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老圣人的宅子之后, 贾代善拍了拍傅玉衡的肩膀,“五郎,方才之事多谢了。等我们老两口安置好了, 老夫请你喝酒。”
这一回,才是真诚的道谢。
傅玉衡笑道:“举手之劳,何足言谢?等回去之后我把洪七公的剧本送过去,顺便派一个表演老师,给您做些岗前培训。
您只要把洪七公这个角色演好了,别事后让老圣人抓着把柄嘲讽我,我可就谢天谢地了。”
“哈哈哈哈,你放心,老夫一定不辜负你的期待。”
贾代善捋着胡须给出了承诺, 一转头就看见自家老妻蹙着眉头, 一副忧心忡忡之态。
“老婆子, 你这又是怎么了?可是舍不得远在京城的儿孙?”
史太君白了他一眼,“他们都各自是一家了,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我是为你们两个的胆大包天而忧心。”
想到两人在老圣人面前的没大没小,无法无天, 史太君就不禁叹气, 苦口婆心地劝道:“那可是太上皇, 不是世交家的老爷子,你们俩多少注意点儿。”
贾代善“嗐”了一声,劝道:“你别想那么多,他是不会计较的。”
史太君则不然,“今日他心情好, 自然不会计较。可谁能保证他日日心情都好?
若是哪一日他心情不好了, 想起你二人狂悖无礼之事, 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实际上,史太君这种想法,才是天下大多数人的想法,也就是所谓的主流想法。
遵从主流想法不一定是最正确的,却一定是最保险的。
贾代善不知该如何说服老妻,只得打了个哈哈,“我们以后会注意的。”
说完,他又扭头对傅玉衡使眼色,“五郎,你说是吧?”
傅玉衡低头咳嗽了一声,忍住即将漫出的笑意,再抬起头时,便是一脸“受教了”。
他对史太君拱手施礼,“小侄多谢老太君提点,日后再见老圣人,定然谨慎小心,谨守礼法。”
作为本世界影视行业的鼻祖,他的演技可比贾代善强完了。
在他的衬托下,贾代善的承诺显得那么敷衍,得到了妻子的白眼相加。
也幸好如今是在老圣人门前,史太君也不可能再多说什么,三人便各自上了车马,徐徐而回。
傅玉衡先把他们老两口送回了自己的宅子里,润笔已经在这里等着了,而属于洪七公的剧本,就在他手中捧着。
“老国公,这就是洪七公的剧本。您带回去好好看看,三天之后就要正式进组了。”
傅玉衡把剧本夹递给贾代善,知道他是第一次进组,又特意叮嘱了一句,“进组之后,大概率就没时间回家了。
甚至于如非必要,根本就离不开影视基地。您若是有什么事,还要提前交代才是,别事到临头才着急。”
等贾代善点头应下,他便也告辞了。
傅玉衡走了之后,贾代善便迫不及待地翻开剧本,想多看看洪七公的英姿。
让他遗憾的是,洪七公毕竟不是射雕的主角,他的存在主要是起到推动剧情,和给主角送挂的作用。
傅玉衡为了引他来演这个角色,给他讲的那一段,竟然是这个人物少有的高光之一。
那段剧情让贾代善热血沸腾,除此之外,还有一段让他意气风发的,就是黄药师、欧阳锋和洪七公,这五绝之三在桃花岛上相聚,箫声、琴声、啸声,此起彼伏,此消彼长,江湖人的豪迈潇洒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莫说是贾代善,便是史太君看了,也忍不住拍案叫绝,激动得满面红光。
洪七公这个人物的高光时刻并不多,让贾代善有些失望。
不过,看着看着,他却真正喜欢上了这个不拘小节,义气当先,豁达通透的老吃货。
——到御膳房去偷吃,这老乞丐究竟是怎么想到的?
不过,想想南宋朝廷暗弱,也怪不得皇宫会被江湖人如入无人之境了。
可然南宋偏安一隅,却毕竟和大夏一样都是农耕民族,先后被游牧民族转化的辽,还有渔猎民族转化的金摁着暴打,让贾代善这个大将军看了,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那赵匡胤拟了这么一个国号,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大宋,大怂。真是太怂了,太怂了!”
又想到洪七公偷吃时,御膳房里的奢靡,贾代善真的有一种摔剧本的冲动。
“搜刮那么多的民脂民膏,不想着如何强军振国,除了资敌就是自己享受,这赵老九,不愧是有名的昏君!”
