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庄芳治沉默良久。

  这种沉默并不像是反对, 而只是对于即将作出决定的最后确认。

  然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好吧,明智君,虽然我并不相信你的承诺,”他带着一种自嘲的微笑说, “但你的另一句话是对的。我不必去考虑怎样做更适合高远君, 而应该考虑的是,我要选择去做什么。

  “其实我早就应该有所觉悟, 在我和玲子分手, 20多年间对我的儿子不闻不问的时候, 我就永远失去他了。

  “现在的他对我没有亲近之意, 只有戒备和恐惧。

  “在所罗门王的审判中, 那位亲生的母亲选择了放手——这也是我作出的选择。

  “毕竟我并不想毁掉他。”

  站在他面前的明智垂下眼帘,再次鞠了一躬。

  “虽然我无法代替高远表示什么, 但就我个人来说, 非常感谢芳治老师。”

  “那就不必了。”御庄芳治呵呵一笑, 笑容枯涩,“你是永远也无法博得我的好感的。”

  这大概是一位父亲对自己不认可的“儿子的男朋友”最后的顽固。

  明智只得耸了耸肩, 并没有再去抗辩。

  但他马上发现了面前的人有些异样。

  御庄芳治开始还只是浅浅地咳嗽, 呼吸却变得急促,好像喘不过来气似的。

  “老师?……”明智迅速地半蹲下去,正要看一下他的情况, 便听到他努力发出微弱的声音。

  “叫……田代……进来……”

  随即他的咳嗽变得剧烈起来, 每咳一次, 口中就流出粉红色的血沫。

  明智快步跑到会客厅的门边, 还没有伸手, 房门已经“砰”的被从外面推开了。

  门外的两个身影, 一个是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因而满脸焦急的田代先生, 另一个则是完全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的高远。

  ——他应该是听到了自己和御庄芳治所有的对话。

  这是明智油然而生的第一个念头。

  甚至没有去想高远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因为那张脸庞上所呈现出的神情,足以让所有见到的人心碎。

  高远从来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

  或者说,他越是激动的时候,越是不知该如何表现。

  而此刻他的表情依然十分平静,平静得像是看到了一切的终结。

  目光中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仿佛早就料到眼前的事会发生,而他自己则对什么都无能为力。

  明智的心底迅速地冷了下去。当他伸手抓住高远的时候,发觉对方的手指也是一样的温度。

  但他们谁也没来得及说什么。

  田代先生在看到室内的情形时已经快步走进去,以熟练的动作拉出壁柜里的氧气装备,为几乎喘不上气的御庄芳治戴上面罩。

  “明智先生,”他转过身,语气并不急躁,但带着紧迫的压力,“能请您帮个忙吗?”

  按照田代先生的说法,御庄芳治一直患有慢性的心力衰竭。

  这也是他这位写作管家读作保健医生被聘请的最主要原因。

  近两年来,御庄芳治的心衰急性发作变得频繁了许多。

  所以在经常居住的宅邸中都备有应急的医用设备,以及专用的汽车。

  只想请明智帮忙把御庄芳治搬上汽车的田代先生,最后被说服陪同病人待在后面的车厢里,而由明智开车前往最近的医院。

  车子显然也是特别改装过的,在明智这个飙车小能手的驱使下仍然保持着平稳。

  但和田代先生相对坐在御庄芳治的座椅旁边的高远却觉得胸口在不断地翻涌,好像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

  是的,早在意识到明智的目的地是蔷薇十字馆之时,他就已经知道了真相。

  御庄芳治,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上一世终其一生都未曾谋面,只将“蜉蝣”和蔷薇十字馆遗留给他,让他在各种记录的线索中不断探寻身世的父亲。

  以“指挥者”的身份诱导了露西亚馆的命案,同时也亲手设计了其他多座建筑中的杀人谜题的父亲。

  从这一世初次见面起就不断向他发出邀请,想让他也加入到那些恶意的“游戏”中,甚至不惜伤害他的朋友来胁迫他的父亲……

  而就是这个人,刚刚在高远面前揭露出真实面目,马上又要离他而去……

  这究竟是,上天执意向他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还是他活该要接受的惩罚?……

  车子一路呼啸着冲进医院的大门。

  高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又怎么跟着被固定在轮椅上的御庄芳治奔向急救室。

  其实那只是一种惯性,只是因为他不跟上,就会被所有人彻底抛下。

  归根结底,他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在到达那扇白色的门前他被人抱住了,似乎是怕他因为激动或者恍惚而闯进去。但他早已停住了脚步,只有目光还追逐着那个轮椅上的身影。

  连呼吸都已经相当困难的御庄芳治突然抬起手,费力地作了个手势。跟着他的田代先生立刻将轮椅挡了一下,让他在门外多留了一瞬。

  “……高远君……”周围的人们都听到氧气面罩下那个微弱而含混的声音,似乎用尽力气吐出这么一句话,“对不起……”

