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涛赶到阿明所说的茶餐厅时, 刚好看见他和小罗正跟那个姓明智的日本大学生对坐在小桌旁,聊得眉飞色舞。

  “这里的奶茶真是太好喝了。”明智由衷地说。

  哪怕在这种乱糟糟的小茶餐厅里,他依然保持着优雅自若的风度,浅蓝色的长袖衬衣只把袖口挽了起来, 折痕平整, 露出线条流畅而修长的手腕。

  与对面两个人松松垮垮的圆领T恤衫和毫无仪态的坐相形成了鲜明对比,看得李涛一阵糟心。

  然而, 那两个小子没有丝毫沦为陪衬的自觉, 还在得意地指手划脚。

  “我就说嘛, 咱们虾脚村吴阿婆的奶茶是全港第一!怎么样, 我没有骗人吧?”

  “对了你再试试这个蛋挞, 真的很赞呢!”

  “还有杨枝甘露,阿婆秘制烧仙草……”

  看着两人像店小二一样没完没了地推荐, 尤其是面朝门口而坐的明智悄然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李涛觉得忍无可忍。

  “你们两个!大白天不做事吗?跑到这里来打混!”

  被吼到的阿明和小罗根本没来得及回头, 只是听到这个声音,就像在座位上触了电一般, 瞬间弹了起来, 急急忙忙地朝李涛打了个招呼,随即埋头奔出店外。

  这不按剧本出演的一幕让李涛顿时有些尴尬。

  他也没想到那两个小子怕他怕得如此厉害,连交接一下都想不起来, 就抱头鼠窜。

  甚至没有提明智的那位高中生同伴去了哪里。

  迎着明智饶有兴味的目光, 李涛叹了口气, 索性坐到了对面。

  “我们这种乡下地方的警署是这样的, ”像是说闲话一般解释着, “就那么几十户人家, 乡里乡亲的都认识, 平时也没有什么事件需要出警的。”

  明智微笑着点了点头:“那我们昨天还真是打扰了。”

  很典型的日式礼貌,但也很难说没有带上点讽刺的意味。

  “知道打扰就好。”李涛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既然是来旅游的,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是尖沙咀不热闹还是大屿山不好看?”

  面对旧话重提,尽管是这种非正式场合的吐槽,明智仍旧不为所动。

  “我说过了吧,只是出于好奇而已。作为旅游者,我想我们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目的地。”

  对这种打官腔的回答,李涛嗤了一声。

  “你这口气简直像个律师。对了,你那位同伴……高远,是吧,他到哪里去了?放任未成年人乱跑,真出了事你可要负责的哦!”

  “他也有他的自由啊。”明智好整以暇地端起奶茶来啜着,眼镜片反射出狡黠的光,“对了,李警官对这家店还有什么推荐吗?”

  “我不吃甜品!”李涛显然是忍着气说。

  明智哦了一声,自顾叫来服务生,点了刚才阿明和小罗说的杨枝甘露和烧仙草,又额外要了一个蛋挞,在服务生送上来之后推到李涛面前。

  “我朋友——就是高远——对我说过,吃甜食可以让心情变好,李警官要不要试试?

  “顺带一提,”在李涛几乎要掀桌之前,又补充了一句,“他是去拜访一位在香港的朋友了,也是高中生。”

  夕阳渐渐西沉,夜晚即将来临。

  白天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吃街终于迎来了高光时刻。

  霓虹灯招牌次第亮起,路边摊一字排开,临街的大锅里开始冒起热气。

  各式各样的香味交织着,吸引着客人的光顾。

  写着“南记糖水铺”的小店里,一个系着围裙的少女身影来回穿梭着。

  “丽晶啊,两碗糖水!”有熟客这样招呼道。

  少女脆声答应着,没多久就把糖水送了过来。

  正要转身的一刻偶然抬了下头,目光便捕捉到门口的一个身影。

  “您好!请问几位?”

  照例这么招呼了,却一时没有得到回应。

  这时也已经看清,来人清秀的少年样貌。

  虽然身材和成年人差不多高了,但还保持着青涩的姿态,看起来不会超过17岁。

  穿着运动式的休闲装,仔细看就会发现,并不是那种廉价的地摊货。尽管看不出牌子,但无论是作工还是质地都相当高级。

  和他那种宁静优雅的气质可以说相得益彰。

  是哪里的富家公子吗?……

  少女暗暗地猜想,却又觉得不对。

  那样家庭的人怎么会到这种大排档林立的乡土小吃街来呢?

  “请问……”在少女的疑惑中,对方轻声开口,说的是日语,“是丽晶吗?”

  少女——南丽晶怔了一下,才分辨出自己名字的日语发音。

  记忆的闸门打开,一些久远的景象,和某个身影一起涌入脑海。

  属于童年的、短暂得分不清酸楚还是甜蜜的回忆……

  “……阿纯?”她不经意地也说了日语,同时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人,“狩谷纯!是你吗?”

