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管我叫太平,但我的一生注定与这个名号无缘。

  父皇和母后都很疼爱我,听人说,那是因为姐姐安公主早丧的缘故,我就在这种无法无天的宠溺中成长着,看着父皇母后慈爱的面容,让我差点觉得这个天下全都是我的,但我错了。

  十岁的时候,我去了外祖母杨氏家中,在走廊上遇见了一个少年,从来没有见过长的这样好看的人,但他的面容总给我一种妖冶怪异的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鬣狗见到兔子的神情,我不喜欢他。

  外祖母和母后长的很像,有时候我也常常想,等我日后长大了,是不是也会和她们一样,母亲无疑是我心中的泰山,只要她还在,我就觉得安全。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崩塌掉了我对她的无比崇敬,甚至怀疑,母后是否是真的爱我。

  在祖母家中的那个少年叫做贺兰敏之,我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样大胆,当我被他粗鲁地推进房间之后,我就知道我完了。

  事情发生之后,母后对着太医大吼大怒,最后来到了我的身边,抱着母后,我漂泊无依的心暂时感到一丝安慰。

  “我要杀了他,母后,杀了他!”我咬着牙,迸发出全身的力气说。

  母后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抚摸着我的脑袋,长长地叹气,“太平,忍一忍,终有一日母后会替你除掉他。”

  我诧异地看着她,不可置信,我以为我的母后什么都可以为我办到,但她却告诉我现在不可以动那个人,为什么?!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母后当时为何那样说,她的地位岌岌可危,朝堂上没有一个可用的人,父皇甚至动了要废除她的念头,为此母后必须依靠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最重要的一群人就是母后的娘家——武氏。

  贺兰敏之就是武氏中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所以,那时候的母后不会动他。

  从那以后,午夜梦回,我常常会被梦境中的景象惊醒,黑暗中,时常有一双酷似狼眼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它的眼里充满了欲望,充满了贪婪,发着幽幽的光,挥舞着锐利的爪子,像是要朝我扑来。

  “滚开!”我抽出挂在床榻边上的剑,迅速在前一划,一片腥红的血洒到了我的脸上,被褥上,地面上,我呆愣地望着站在我床榻边上的那个人,她的目光空洞无一物,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脖子上开了一道口子,继而瘫倒在地,原来,我杀了她。

  所以,宫内的所有人都开始惧怕我,到处传着关于我的残忍的言论,一开始每当听见宫女背着我低语的时候,我总以为他们是在讲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我下令杖打,久而久之,就真的没有人再嚼舌了。

  宫内关于我的嗜杀传到父皇耳中,他并没有责怪我,而是当着母亲的面说:“太平只是做梦,该给她找师傅了,以后都会好的。”

  于是母后将我送到了一个叫做习艺馆的地方,在那里,我见到一个总是面无表情的人,她的名字叫宋昭慧,她和我所有遇见的人都不同,因为在她的眼中我从来没有见过“惧怕”二字。宋昭慧是一个很好的师傅,她教我剑术,教我念《道德经》,我心中的伤痕似乎正在渐渐地愈合。那时候的习艺馆,还是众多官家子弟学习的地方,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名唤薛绍,他的出现给我惨白的生命里抹上了一笔亮色。

  他总是很能讨我欢心。

  我总是欺负他,摔他到烂泥地里,破坏他认真写好的字帖,看着他受宋师傅的责罚,和其他人伙同将他倒挂在树上,看着他挣扎,又或者在他的背后画上乌龟,让他顶着一只乌龟到处晃荡。

  但他从来没有生气,在一个温暖的日子里,我问他:“薛绍,为何你不告诉宋师傅我对你所做的事情,你不怕被人笑吗?”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不会说的,因为我喜欢看你笑。”

  这一句话,让我震撼了很久,那时候我开始觉得,我的人生似乎有点开始不太一样了。

  薛绍其实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我让他带我出宫,他就想尽了办法带我出去,犹记得他替我赢的青瓷狗,宫内有很多价值不菲的东西,但很少能让我这样满意喜欢,我知道,这是因为薛绍。

  母后似乎发现了薛绍和我的亲密,在不久以后就送走了他。

  临走的那一日我并没有哭泣,只是呆在城门上,看着他的马车,和他瘦弱的身子,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却始终够不到我所站立的位置,想起他前日和我说的话,他说:“令月,我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我阻止不了贺兰敏之,我只想弥补你的缺憾,如果可以,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娶你。”

  “你不介意?”

