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开哪个?”傅玉衡问。
徒南薰扒拉着一把钥匙, 有些犯愁,“咱俩是不是每开一把锁,都得把所有钥匙试上一轮?”
傅玉衡看了看被码得整整齐齐的匣子, 又看了看乱成一团的钥匙,逐渐带上了痛苦面具。
——他是喜欢开盲盒,但不喜欢机械运动呀。
可没办法,他们不是这些匣子的原主人,也不认得这些钥匙哪个对哪个,只能一个一个地试过去。
他抹了把脸,“罢了,就从第二个匣子开始试吧。”
把第二个匣子拿出来之后,两人就头顶着头, 开始一把一把试钥匙。
运气还不错, 才试到第五把, 就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傅玉衡神色一松,把锁芯抽了出来。
徒南薰催促道:“快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别急, 别急, 这就开了。”
掀开匣子一看, 里面摆着一对羊脂玉镯,玉质莹润通透,哪怕不认得美玉的,一眼看过去也知道这是好东西。
没有小姑娘不喜欢华服珠宝的,哪怕妆匣里的好东西再多, 也永远都缺一件。
徒南薰见了这玉镯, 立刻拿起一支在手里, 先是爱惜地摸了摸,才举起来找内侧的铭文。
“这是前朝内造的印记,镯子该是内造之物。”
傅玉衡闻言,笑道:“箱子的主人既有内造之物,身份必然不低,说不定那些手稿就是传说中的呢。”
等徒南薰看够了镯子,把那匣子合了,两人又找第三个匣子的钥匙。
这回不大走运,试到第十把才算把锁打开。
第三个匣子里装的,是一对儿七尾金凤钗。
沿着年代久远,那金子已经不亮了,上面镶的珠子也都泛黄,唯有凤尾上镶嵌的宝石依旧熠熠生辉。
徒南薰只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淡淡介绍道:“这七尾凤钗在前朝是贵妃才能戴的,到了本朝贵妃戴八尾凤钗,七尾凤钗是给妃位用的。”
傅玉衡道:“这样式看着,倒和如今流行的不大一样。叫人拿去炸一炸,进献给母妃做个收藏也好。”
他们这样的人家,若非御赐,是不能用逾制之物的。
徒南薰这个公主倒是能戴七位凤钗,但她不是不喜欢嘛,只好拿去孝敬丈母娘了。
“也好。”徒南薰点了点头,“母妃素来爱这些古物,给了她,随她或戴或收藏。”
第四个匣子是狭长的形状,好不容易找着钥匙,打开里面却是一柄玉如意。
这时候,夫妻二人已经开始失望了。
剩下这些匣子里,不会装的都是金银珠宝之类的吧?
把所有匣子开完之后,夫妻二人瘫在太师椅上,脸上的神色是如出一辙的失望。
徒南薰愤愤道:“把传习录放在最上面,我还以为底下压的什么稀世珍宝呢。”
原来就是些银票、珠宝、玉器之类的。
虽然那些珠宝都带着前朝内造的印记,但他们夫妻稀罕吗?
最最贵重的,也就是一顶前朝样式的花树冠了。
花树冠虽是凤冠的一种,但前朝已然覆灭了,本朝凤冠的形制早就不一样了,只能当个古董摆着,哪能和疑似《传习录》最初手稿相提并论?
傅玉衡也叹道:“装这箱子的人,可真是不识货呀!”
不过转念又想想,若真是前朝人装的,把凤冠压在《传习录》手稿底下,也情有可原。
毕竟,这是一个皇权至上的时代。
“罢了,罢了。”徒南薰道,“也不算是没有收获。那些手稿无论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一份,咱们就当是,留作传家宝,也算是给子孙后代积德了。”
这个时代的固有思维就是如此,有了好东西,就是要敝帚自珍。
最好这样东西,全天下就只有我家这一份,才能体现出家族的底蕴。
但傅玉衡对此嗤之以鼻,当即便道:“别,书籍这种东西,只有广泛传播了,才能将其本身的价值最大化。”
自先秦以来,多少先进的技术失传,不都是因为传播得不够广泛,知道的那些人在战火中死去,连累技术也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吗?
以前是没机会也就罢了,如今既然有机会了,傅玉衡就是要亲手打破世人都遵守的潜规则。
“等我把这手稿抄一遍,送到书坊去印刷一批。至于这手稿,就大张旗鼓地献给陛下。
就按照你方才说的,不管它是不是,咱们就当成是传说中的那一份。
有这个噱头在前头顶着,不愁没人买咱们印出来的新书。”
“献给父皇?”徒南薰有些舍不得。
这可是他们夫妻俩发现的,将来留给他们的孩子多好呀。
若是献给了天子,最多也就是得到一些赏赐罢了。
见她还不明白,傅玉衡只好给她掰开了说。
“阳明先生不但在前朝广为人知,本朝儒生更是奉其为圭臬。若是陛下得到了《传习录》的原稿,那可借此收揽天下士子之心。”
虽说本朝开国已第二代,但民间仍有不少士子心向前朝。
难道前朝就那么美好吗?
