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八娘这一走, 就一直没有回来。
等到又三年之后，林如海夫妇孝满入京，傅玉衡才知道, 他把辛八娘送过去的时机，是多么的千钧一发。
“怎么了？”这话听得傅玉衡心头一惊，看向站在贾敏身侧，已经快八岁却依然没有取大名的林家大哥儿，仿佛要透过如今的他，看见当初的凶险。
提起当年事，贾敏搂住了儿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林如海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家人们都照顾得极精心, 大哥儿却突然就病了, 高烧不退, 嘴里还乱说胡话。”
他堂堂七尺男儿，时隔多年提起，还禁不住心有余悸，“那时我和敏儿轮流照顾他, 依稀听他嘴里嘟囔着什么‘我不跟你走, 我要爹娘’, ‘这就是我家，我哪也不去’……仿佛是有谁在叫他走。”
贾敏接口道：“当时苏州能请的大夫，能请的高人全都请了，却没一个奏效的。
若不是八娘及时赶到，打跑了勾缠大哥儿的小鬼, 我们夫妻俩膝下就这点骨血, 怕是要绝了。”
傅玉衡看一下辛八娘：“八妹, 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八娘肃然道：“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但前前后后，总共有三波儿脏东西，要害了大哥儿的命。”
若非她这些年和姐妹们在一起，大家无论是工作还是修行都比较内卷，再加上电影让她心性提升的也比较快，只怕还真干不过对方。
傅玉衡有些无语地看了她片刻，问道：“你为什么不写信求助呢？”
炼器大师辛八娘一怔，“我说我忘了，你信吗？”
傅玉衡：“……信。”
——看来这些搞技术的，多少都有点一根筋。
徒南薰赶紧笑着打圆场，“好啦，好啦。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大家都没事，你就别再说八妹了。”
说着，又抱起女儿塞到他爹怀里，“悠悠，快去哄哄你爹，叫他把那教导主任的脾气给收收。”
香香软软的女儿被塞进怀里，又听见老婆这话，傅玉衡当时就笑了，“什么教导主任？学会个新词就乱用。”
不用多说，教导主任这个词，自然也是傅玉衡带过来的。
这六年来，他在自家庄子上大搞教育事业，除了让所有庄户的孩子都读上了书，附近村子里的孩子也可以去读书。
不过，傅玉衡也提了一个要求：但凡家里有女孩子的，女孩子全部去读书，才收这家的男孩子。
若是有人抗议的，那也好办：我们这可是免费办学，又不收你们的钱，爱怎么样收学生，自然得我们主家高兴。
虽然还不到十年，但兴办学堂的好处，已经慢慢体现出来了。
那些上过学堂的男孩子，就算不能考取功名，出去做工也不用担心被人骗，还因为读书识字，能做更轻松的工作，拿更多的钱。
女孩子们也不甘示弱，陆陆续续进了傅氏旗下的产业工作。
还有的仗着能写会算，自己做了小商贩，掌握了经济权利，逐步稳固了自己在家中的话语权。
最重要的是，这些姑娘的眼界开阔了，思想也开阔了，在遭遇家暴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隐忍，而是反抗。
你狠吗？我比你更狠。
正大光明打不过你，晚上你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
事实证明，越是爱家暴的人，其本性就越是懦弱。
因为他们在外面不敢大声说话，受了别人的气也不敢反抗，只敢把所有的委屈和怒火，发泄在自己家人身上。
当你表现出了强硬，让他们知道你会抗争到底，他们自然就软弱了。
因为，他们比你更怕死。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傅玉衡从未明目张胆地倡导过男女平等，他从来都只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可是这世间之事，从来都是只怕有心人。
只要他秉持着本心去做了，煽动一下蝴蝶翅膀，就算不能掀起剧烈的风暴，也能让这个世道悄然蜕变。
如今也不用他特意倡导，更多的女子掌握了经济权和话语权之后，京城周边女子的地位自然而然就提高了。
记得他们一家刚入京的时候，玉莲外出做客，都得在自家二门坐车，到客人家里二门才能下车。
想要出去游玩，虽然不至于像前朝那般戴上帷帽，也必然得有父兄陪伴。
如今京城的大街上，却越来越多姐妹之间结伴游玩的。
他们或是一起去银楼，或是一起去看喜欢的电影，要么就一起去书店，挑选自己心仪的话本子。
还有那些以前只敢匿名投稿的女作者女画手们，最近两年也敢光明正大地出席晋江出版社的作者年会了。
贾敏回京之后，不住地感叹京城的变化真大，一副没见过面的土包子模样。
如果不是辛八娘爆料，谁也不知道，这位姐姐在江南也搞了一个骚操作。
过了林家老太太的百日热孝之后，她就以替老太太祈福为名，率先在自家庄子上办了学堂。
非但如此，她人虽在家中坐，却一直在往外散播谣言。