  他摇了摇头,吻了我的额头,“当然不介意。”

  他一走,就是八年。

  而我也一直记得他叫我乳名的样子,只有他还记得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李令月”。

  我很快就不再去习艺馆了,母后将那儿改制,变成了只有女子才能去的地方。

  每当心中郁结不得发泄的时候,我便会到竹林舞剑,企图削去往日的记忆,每当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就会看着天空,脑海中一片空白。

  原来人累到了一定的境界,就真的会什么都不去想了。

  薛绍走后,母后送来了一个叫做暗香的宫女,她在我面前很安静,我知道她是怕我的,不然也不会总是避开我那么远,晚上守夜的时候,她却靠我很近。

  “别靠近我,我会杀了你。”我说。

  她只是点头,但半夜醒来的时候,我总会发现她直挺挺地站在床榻边上,脸上的血痕犹在,是我又做梦了,我又伤害了身边的人。

  “对不起,暗香,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公主,暗香不怕。”她跪在地上,摇了摇头。

  父皇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他虽然平时不太言语,说话也总是温温吞吞地,但他对我的爱护,始终如一,他并不知道我在杨府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我性情大变的原因,但他在尽其所能地满足我所有的愿望,所以在薛绍离开之后,我经常去的地方,除了竹林,就是太医院,我想多留住父皇一会儿,至少不能给他添麻烦。

  阅览过众多医书,我偶然间发现,其实那一日贺兰敏之并没有得手,但他给我造成的阴影却挥之不去,我觉得恶心,这一夜夜的梦靥缠绕着我,我好恨!

  年复一年,薛绍的面容在我脑海中渐渐模糊,我只会在偶然间记起那个总被我捉弄的少年。夜风很凉,我和暗香又来到了竹林中,母后震怒,她逼迫父皇下诏杀了上官仪一家,我见到父皇悲恸的神情,但我无能为力。

  那几个黑衣人如何潜入防守严密的竹林的,我不知道。在打斗中,我听见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在叫喊着:“来人呐,救驾!”凌乱之中,我瞧见一个往外奔走的身影,那时候的我并不清楚,其实她不是我的救星,而是我命中的劫难。

  如果,那时候我命李多祚一剑斩杀了她,事情会是如何?

  如果,在天牢之中,我并未发现她的女子身份,现在我和她将会是如何?

  如果,她在长安城外并没有舍命维护我,那又会如何?

  可惜,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等我回过头来仔细思量的时候,这个人的面容已经深深扎根在了我的心里。

  她的名字叫司马安,一个和姐姐有着同样名字的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她的出现让我了解到一件事情,虽然我有暗香,但她毕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虽然我培养了一队暗卫,但他们毕竟都是男子,虽然我是公主,但若没有母后庇护,终究不得自由。

  所以,我需要有能够完全信赖的人,而这一切,都会从司马安开始。

  我以为她会提很多的要求,却不想,她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提拔上官婉儿。这当然很轻松,但母后的震怒始料未及,几番为难之际,我决定先斩后奏,没想到母后也闻风而来,在上官婉儿现场写下那首诗之后,我瞥见了母后眼中的惊叹。

  出宫去见武三思,商讨购置武器的事情,没想到又会遇袭,司马安的招数非常怪异,但她拼了命的想要维护我,而我却只想试探她的来历和忠诚,当她在我面前倒下的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绝对不能让她死。

  将她安置在青楼之内,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竟然会在楼道间见到梦里都想要杀的人——贺兰敏之,但母后不让我动他,我只能忍。他也看见了我,却显得陌生,也难怪,我们的容貌都变了很多,而且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他当时将我当成了宫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母后也不会主动告诉他,你侵犯的人原来是大唐的太平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