当然不是了。
前朝末年,朝纲混乱,民不聊生,天灾人祸频频,到处兵连祸结,是义军蜂起的天然温床。
若是普通百姓,断然不会怀念前朝。
因为新朝建立之后,必然会给他们分田地,减税赋,他们也能过几年安稳日子。
但那些文人士子则不然。
虽说穷文富武,但真能读得起书的,又有几家是穷苦之人?
特别是前朝末年那些文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庄园,更有无数活不下去的百姓情愿卖身为奴,只为讨一口饭吃。
太-祖穷苦出身,最是知道底层百姓的难处。
因而本朝建立之后,太-祖皇帝连施手段,让那些大小地主们把隐户和佃户释放了大半,全都编为良民。
而后发放土地,使贫者有所耕。又在各处设立村学,使得幼者有所教,进一步打破了知识的垄断。
前者动的是他们的财产利益,后者动的则是他们的权势利益。
这些人摄于太-祖威名,敢怒而不敢言,装也把自己装成孙子,背地里却传出一些乱七八糟的闲话,隐晦地抹黑太-祖。
也正因为本朝开国未久,那些前朝遗老们还未死绝,他们的势力是很庞大的,不少年轻文人也难免受到他们的影响。
当今天子不是不想改变这种局面,而是知晓太-祖当年所行虽是为天下大义,但手段未免太过酷烈,后续若想让其归心,需得缓缓图之。
若是这时,天子得到了《传习录》的初稿,稍加包装就能吹成天命所归。
说不定,连带着因征安南而隐约动荡的朝局,都能重新安稳下来。
傅玉衡对自家老丈人的手段非常信赖 ,认为这《传习录》只有到了天子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徒南薰晕晕乎乎地点了点头,“那好吧,都听你的。”
“行。”傅玉衡立刻起身,“这两天我就不出门了,先把这些抄一遍。”
让他自己抄当然是不可能的,那么多字,用毛笔得抄到什么时候去?
既然要献给天子,那自然是越快越好。
所以……
“系统,你明白的吧?”
“明白什么?”
“借此良机,讨好天子,以后能更好地打着天子的名号,推广咱们的话剧。”
系统444:“……明白,给我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之后,一摞繁体竖版的《传习录》,就整整齐齐地码在了他的书桌上。
“这不比我抄的准确率高?”
谁知道抄的时候会不会一个马虎眼,抄错了那么一两个字?
为了纠错,抄完之后他还得再对一遍,就更浪费时间了。
※※※
第二天一早,府里上下才用了早膳,笙磬堂便热闹了起来。
却原来,明日便是国子监礼祭酒的寿辰,连氏昨天晚上便打点好了寿礼,今日用了早膳便着人给傅石头送去,预备着明日给祭酒贺寿。
这些东西本该上次傅石头休沐时便带走的,但因铜板书印刷需要时间,他就只好先回去,让家里提前一天给他送过去。
直到送东西的人回来,说是一路都好,已安全交付到十二爷手里,连氏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傅玉衡夫妇又陪着说了一回话,才告辞出来,便见洗砚一路小跑过来,带来了一个傅玉衡早有预料的消息。
“五爷,五爷,采买的来报,说是荣国公卧病了。”
各府负责采办的,也是一大消息来源。
因为各府过日子,都需要人来采办物资。这些同行难免碰在一起,互相之间说说话,不经意间透露一些消息都很正常。
今日傅家负责采买的,见荣国府的人少买荤腻之物,不免好奇地多问了一嘴。
也正是多问了这一句,问出了荣公卧病在床,全家上下都要吃素,为老太爷祈福。
这少许的荤腥之物,乃是给府里二太太补身子用的。
毕竟,二太太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却总怀得不安稳。事关子嗣,上上下下一家子都不敢怠慢。
傅玉衡听了这话,微微挑了挑眉,忽而问道:“荣府的采买下人,日常就是这样多嘴多舌的?”
润笔摇了摇头,“这小人倒是不知,不如把咱们家的采买叫来问问?”
一旁的徒南薰道:“或许是荣公病了,家里上下忙乱,张姐姐一时疏忽也未可知呢。”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到了正院门口。
傅玉衡挥挥手叫润笔下去了,夫妻二人进了上房,坐下喝茶说话。
“你若这样说,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你日常与张夫人交好,对他的手段了解得多吗?”
徒南薰歪着头静静思索了片刻,忽尔想起夫妻二人昨日在剧院说的闲话,不由恍然一笑。
笑过之后,她却又担忧道:“她往日行事滴水不漏,如今是不是做得太明显了?”
傅玉衡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有什么明显不明显的?荣公本就年纪大了,如今也不过是放出一个信号,让人知晓他无意争那主帅之位罢了。”
往京城里扔一块砖,砸到十个人,五个都可能出身勋贵。
虽说勋贵子弟不是个个都出息,但能做主帅统领大军之人,荣国公贾代善绝对不是唯一的人选。
和别人比起来,他最大的优势就是简在帝心。
若他一心要争,别人自知争不过他,索性也就不触他的霉头,也好在他面前讨个情,把家中子弟安排到军中。
若有了主帅的照拂,还怕没有军功可得吗?