——林家太太在自家庄子上办学堂，让那些家庄户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去读书上学，这事你听说了？
——听说了，怎么没听？真是钱多烧得慌。
——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怎么，难不成还有什么内幕？
——那是自然。
——咱们俩这么好的关系，你还要卖关子不成？
——嘿嘿，也就是你，换个人来我就不告诉他。
——快说，快说。
——据说京城的贵妇主母都在干这事，在京城那边颇具盛况。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林太太可是国公府的小姐，自幼在京城长大，便是如今也从没断了和京城的联系。
……
要说京城这边有没有跟着学的？
还真有。
首先跟风的就是淮阳长公主，这位公主遭逢人生三大喜之一——死老公，如今是个有钱有闲的寡妇。
虽然她这几年和小她十几岁的侯三公子打得火热，府里一直没在添新的面首，但也没准备生孩子。
日后等她去了，万贯家财还不知道便宜了谁，不如自己活着的时候花了买开心。
一开始这位长公主跟风，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高尚情操，就是纯粹觉得有意思。
但是慢慢的，看着那些孩子的眼睛由茫然变得坚毅，她是真的理解了做这件事的意义。
东昌长公主与河阳长公主也随后跟上，她们都是不差钱的。
接下来最先跟风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是原忠睿王妃。
如今忠睿王已经被剥夺了封号，外人见了郭氏，也只好不尴不尬地称一声“四王妃”。
四王妃之所以要跟这个风，原因非常现实。
——她就是要闹出些动静，显示一下存在感，提醒当今圣人：您还有个兄弟在宗仁府关着呢。
那个时候，四皇子已经被关进宗人府两年了，除了在寿康宫礼佛的齐太妃，也就只有郭氏还记得自己的丈夫了。
齐太妃在宫中不好动作，只能每日吃斋念佛，替自己儿子祈福。
郭氏在宫外不是没求过自己娘家父兄，可从前非常看好四皇子的他们，如今却是唯恐避之不及，又如何肯替四皇子在圣人面前说半句好话？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自幼读书的郭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娘家人干脆利落的拒绝，还是让她觉得寒心。
向娘家求助失败之后，郭氏便沉寂了下来，暗中寻找时机。
听到几位公主在自己庄子里办学，在京城引起了广泛讨论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一直苦等的时机，已经来了。
宫中果然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皇后请示了圣人，圣人表示四皇子的党羽已经清理干净了。
皇后了然，当即下懿旨召四王妃入宫。
这对妯娌具体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也完全不重要。
他们只知道，四王妃出宫的时候，带了一大堆的赏赐，且随之而来的，就是放四皇子归家的圣旨。
没过多久，圣人又恢复了四皇子郡王的爵位。
虽然这个时候，和四皇子年纪差不多的兄弟大多成了亲王，但有爵位和没爵位，差别还是很大的。
经过宗人府这两年，四皇子也算是龙场悟道，彻底看开了。
他出来之后，哪怕恢复了爵位，也不再去上朝，而是每日帮着四王妃经营新办的学堂，偶尔夫妻两个还到万年县去转转。
红杉拍《长孙皇后》的时候，这俩人还去客串了长孙无忌和他老婆。
当时演壮年和晚年唐太宗的，还是老圣人，父子再次相见，也是感慨颇多。
不过这一次，这对父子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话了。
老圣人坦然承认，诸多儿子中自己最偏爱圣人，四皇子也表示了理解。
他只问了一句：“如今父皇心目中，有我这个儿子吗？”
老圣人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有种，老子为你这个儿子骄傲。”
得了这么一句话，四皇子心中彻底释然了。
从今往后，除了老圣人之外，影视基地又多了一个皇帝专业户。
这两人经常演同一个人，化上妆之后一个演少年和青年时期，一个演壮年和老年时期。
等玩开了之后，四皇子才明白，为什么如此贪恋权势的老圣人，竟然连皇位都不要了。
——把古往今来的皇帝全演一遍，是真的很上头呀！
※※※
有风头最盛的几位公主带头，一下子就把这件事推到了京城八卦报的最头条。
凡是家里有闲钱的，或者是想走几位公主门路的，也都跟风办了起来。
不管他们的初衷如何，反正星星之火是撒出去了，早晚都能掀起燎原之势。
无独有偶，远在江南的贾敏虽然不太清楚京城的变化，为达目的散播谣言，却是误打误撞；
去了福建的钱家姐妹，却是在回京述职时敏锐的发现了京城的变化，回去之后就直接打着“京城新风潮”的旗号，光明正大办起了女学。
从辛八娘口中听了贾敏的事迹，徒南薰先是笑了一阵，接着就把钱家姐妹干的事儿说了。