见他越骂越气,越气越想骂,史太君反倒是不气了。
她心里那点怒气,早被贾代善情真意切的愤怒给冲成了笑意。
“好了,好了,宋朝早就灭了,你又何必跟着上邪劲?”史太君给他拍了拍背替他顺气,好笑道,“这可真是看西厢落泪,替古人操心。”
三天之后,贾代善正式进组,傅玉衡也回了京城,初来乍到的史太君,就开始拜访左邻右舍,尝试开拓自己在万年县的交际圈。
然后她就发现,万年县虽不在京城,但消息却特别灵通。很多京城刚发生的事,用不了半天就能传到这边来。
不过这也很正常,随着万年县这个附郭县越发昌盛,京城中的贵族富户乃至平民百姓,有了空闲都喜欢到这边来游玩。
因为这里不但有高档的餐饮娱乐,还有许多平价的平替品。
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升斗小民,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几天之后,她留在国公府的心腹给她传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一生一死。
——伺候大老爷的李姑娘有了身孕,伺候二老爷的万姑娘滑胎了。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这个老二家的……”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这件事之所以会发生,不但是二太太王夫人的狠辣,二老爷贾政的万事不理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那位万姑娘以为攀上了贾政,贾政就会是她的依靠。
殊不知贾政自小习惯了别人的给予,任何人对他好他都觉得是理所应当,万姑娘对他的讨好,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
既然是理所应当的,又凭什么找他要回报呢?
同样是男主人不靠谱,李姑娘遇到了一个大度的主母,虽然和万姑娘有相同的际遇,结局却截然不同。
“二太太是如何处理的?”
赖大家的禀报道:“因着万姑娘是二太太陪嫁庄子上的人,属于家生子,二太太照例赏了他们家二十两银子,又自己出钱买了一副好棺木将万姑娘发送了。”
史太君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你私底下再给他们家送二十两吧。”
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
而且二房发生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
“我记得,政儿身边还有一位周姑娘吧?”
赖大家的道:“老太君您没记错,的确是有一位周姑娘。那位周姑娘是个安分老实的,这么多年一直勤勤恳恳地伺候二老爷和二太太。”
这话说的,就属实昧良心了。
周姑娘是什么情况,又究竟是为什么沉寂,他们这些老一辈的仆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但因着主子们讳莫如深的缘故,这几年新进来的丫鬟小子们都不知道,还以为周姑娘天生就是个稳重人呢。
史太君微微点了点头,“如此勤恳侍奉主君和主母,也是个有功之人。
你回去告诉政儿媳妇,就说我说的,周氏安分有功,把她正式提做姨娘吧。”
赖大家的神色一凛,急忙恭谨地应道:“是。”
她明白,老太太这是在敲打二太太。
之所以选择周姑娘而不是别人,就是因为周姑娘早已年老色衰,而且没有生育能力,能提醒二太太要收敛,却又不会真正威胁到贾珠和元春。
赖大家的到来,给她带来了家里的消息。
等赖大家的走了之后,却有一个朝廷的消息从京城传来,整个万年县都沸反盈天,可见京城那边是多么的热闹。
——文宣部尚书敬王爷,正式把一个资历深厚的女记者,提为了六品主事。
虽然早几年,记者团队扩编的时候,就陆陆续续有识文断字的女孩子到文宣部去应聘做记者了。
但记者并没有正式的官职,就相当于衙门里请来的帮闲。世人也只是暗中嘀咕几句:女孩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那时候众人之所以没人站出来反对,一是因为此事是敬王主导的,二就是没有真正触犯他们的利益。
但是女子入朝为官,还一上来便是六品,怎不让人侧目?
这个变故的发生,也坚定了林如海要留在京城的念头。
原因有二。
一是林如海有种预感,朝廷将因此迎来一次变革,而变革往往意味着机会。
像他这种为父母丁忧的官员,虽然尽了孝道,维护了名声,但他原本的官职,不可能一直空在那里等着他,早就被人顶替了。
他想要重新回归体制内,少不得上下活动,从低一阶甚至三阶的位置做起,相当于重新再奋斗。
以上这些,是平稳时期的流程。
若是出现了变故,他便有了火中取栗的机会。
风险会有,可一旦成功,回报也是巨大的。
第二个原因,就是贾敏也劝他留下。
贾敏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也是一个优秀的贤内助。
但从她为了办学,在江南撒下弥天大谎就可以看出,她骨子里并不是一个甘于困守四方内宅的人。
只是她年轻时世道如此,她也不得不遵从罢了。
但她遵从,却不想让自己日后的女儿,也重复这样枯燥的历程。
是的,如今还住在他们家里的辛八娘,曾经向他们夫妻透露过,等他们夫妻的女儿出生之后,辛八娘才算是功德圆满。
贾敏是知道自己将来肯定会有一个女儿的,她不想让女儿重复自己的命运。
所以她得到消息之后,就力劝尚在犹豫的林如海留下。
这些年,一切新事物的兴起,都是从京城开始的。这场变革若是开启,也只能是由中央到扩散到地方。
只有留在京城,才能掌握第一手动态,吃到第一波红利。
至于会不会因牙口不好而崩了牙,那就得看个人的手段了。
犹豫就会败北,努力才有希望。
事情也果然不出林如海所料,这件事发生之后,还没等到第二天,弹劾敬王的奏折已经堆满了甘露殿。
林如海也随大流上了一份,但他不是弹劾敬王的,反而还力挺敬王。
其实朝堂上所有官员都知道,敬王之所以敢这么干,背后肯定有圣人的支持。最起码也是和圣人报备过,得到认可的。
他们之所以弹劾敬王,也不是真的要把敬王怎么样,而是要通过弹劾这种方式,向圣人表达自己的不满。
一时间,京城内外,“牝鸡司晨”这个词,查重率不要太高。
林如海之所以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上书力挺敬王,当然是他认为圣人虽然仁德宽厚,却绝不是前朝孝宗那般的懦弱之君。
群臣联合,妄图携众意以挟君,必然会触怒圣人。
而圣人的手段,丁忧期间时刻关注朝堂的林如海,作为旁观者看得可太明白了。
圣人的反应速度也远胜以往,没过多久,林如海的推测便成了现实。
五城兵马司直接出动,按官职排序,把所有为此事上书官员的前二十名,全部缉拿归案。
罪名当然不是弹劾敬王,圣人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阻塞言路。
圣人给出的罪名,就是煽动官员,蒙蔽视听,妄图挟众势以迫君。
“此等行径,与逼宫何异?”