再有就是请贾代善在天子面前举荐,左中右三路大军的副将,总有一路合适的。
——肉让你吃了,骨头总得让我们捞两块吧?
贾代善再怎么简在帝心,也逃不开人情世故这四个字。谁让他也有儿子有孙子呢?
如今贾代善主动称病,明摆着告诉大家伙:这征安南的主帅,老子不争了,你们大家随意吧。
凡是有着资历又有着能力的,不管面上如何,心里必然欢呼。
原本他们只想着争一争统领一路大军的副帅之位,如今却有机会角逐一下主帅了。
本来没想过的馅饼从天上掉下来,大家都有机会咬一口,无论是争得到的还是争不到的,都不得不承贾代善的情。
要是贾代善要把贾家子弟安排到军中,无论谁做了主帅,都会着意照顾几分的。
贾代善主动把肉让出来,自有人挑几块儿好骨头放进他碗里。
徒南薰听得皱眉,“他们是不是太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了?”
傅玉衡大笑,“你太小看陛下的心胸,也太小看陛下的君威了。
若非陛下有意放任,他们哪敢争得这么明目张胆?
我虽不大通军事,却也知晓国朝承平日久,如今大战在即,正是需要激起将士血性的时候。
如今陛下透出意思,放他们在主帅之位上争夺一番,就是要唤醒这些老将多年前在战场上的激情。”
徒南薰低头思索了片刻,“好吧,我明白了。”
夫妻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傅玉衡便独自去了小书房,对外说是继续抄书,实际上却是翻看古籍。
他最近又从诚王旧日的藏书里翻出一本《琴谱》,上面详细收录了自古而今出现的所有古琴款式。
这些东西若是记熟了,日后和人八卦闲聊也是个能附庸风雅的话题,正是傅玉衡如今需要的知识。
昨天他已看了伏羲式、蕉叶式、檀阁式、亚额式这五种,今日就从第六卷 ——聚云式看起。
聚云琴最早是罗越黄龙师所做作,朱色琴弦,以金玉为徽,以珊瑚为轸,有龙吟虎啸之声,实乃琴中佳品。
傅玉衡拿出前世记豪车标识的劲头,埋头苦读,几乎是看上两遍就烂熟于心了。
这天晚上他看到深夜,一本《琴谱》被他记得滚瓜烂熟。
回到卧室之后,他就告诉徒南薰,书已经抄完了,明天就递牌子进宫,把原稿并那顶花树冠,都献于天子。
至于这些东西的来历,他也已经在心里琢磨透了,中间只需要和徒南薰通个气,别到时候两边说漏了就好。
“见了陛下之后,咱们就实话实说,就是我一时不忍把一只白龟放生,那白龟心怀感念,才指引我冥冥之中寻到了这些东西。”
徒南薰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又忍不住问道:“那白龟眼里,真露出哀求之色了?”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傅玉衡想起那只巴掌大的白乌龟,如今都还觉得邪乎。
两人递了牌子,中午时候就有人来宣。
夫妻二人先去了乾清宫,至于带进宫的东西,先走一道检验的程序,确定没有任何危险品,才会被宫里的太监送到天子面前。
所以前世电视剧里演的,有人从宫外送吃食给皇帝,结果把皇帝的宠妃给毒死的剧情,这多么的天马行空,富于想象啊。
再想想他自己看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啥不对,顿时就觉得,自己的智商已经不是感人,而是拟人了。
天子叫免礼之后,便笑呵呵地问:“你们俩日子过得一向逍遥,我在宫里都有听闻,怎么有空来看我这老头子了?”
徒南薰上前抱住天子的手臂撒娇,“父皇哪里老了?您分明是正值壮年,比驸马这个年轻人都有精神。
再说了,女儿虽然出嫁了,心里也一直惦记父母的,怎么就不能回来看看您啦?父皇说这话,是不欢迎女儿吗?”
这倒打一耙的手法,好生熟练,平日绝对没少实践。
面对疼爱的女儿,天子满心无奈,“好好好,是父皇错了,咱们薰儿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这还差不多!”小公主这才高兴了,趁势道,“这次我和驸马来,可是有好东西要献给您的。”
天子挑了挑眉,“你们两口子,到底是来献宝的,还是来讨赏的?”
“反正不是来献丑的,一定让父皇大吃一惊。”
“那行,朕就等着吃一惊了。”
最近讨安南的事把他折腾得焦头烂额,兵部一直要钱,户部一直说没钱。
再加上朝中人员调动频繁,吏部尚书已经抱怨好几回了。
他是皇帝,享了天下最盛的权势,就得捱得住世间最多的麻烦。
今日小女儿来进宫请安,这点天伦之乐,对他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