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棠沉默片刻。

  她感受到背后紧贴的胸膛起伏频率蓦地急促几分, 下意识想要挣脱热源,但腰间紧紧环抱的力道却俨然抓握着最后一根稻草般锢着自己。

  “我都能感觉出来,我不信你一点疑心都没起过。”伊娃抱着手臂,凉凉地望了一眼这边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半晌嗤笑一声。

  “干什么一个个的都这种表情?搞得好像我是什么棒打鸳鸯的恶人一样。殷棠, 我劝你考虑清楚, 养狼为患的后果不用我多说吧?”

  “你先放开。”

  殷棠背对着以撒目视前方, 抬起手平放在腰腹间肌肉紧绷着的小臂上, 并没有用多大力道, 动作间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肃穆。“我们可以谈谈, 这件事……啧,虽然我暂时释怀不了,但还是可以先谈谈以后的发展。”

  “……”

  “听到没, 以撒?”

  背后毫无反应, 殷棠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嗓音, 喊出深渊族的名字。这一下却像是什么不得了的诅咒, 先前面对荆棘贯穿也无动于衷的男人手臂开始颤抖起来,甚至连带着紧贴在她后背的胸腔也战栗共鸣。

  “你……”

  殷棠皱眉听见了身后牙关碰撞的声响,她刚想回头看看到底是哪里刺激到了这小崽子敏感的神经——对, 现在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小崽子”, 深渊族那么大一只杵在这里是属于晚上走夜路都会吓到过往路人的程度——她回身的动作却被骤然一热的皮肤触感阻拦,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一直都听你的话。”

  背后高大的深渊族男人躬身,将脸埋在她颈窝, 咬着后槽牙从喉间挤出这么一句话。

  一瞬间殷棠感觉到有温热液体顺着自己脖颈向下流,直到浸湿了一小片衣领处的布料。

  “你说什么我都听,因为他们都说你喜欢乖的。我想着,如果我一直听话, 你也就会一直喜欢我……”

  以撒话音战栗着,像是在隐忍克制着某种极端的情绪。

  “这次我要是再听你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不对?后续发展,哈哈……你不要我了吗?就因为我没有分化成你想要的样子,你就不想要我了,是吗?”

  “不是,你……”

  殷棠整个人简直就像是什么布偶娃娃一样被死死锁在怀抱中,她挣了两下发现这小破孩——啧,这破男人——用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毫不怀疑此刻脱衣服的话会发现自己腰上有两道淤青。

  “见鬼了……该哭的人难道不是我吗?”

  她抬眼瞪向上一秒还口口声声说着“替你动手”的伊娃,这会儿对方竟然就直接抱着手臂占据前排看戏,并忽视了她投来的目光。

  荆棘魔女耸耸肩,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我刚说动手你不同意,现在发展成这样怪谁?”

  “你能不能别哭了?”

  殷棠反复深呼吸将情绪暂时稳定在一个界限内,试图好言好语地同理智崩溃的以撒交流。深渊族死死将头埋在她颈窝中,大有一辈子鸵鸟钻洞不愿意动弹的趋势。

  “这样吧,要不你跟我都冷静一下,然后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这个事情。”

  “你都不要我了……”以撒沉闷的声音低低传出,滚烫的鼻息喷在魔女皮肤上,掀起一阵刺激性感官。“还有什么好谈的。”

  “那你特么现在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殷棠头痛欲裂,手上挣动的幅度终于认真了起来,指尖以一个堪称刁钻的力道捏向以撒手腕。

  这也是她多年近战总结出来的人体弱点经验了,常理来说就算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被掌握住要害穴位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也不得不认栽。

  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甲甚至在深色皮肤上掐出了血痕,深渊族愣是连脚步都不曾挪动一下。

  亦如五年前,那个狼狈栽倒在荆棘沼泽里,以犬齿孤注一掷咬断魔狼脖颈就再也不会松口的幼崽。

  “……”

  殷棠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伊娃“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嘲弄视线中,她将带着血的指甲从皮肉中抽出来,轻轻拍了拍那截紧绷着的小臂。

  “好了,我知道了。”

  “不赶你走行了吧?现在我好好跟你说,你先放手,然后我们换个地方再谈,这里动静闹得太大了。”

  伊娃:“后面好像已经有人通知执法队过来了,你们要走的话趁早,别再耗在这里腻腻歪歪的。”

  沉重的马蹄声踏碎寂静,酒馆外骤然传来一阵嘈杂喧闹的动静,似是同时有数十人在七嘴八舌地描述事件。

  以撒竖起的细长瞳孔渐渐恢复正常类人形的眼瞳,半晌,他似是妥协般的微微放松了手臂的力道。

  “可以谈,但是不能赶我走。”

  “行了行了知道了,赶紧的吧。”殷棠后脚追上伊娃开启的传送法阵,腰间的桎梏虽然有所放松,她空余的左手却猛地被宽大手掌握住,严丝合缝地牢牢交叠。

  黑发魔女嘴唇微动,似是无声骂了句什么。

  魔力传送波动的最后一秒钟,殷棠突然左手施力,在以撒有些惊异的神情中猛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站住!请配合调查!”