这是圣人的原话,令人闻之胆寒。
就像是一盆带着冰渣子的凉水从头浇下来,未被缉拿的官员,那上头的热血一下子就冷却了下来。
只有冷静下来,他们才会认真思考:跟着那些大人物做这件事,对他们又有多少好处呢?
敬王不过是提拔了一个女官而已,就算是提拔一百个,又能影响什么大局呢?
只怕他们有生之年,女官的数量也不可能占朝堂总数的十分之一。
能混到中央的官员,都是有才能的。而有才能的人,是不可能害怕那些他们一直看不起的女子的。
六品小官而已,又是文宣部这个比五寺还要边沿的部门。
本来文宣部的官员,除了最初搭框架的那几个,就没有一个是正儿八经科举考上来的,对他们这些科举入世的,影响微乎其微。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又要跟着摇旗呐喊?
挟众意以迫君,这种事情,他们只敢意淫而已,这次怎么就热血上头,直接干出来了?
是,历来都有法不责众的传统。但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那个杀鸡儆猴的鸡?
想明白的冷汗流了一地,想不明白的眼见顶头上司都下了大狱,也都乖乖夹起了尾巴。
不是没有骨头硬的清流,但他们的辞官折子一递上去,圣人直接就准了。
在圣人眼里,敬王在文宣部提拔了一个六品女官,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
反而重臣的反应这样激烈,竟然联合起来,妄图逼迫他改变圣意,才是值得他重视和专心应对的大事。
因为圣人太清楚了,若是这一次让群臣得逞,日后自己再推行什么政策,阻碍了某些人的利益,他们还会一次又一次,妄图重复这一次的成功。
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圣人在处理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提那个六品女官。
而蹲在诏狱里的二十个高官,在清醒过来之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
——他们竟然把对付暗弱昏庸君主的招数,用在了当今圣人身上。
当今圣人虽然不是滥杀无辜的暴君,但也是心性坚毅之辈。
这些年他的执政风格看似春风化雨,实则仔细品味就会发现,朝堂内外发生十件事,有九件事的结果,都是圣人想要的。
此等权谋手段,便是老圣人看了,也自叹弗如。
老圣人从私底下和傅玉衡表达过自己的担忧,“我儿这套翻云覆雨手,唯前朝嘉靖帝可媲美一二。但天下无敌的久了,只看嘉靖帝执政后期……”
嘉靖帝在位四十多年,前十年和后三十年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刚继位的时候,武宗死得不明不白,几乎所有权柄都被文臣们把持。
杨廷和之所以主张迎他为帝,就是因为成化帝的子孙里,他的年龄和辈分都最合适。
辈分合适且不谈,这个年龄合适,绝非是“国赖长君”,而是年纪小好控制。
经历了洪武帝、永乐帝两代高压帝王之后,又经历了朱祁镇那个奇葩,文臣们都怕了。
成化帝的宽和平庸和弘治帝的妥协,也让他们尝到了甜头。
——若是所有皇帝都这么好搞,该多好呀!
这个时候,最能折腾的武宗登上了历史舞台。
他不甘心做文成的傀儡,文臣只好让他溶于水。
然后,以杨廷和为首的内阁,选择了兴王之后朱厚熜。
他们以为,一个未至舞象之年的少年,骤然得到了天上砸下来的馅饼,纵然不至于对迎立之臣感激涕零,从一个藩王突然成了皇帝,心头也难免惶惶。
而这,就是文臣们的机会,是他们把一切拉回“正轨”的机会。
嘿,谁能想到呢,他们自己挑的软柿子,其实是不锈钢造的刷了漆。
这是个天生的权谋高手,登基之后一场“大礼议”,直接把杨廷和父子一波送走,驱逐出了朝廷核心之外。
接下来他又用了十年时间,把整个朝堂玩弄于鼓掌之间,所有朝臣都像他手里的面团,随他揉圆捏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