  少年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店内的灯光下,露出微笑。

  “丽晶,好久不见了。”

  因为童年好友的突然造访,南丽晶的父母特意给她放了假,让他们出去好好叙旧。

  但小吃街的喧闹湮没了他们的一切话语,两个人只好默不作声地向外走着。

  为了避免被人群挤散,还手拉着手。

  和6年前好像啊!……

  想起过去的南丽晶偷偷笑了起来。

  对于面前的少年和记忆中的狩谷纯的相貌一点儿也不像的念头,也渐渐地消失了。

  “真是的,我给你写的信也不回,隔了这么久才来看我。”两人走到海边码头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这么抱怨着,嘴角却还带着笑意,“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喔,真的很抱歉,”少年诚恳地回答,“不过我父亲那次回国以后就生病过世了,后来我就搬了家……”

  这个理由实在太充分了,南丽晶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表示不介意,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同时打消了心底最后一丝怀疑。

  对于狩谷纯,高远自信要比南丽晶更为了解。

  毕竟当年南丽晶和他只相处了一天,而高远则是亲手将这个杀人傀儡从废墟中拯救出来,并花了半年时间为其策划复仇的。

  当然,对于他对南丽晶那种少年的情愫,尤其是在被困囚了这么多年以后形成的对光明一面的执念,也相当清楚。

  所以他重见天日之后,一定会来找南丽晶的。

  正因为确信这一点,高远才在明智拖住那两个写作盯梢读作自曝的新札菜鸟之后,立刻找到了这里来。

  但从南丽晶的反应来看,“狩谷纯”这还是6年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她才会那么快就相信了,高远所扮演的这个少年。

  在静夜的海风轻拂下,她诉说着别后的思念,和这个年龄的少女的憧憬。

  “我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她说,在码头灯光的映照下,脸颊微红,“而且不是我吹牛喔,我的成绩真的很不错。

  “然后我也有在拼命攒钱,当作学费和生活费。

  “我想去日本念大学,金融管理专业,我都已经想好了。

  “所以,阿纯,我们以后……”

  高远想了一下。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这句话不是以狩谷纯,而是以自己的立场说出来的。

  毕竟帮助一个女孩子实现这样的梦想,也算不上很困难。

  而对于目前不知所踪的狩谷纯来说,得知自己寄托了青春情怀的女孩有个好的前途,大约会比较安心吧。

  ……会让他打消一些复仇的念头也说不定。

  高远自嘲地想,自从刑警先生那么霸道地表明了感情之后,不但让自己无所遁形,只能跟在他身边,似乎连思维逻辑也被他绑架了。

  昔日“地狱的傀儡师”,现在要千方百计地阻止别人为了复仇而犯罪,这说出去谁信?

  然而不晓得他内心活动的南丽晶惊喜地睁大了双眼。

  “真的?阿纯,你真是……太好了!

  “其实我只是想说,如果我去了日本,我们就可以多联系了,不是吗?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高远摇了摇头,再次打断了她。

  这是让她认定“狩谷纯”的关键时刻。

  “都说过来日本的话一定要来找我了。”以一种少年的强横口气这么说,同时,微笑而郑重地伸出小姆指,“我们可是有过约定的喔!”

  “……这是我们的约定,谁都不可以反悔!……”

  金红的夕阳下,男孩和女孩迎着海面许下诺言,两个人的小指勾在一起……

  南丽晶用力眨了眨眼,似乎要阻止即将流下的泪水,随后,绽开笑容。

  “阿纯,谢谢你!”

  她走上前,抱住了面前的少年。

  ……

  这样的场景和气氛,就是说,静夜,月色,海风,久别重逢的少男少女,彼此贴近的心……就算高远以前没谈过恋爱,凭直觉也感到似乎要发生些什么。

  一些会让如果能看到这一幕的狩谷纯把他设为首要目标,而让刑警先生连续三天甩脸色给他看的“什么”。

  出于钓鱼的角度,他似乎应该选择顺水推舟,但考虑到未来三天自己的日子,高远决定还是谨慎行事。

  他以一种彬彬有礼的态度轻轻拥抱了一下怀中的少女,然后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离开一段距离的南丽晶没有察觉到古怪,她还沉浸在梦想与喜悦之中,而且,幸好,她也只是情窦初开的17岁而已。

  对她来说,和曾经有过好感,再次见面后又加深了好感的男孩子贴贴,就已经很满足了。

  高远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边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一边又和女孩闲聊了几句。

  最后约好第二天再见,而南丽晶也欢欣地毛遂自荐,做他游览香港的向导,两个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不知道真正的狩谷纯现在去了哪里,有没有看到这一切。

  高远一边走一边思忖着。

  毕竟比起上一世,狩谷纯被困的时间要短得多,对人生也还没有完全丧失希望。

  而且,他现在是处于青春期的16岁,十分容易冲动的年纪。

  会忍不住采取行动的吧?……

  这大概是破解御庄芳治设下的这个谜题的唯一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