚之后,迫不及待地把管家权连同宗妇之权,一起交移给了贾珍的妻子而已。

  不管吴氏再怎么不甘心,贾敬清楚她就不是做宗妇的料子,自然不为所动。

  那么,从前吴氏尽宗妇之责时,为何没有出差错呢?

  当然是贾敬暗中帮她撑着啦。

  相比于贾敬的震惊,贾赦倒是见怪不怪。

  “老二不是一直这样吗?什么事都有他媳妇儿替他冲锋陷阵,出了事还有老太太替他兜着。

  他只需清清白白地站在干岸上,等着享受这两个女人替他争取来的好处就是了。”

  这话说得无不嘲讽,贾赦冷笑连连,根本就懒得遮掩。

  嘲讽过后,他又忍不住幸灾乐祸了起来,“嘿嘿,如今老太太算是把他看透了,已经不想管他了。”

  但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突然发现,贾敬正阴着脸,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

  “敬大哥哥,你……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贾敬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你亲弟弟。在我面前也就罢了,在外人面前,万万不可露出这等幸灾乐祸之态。”

  “啊?”贾赦一惊,目光有些心虚地四处游弋,“好……好……我记住了。在外人面前,我一定不乱说话。”

  只是他的心虚未免也太过外露,贾敬皱起了眉头,冷不丁地问道:“你到底都在谁面前抱怨过了?”

  心知必然瞒不过,贾赦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就是……就是和五郎一起喝酒,喝多了难免嘴瓢嘛。”

  贾敬松了口气,“那没事了,寿宁侯不是那等多嘴的人。”

  贾赦长这么大,狐朋狗友不知交了有多少,真正知心的,却只有傅玉衡一个。

  他听见贾敬夸赞傅玉衡,比夸自己还高兴呢。

  “嘿嘿,我之所以跟五郎说,也是心里明白他是个信人。”

  贾敬白了他一眼,“行了,又没夸你。政弟这边你看着点儿,我衙门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说完,拂袖便走。

  贾赦撇了撇嘴,到底没跟着离去,又叫小丫头上了一碗新茶,他就坐在书房里等着。

  没过多久,就听见内室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紧接着是女人的哭诉声,还有男人的怒斥声。

  贾赦皱了皱眉,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人家夫妻吵架,还是自己的兄弟和弟妹,他坐在这里偷听,委实有些尴尬。

  “诶,你过来。对,就是叫你呢。”

  贾赦冲守门的小丫头招了招手,吩咐道:“你去我府上,把太太找来,就说你们家老爷太太打起来了。”

  那小丫头本来就怕他,得了他的吩咐自然不敢怠慢,应了一声,一溜烟就跑了。

  又是噼里啪啦几声,听得贾赦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挨到张夫人来了,他像是见到救星一般,上前一把拽住,“太太,咱们快进去劝劝吧,我看老二是疯了。”

  因为那小丫头说得严重,张夫人心里也是急得不行。夫妻二人会合之后,直接便冲进了内室。

  里面自然是一片狼藉,凡是能摔能砸的,便没有一个是完好无损的。

  王夫人发丝凌乱,正坐在榻上掩面哭泣。

  贾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正双手紧握,咬牙切齿,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你们这是怎么了,闹成这样?”张夫人赶紧走过去安抚王夫人,“弟妹快别哭了,夫妻两个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

  安抚完了这个,又说教那个,“小叔,我这个嫂子托大说你两句,你也别嫌烦。

  你们两个都多大的人了,做了半辈子夫妻,眼见珠儿和元春都要成婚了,你怎么着也该给弟妹留几分脸面。”

  “就是,就是。哪能闹成这样?”贾赦在一旁附和。

  见哥哥嫂子来了,王夫人暗暗松了口气,抹着眼泪哭诉道:“嫂子是不知道,今日本是好好的,他一进来就劈头盖脸给了我几句。

  屋里那么多丫鬟婆子,他是半点脸面都不给我留,这叫我以后还怎么管家理事?”

  张夫人又能怎么样?只好先柔声安抚。

  王夫人絮絮叨叨的抱怨,“这么多年,我服侍他自问也是尽心尽力。从前家里的事有嫂子管大头也就罢了,整个二房的事,哪一样我没替他打理妥帖?

  如今分出来单过了,当家了才知柴米贵,我哪能不精打细算?孩子们都这么大了,便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呜呜呜……他是一点脸面都不给我留呀!呜呜呜……”

  张夫人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此时一边被她哭得头疼,一边又心里可怜她。

  贾政在一旁却是气炸了。

  ——你自己的委屈说了这么多,自己做的事,却是一句都不提呀!

  “大嫂休听她絮言,且先问问她,今日争执之事,究竟因何而起?”

  王夫人的哭声猛然一顿,再续上去的时候就不免有些不连贯了。

  一般这种情况下,就可以直接判定哭的人在心虚了。

  若是好端端的,她又为什么要心虚呢?

  张夫人看向王夫人,脸上是疑惑,眼中是探究。直看得王夫人目光躲躲闪闪,借着擦眼泪的动作,用帕子遮住了脸。

  见她只是哭,一句话也不再说,张夫人微微皱了皱眉,又扭头看向贾赦,“老爷,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她之所以直接问贾赦而不是问贾政,就是因为太清楚自家这口子的性子了。

  若是这事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他才不会管这闲事呢。

  贾赦翻了个白眼,哼哼道:“怎么回事?老二家的在外面放贷,明目张胆地把三成利写在了契书上。

  我记得五郎说过,放贷这回事可是损阴得的。不但下辈子要投畜生道,这辈子还会带累儿女。”

  他也留了个心眼,没说是自己先找傅玉衡倾诉,只是说傅玉衡曾经说过,他听了一耳朵记在了心里。

  “放贷?”张夫人也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夫人。

  她单知道这个弟妹又贪又蠢,却没想到,对方能贪成这样,蠢成这样。

  “当初分家时,老太太说要分你们五成财产,我们家老爷可是半点磕绊没打,直接就同意了。

  先祖和老太爷两代大将,不知在战场上积累下多少财富。这五成的财产,足够你们夫妻坐吃山空用五辈子了。

  就这你们还犹嫌不足?竟然跑去放贷。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权贵之家放贷的都是什么人家?”

  那都是日薄西山,败落了的。

  贾政臊得面红耳赤,指着王夫人不住地骂道:“蠢妇,蠢妇,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蠢妇?”

  一时又嚷嚷着要休了她。

  听见这话,躲在侧室的元春大吃一惊,一边悄声叫小丫头抱琴到前院书房去请贾珠,一边哭着跑进了正房,跪在地上求贾政看在他们兄妹的份上网开一面。

  不管贾政再如何,当着女儿的面,他也不好再辱骂斥责王夫人,只是吩咐左右,“还不快把大姑娘拉开?”

  张夫人在一旁劝道:“小叔说出那种气话,孩子听了自然害怕。

  元丫头别怕,你爹只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他们老夫老妻的,拌几句嘴也是平常事。”

  贾政脸上十分挂不住,得了这么个台阶,无论心里怎么想,也只得顺着下来了。

  “我就是说句气话,你小孩子家家的,跟着操什么心?”说着,他亲手俯身去扶,“快起来吧,地上全是碎瓷乱玉,伤到你就不好了。”

  元春仰起头来,一双眼睛哭得通红,确认道:“老爷说真的,方才那些都是气话?”

  “气话,气话。”贾政正无奈叹气,那边贾珠也冲了进来。

  没奈何,他只好把哄女儿的话,又依样对儿子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