  踏着火光与碎石闯入酒馆的巡逻队极速赶来想要阻止传送法阵的触发,一切却已为时过晚。殷棠在魔法爆裂波动的余韵中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望进那一双熠熠的金瞳。

  “如果我刚才没有答应那一句话,你打算对我做什么……崽?”

  空间传送挤压的扭曲人影中,以撒眨了眨尚有些湿润的眼睫,诡物狰狞的倒影与人体阴影交织重叠,直至彻底分不清彼此。

  他突然咧开嘴角,尖锐的犬齿在空间魔力的波动中若隐若现。

  “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不舍得的。”

  以撒这样说道,“但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你把我丢了。我会用我的整个余生来找你,哪怕是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也会一直寻到你的身边。”

  ——“无论多长时间。”

  眼前的烈火与坍塌牌匾一瞬间都离他们远去,直到熟悉的植物轮廓重新映入眼底。

  耳边传来伊娃喋喋不休的暗讽与抱怨,殷棠垂眼望向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深肤色手掌,一面用另一只手捋起额前的碎发,深呼吸一口气。

  疯狗之所以是疯狗,因它们不会思考实力差距与计略谋划,只滴着涎水疯狂而决绝地撕咬一切目标。

  纵使被打落犬牙碾碎趾骨,全身的皮肉溃烂腐臭,对一个人的恨意能够让它从坟墓里爬出来。

  殷棠原本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以撒。

  在招惹疯狗之前,她预想到了一切后果结局与对应方案,却唯独算漏了这一种。

  她将自己能给的都给了对方,期冀着有朝一日后天的努力能够弥补上缺憾的成长期。使得她的孩子能够有底气地行走在大陆的日轮之下,拥有选择与犯错的退路机会,去追逐他内心最所期待的救赎。

  她却忘了,对于被逼至绝境的疯狗来说,相比起信奉“救赎”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会死死抓握住近在咫尺的赋予者。

  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踏错了?

  无数个日夜溯回的亲密交错回忆中,殷棠已经分辨不清深渊族的眼神是爱意或是执念。她站定于诺克密林边缘处的一小块土堆上,有些麻木地听见伊娃颇有幸灾乐祸的道别声。

  “先走了,我急着赶回去寄火箭信。正好大家最近都很无聊,感谢有你,我会把你的事情说给大伙好好乐一乐的。”

  殷棠:“趁我还没拔魔杖之前,你最好快跑。”

  荆棘魔女放肆的笑音回荡在密林深处,待那阵笑声彻底消散之后,周围的气氛便又重回死寂。

  殷棠挣了挣手腕,“可以放手了吧?”

  “你发誓不会赶我走。”以撒目光固执地望过来,“你说过的所有话,我都会当真的。”

  “那我还吹牛说过我能一次性喷五分钟的火不带停的呢,你也当真?”殷棠嗤笑一声。下一秒,她突然收敛起脸上所有神情,抬眼朝死死抓握着自己的男人望来。

  “你还记得你曾经问我,为什么我会选择收养你,是因为在我刚好需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你出现了,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我也同样会这样做的时候吗?”

  “以撒。”

  魔女轻声念了一遍深渊族的名讳,“现在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你。为什么,是我?”

  “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拯救你的人刚好是我,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救下你之后,这样毫无保留地对你好,你也会……爱上那个人吗?”

  “……”

  以撒原本还略微紧绷的神情怔在原地,金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

  “……你是这么想的?”他语气战栗,“你以为,我对你的感情是因为感激你把我从那个地狱中拉出来?”

  殷棠:“不是吗?”

  深渊族男人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看似蕴藏着无尽力量的高大身躯一瞬间竟显得脆弱惊人。

  他目似悲切,又带着点压抑到极致的说不清道不明思绪,半晌摇了摇头。

  “如果这么说的话,你会怎么样呢?”

  “向你证明这种情感区别于‘爱意’啊,只是你理想状态中将我的出现美化了而已。”

  殷棠是真的在试图说服对方将其拉回正轨。毕竟以撒不是之前那些可以用五花八门借口拒绝的追求者,她确确实实在其身上倾注了前所未有的感情与心血,也是真的希望对方能够走上那条繁花似锦的通天大道。

  “崽,你别着急,我们可以慢慢来。”

  “我之前也说过吧,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容易陷入一段短暂迷恋式感情。没关系的,之后你还会遇到真正喜欢值得倾注爱意的对象,等到那时候你再回头来看这段‘感情’,甚至会觉得这是你人生中一段可以被删去的尴尬记忆。”

  以撒闭了闭眼睛,嘴角扯开一个惨淡的笑。

  “可是我知道不会了。”他道。

  ——“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