  轮椅、和簇拥着轮椅的人们消失在白色的门后,高远木然站在那里,已经无法再移动一步。

  抱住他的人从背后拥紧了他。

  “高远,”他听到明智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冷静一点,会没事的。”

  他听到了这些话,但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

  他也没有什么不冷静的,不如说他整个人都已经冷得像冰。

  不知道过了多久。

  等到从混沌中稍微恢复了一些实感,高远发现自己正坐在急救室门外的长椅上,明智就在身边,让自己靠在他的肩膀上。

  一个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咖啡纸杯递到面前来。

  “给,不喝就拿着吧,你的手很冷。”明智轻声说。

  高远机械地接过杯子,让手心吸收了一会热量,然后浅浅啜着。

  好像一切动作都出于本能,只是因为手里捧着咖啡,所以他就喝咖啡。

  明智不禁有些忧心。

  但没过多久,或者是因为□□的作用,高远淡淡笑着开了口。

  “喂,明智,”他声音平静,口齿清晰,好像只是在无聊中找个话题来谈论,“你记得前世我父亲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吧?

  “我是说……‘那一位’父亲。”

  明智点了点头。

  “你说是在你17岁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今年——高远先生的生意完全失败了。”

  “可是他现在活得好好的,还和娜塔莎小姐结了婚。”高远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他垂下眼帘,再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抿起嘴唇,像在回味口腔中的苦涩。

  “刑警先生有没有想过,是什么造就了一个人前后两世不同的人生?

  “比如我父亲,是因为生意失败所以变得颓废,最后郁郁而终,还是相反呢?”

  虽说是意外的话题,但明智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

  或者不如说,宁可没有听懂。

  明智想,宁可高远对自己发火,冷嘲热讽,说过激的话,哪怕是表示要就此决裂,也好过他现在这样,平静得像看透了一切。

  他以一种平静而洞悉的态度谈起上一世高远先生的过世,并非因为那是事不关己的闲话。

  恰恰相反,他认为高远先生的死是他的责任,是对他的一再失望导致的颓废,而又因为这种颓废导致了生意失败。

  否则就不足以解释,为什么高远先生离开他回到英国,生活就变得好起来了。

  尽管那只是他的猜测,但他显然已经给自己定了罪。

  而他认定这些事都是自己的问题,则是因为御庄芳治的突然发病。

  高远这个人,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正常的情感,他是不懂得如何进行情绪反馈的。

  被御庄芳治一再揭露内心的恐惧,得知对方是自己亲生父亲的惊讶和委屈,以及发现父亲还爱着自己的欣慰,突然又可能失去这个亲人的焦虑和绝望,在他那里交织成混乱的一团。

  普通人遇到这样的情形,出于自我保护,一定会找到一个发泄途径,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

  在高远面前,这个对象可以是御庄芳治,也可以是明智,但他完全没有这样选择。

  他很习惯地认定都是自己的错,就像高远先生的死,归根到底,也是他的罪责。

  因为命运从来没给过他善意的脸色。

  从藤枝椿,到幽月来梦,哪怕是从小抛弃了他、但他还在努力追寻着的父母,一个个都离他远去。

  他所珍视的人一个也留不下。

  都是他的问题,是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所以他每一次的尝试都以绝望告终。

  他早该知道又是这样的。

  ——这就是明智从高远的眼中读出的话,也是令他又变回那个和明智谈论“白昼之月”时的样貌的原因。

  歉疚一下子充满了明智的胸膛,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后只能伸手过去,覆在高远捧着咖啡杯的双手外面,喃喃地说:“对不起……”

  高远扬起眉梢,转头与明智对视,嘴角竟还带着一丝笑容。

  自嘲的笑容。

  “为什么呢?”他说,“明智,你怎么这么喜欢苛责自己?

  “你不是一直都在拼命保护我吗?

  “还有芳治老师也是……

  “你们这些人,怎么总是习惯把别人的错归咎于自己呢?”

  短短的几句话,明智却越听越是惊心。但刚要开口回答时,又被对方抢先了。

  “对不起,明智,关于‘喜欢’那件事……”

  一边说着,高远一边以一种不很强但却坚决的力量挣脱了明智护住自己的手,随即站起身来。

  在医院一片纯白的背景下,他的身影显得分外孤寂。

  “我相信你是认真的,也能感受得到,应该说,从上一世到现在,这还是我第一次得到别人这样的感情。

  “但是……很遗憾,我这个人……我是没有办法回应你的……

  “我根本不知道‘喜欢’该做什么,哪怕我也……

  “是的,这样很过分,我也知道付出的感情是没法收回去的……不过是你的话,或者可以接受在我这里吃一些亏?

  “……我们到此为止吧,明智。”

  作者有话说:

  分手梗(1/1)达成!

  总之大家不要急,哪有那么容易就分了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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