贾敏愕然了片刻，“这可真是心有灵犀呀！”
她追问道：“两位钱姑娘何时再回京城？我还真想见见她们。”
徒南薰笑道：“若是她们姐妹知道了你做的事，怕是也要急着见见你呢。”
毕竟，这种不谋而合的事，真的很容易让人生出知己相惜之感。
贾敏就追问了许多姐妹俩的事，得知她们各自在福建本地给自己招赘了一个夫婿，她愕然了一瞬，脸上闪过复杂之色。
“这两位姑娘，当真是卓然不群之辈。”
身为女子，谁不羡慕她们能婚姻自主，而且婚后还能做一家之主呢？
一旁的林如海考虑得更多一些，捋须的手微微一顿，提醒道：“世间男子少有甘于妻子之下的，你们和她们姐妹关系好，多少得提醒一番，让她们不要太过掏心掏肺。”
徒南薰微微挑眉，和贾敏对视了一眼，调侃道：“林大人这话，说的可真不像是个大丈夫。”
按照当世的价值观，钱家姐妹的行径，那就是不守妇道，离经叛道，是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林如海一个传统士大夫，能说出让她们姐妹暗中防备丈夫反噬的话，换谁都觉得震惊。
“公主说笑了。”林如海无奈地笑了笑，“林某是读了几本书，也靠读书得了个功名，但又不是读书读傻了。”
对他来说，读书只是手段，是他通往仕途的踏脚石罢了。
至于书上那些道理，有用的时候自然是道理，没用的时候那就是狗屁！
徒南薰笑道：“林大人这样的，才是会读书呢。”
林如海笑着摇了摇头，对二人道：“其实我们夫妻这次来拜访，还有一事相求。”
傅玉衡不高兴地说：“咱们之间，还有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
反正他们夫妻都不掺和朝堂之事，林如海也不会拿政治上的事来找他。
只要无关政局，那一切就都好说。
林如海对儿子招了招手，示意儿子来自己身边，揽着儿子道：“给我儿子取个名字吧。”
“啊？”傅玉衡笑容一僵，“林兄是认真的？”
他该怎么告诉对方，自己虽然读书不少，但其实不怎么会取名字？
他干笑道：“林兄自己就是探花之才，什么好名字取不出来？就别跟我说笑话了。”
“不是说笑话。”林如海正色道，“按理说我辈读书人，应该敬鬼神而远之。可事关儿女，我也不得不顾忌这些了。”
他说：“我们夫妻的所有旧相识里，就你们两口子的福气最大。请你们给犬子取名，也是存了几分借福的意思。”
傅玉衡和徒南薰对视了一眼，突然就觉得很难拒绝。
天下父母心，大抵如此。
“不如让公主取吧。”傅玉衡灵机一动，立刻道，“林兄和弟妹怕是不知，那位钱大姑娘的大名，就是公主给取的呢。还有我家悠悠，她的名字也是公主取的。”
林如海微微眉峰微动，看了妻子一眼，从妻子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神色。
——没想到，公主还有这种爱好。
林如海爽快地说：“那就拜托公主了。”
措不及防就被赋予重任的徒南薰无语了一瞬，却也没有拒绝。
“既然贤伉俪信得过我，那我就斗胆献丑了。”
她起身沉吟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诸位以为，‘樛’字如何？”
傅玉衡问：“是哪个‘樛’，有何出处？”
徒南薰吟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男方有枝条弯弯大树，满树青藤缠绕生长。那快乐的君子啊，愿幸福降临他身上。
林家夫妇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听见这几句诗，立刻就知道是出自《诗经．国风》里的《樛木》。
“的确是个好名字。”贾敏连连点头，对儿子道，“樛儿，还不快谢过你公主姨母赐名。”
终于有了名字的林樛，闻言立刻上前两步，郑重地对徒南薰行了大礼，“小侄多谢公主姨母赐名。”
“好孩子，快起来吧。”徒南薰笑着把他扶了起来，转头见女儿好奇地顶着这个哥哥看，便道，“悠悠，从今往后，林家哥哥也有名字了。”
傅悠比林樛小了将近两岁，如今也有五岁了。
这丫头遗传了爹娘的优点，自小就聪明；同时也摈弃了爹娘的缺点，十分有上进心。
傅玉衡两口子不知道多少次私下感叹过：“咱闺女这性子，和她姑姑真是像了个十成十。”
方才父母不发话，对自己有高要求的傅悠就一言不发，绝对不打扰大人说话。
此时母亲开了口，她脸上露出了得体的笑容，对林樛行了个平礼，“恭喜林哥哥了。”
林樛也是个懂礼的孩子，也跟着还礼，“多谢悠悠妹妹。”
见二人如此，贾敏心中一动，对傅悠道：“悠悠，你林哥哥记事之后，还是第一次来你们家呢。不如你就尽尽地主之谊，带他出去转转？”
大家都是聪明人，另外三位家长立刻就领会了她的意图。
只不过，林如海想了想，觉得傅兄和公主这样的人品，养出的女儿必然是好的。
若是对方也乐意，他自然举双手赞成。
但傅玉衡夫妇却是非常同步地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先示意自家女儿领着林樛出去，接着徒南薰便一口点破了。
“敏儿，你不会是想让我女儿，给你做儿媳吧？”徒南薰半点没有委婉，直接就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