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民居高高低低,越是靠拢皇城的便越是富贵人家,薛绍的府邸高檐大宅,四处是鲜艳的红,下人们自打昨夜便不曾安歇,忙着布置,登高梯的登高梯,下头有人扶着,婢女们额头渗着小汗,步履急躁地穿梭在形形□的人流中,一不小心便撞上了哪位大清早便来恭贺的人。

  张天自然要来送上贺礼,过了虚礼那一套,负手出了门,仰头便见一人背着日头坐靠在对面屋脊之上,一腿曲着,一腿伸直,右手扶住屋脊,左手里拿了一壶酒,眉眼慵懒,以往的神思完全不见。

  她伸出手,晃动手中的酒壶,对着张天笑。

  张天观望四处,过往之人全都是冲着薛绍贺喜而去,谁还顾得及这边动静?于是张天便利索地攀爬上了屋脊,蹲在司马安身边盯着她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司马安懒懒回:“喝酒。”

  张天一把打掉她手中的酒,酒壶咕噜噜顺着屋脊滑下,司马安却拼命扑了过去,整个身子倾斜,眼见着便要顺着屋檐下滑,若是头着地那非摔傻了不可,而她却全然不察,只顾着救那壶酒水,张天只得出手抓住她的脚踝,顿了一顿,将她拉了上来,见她依旧笑着,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怒斥道:“上官婉儿的事情你无力回天,如今太平公主大婚,你不去想办法却只是在这里喝酒看着?!”

  司马安拎起酒壶灌入一口,甩开张天的手,顾自仰卧躺着,将张天的话语当做耳边风。

  “昨夜闯宫事情定然会传到太后耳中,与其在这里自怜自艾,不如想办法保全你自己!”张天毫不留情道,“上官婉儿为你牺牲的够多了,你还想下一回她为你付出什么,生命吗?!”

  “张天,你会吹笛吗?”司马安忽而说,眼神空洞遥遥望着前方,嫁娶的声乐起,上轿子前的李令月在作何?她也会像其他待嫁的女子一般安静地坐在铜镜前,对镜贴花环,扫峨眉,着嫁裳,等候着上轿,行礼,然后等着成为薛绍的妻子吗?

  张天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铁做的锤子打在了司马安这软趴趴的棉花上,劝再多也无用,到最后索性陪着她坐下,环顾风景,隐约明白为何司马安会选择呆在此处,这里是出嫁队伍必经之地,她是想亲眼目送公主入府。

  “你之前说对薛绍有计划,是什么计划?”

  “很快便知。”司马安立即回道,思路清晰不似烂醉之人。

  张天陪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道:“拿来。”

  “什么?”

  “你不是让我吹笛吗,给我笛子。”

  司马安笑盈盈地回望她,从身后魔术似地变出一竖笛子,交给了对方,张天握着笛子,仔细看着上面的纹路,细细抚摸着笛身,脸色一黯道:“这是姐姐的东西。”

  “青姨在她房间中找见,一直想交给你,”司马安道,眼睛盯着遥遥而来的那顶轿子,那样的富丽堂皇,随队的人少则上百,里面一圈是清一色的宫女,个个娇艳如花,稍外头是金戈铁马的上翊军,他们腰跨长刀,司马安相信这群人全都是上过沙场的人,可以毫不留情地斩杀敌人,武则天果然是费尽心思,铁了心要办成这门婚事,如果自己强行抢婚,一定会在此毙命。

  “暗香回来了。”张天在耳边低声道。

  司马安循着她的视线,果然瞧见轿子右头的宫女正是暗香,如果暗香回来了,那么司马惜会在何处?

  张天拿起玉笛,轻含笛口,远处是震耳欲聋的宫廷乐曲,薛绍在高头大马上分外精神;近处是笛声悠悠,张天的技艺源于张娃,虽然不如她清丽,但也独有自己的一番洒脱味道。

  司马安的视线随着那轿子移动,身子不禁往前倾靠,专注而痴迷的神态。无数次想象她出嫁那天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是发疯,是镇定,还是干脆躲避。直到现在,司马安方觉得其余的思想皆是多余,眼见着挚爱嫁给别人的感觉就像是冬日里跌进了冰窟,浑身冰冷刺骨,水入肺部,呛的人发昏,却又暂时无法痛快地死去。

  轿子到薛府前出了一些问题,没有人能想到,武则天为太平公主破例造的轿子竟然无法通过称得上宏伟的薛府大门,以至于到最后不得不砸了墙壁才得以顺利进入。洒满长安街道的御赐花果堆积如山,人们在不停地欢呼雀跃着,为目睹难得一见的盛况而洋洋自得。

  “走吧。”司马安声音沙哑道,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笛音崩断,张天淡漠地看着薛府大门,“她贵为公主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吾等升斗小民,将来只怕更身不由己。”

  司马安一边强自起身一边摇头道:“她不会对薛绍动情,我相信她。”

  “昨夜你选择去找上官婉儿,是因为不相信她能够保护她自己?”张天见司马安行动有些怪异,遂上前一步搀扶着她。十五棍,换做别人怕是连站都成问题,可这人就是强忍着不说,“依我看来,上官婉儿也绝不是那么容易就屈服的人。”

  她推袁叔娇下枯井,她和萧景斗智斗勇,她在中秋夜宴上大放异彩,她干脆利落拒绝李显,这样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人,身体里蕴含的是比任何人都要强大的力量,太平公主的个性锋芒毕露,上官婉儿则选择了深藏不露的隐忍。

  “嗯。”司马安若有所思应了一声。“婉儿是那个样子……”

  “前段日子我跟踪萧景,尝试为上官婉儿逮出幕后黑手,却见到了一个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谁?”

  “跟我来。”张天言简意赅。

  司马安无奈耸肩道:“我行动不便,可能需要你扶着一些。”

  张天不屑道:“都能够爬上屋脊,还不能行走?”

  “话说的轻松,你挨十五板试一试?”

  “上来,”张天妥协,背对着司马安半蹲着,“我背你。”

  司马安趴在张天背上,环住她的脖子才发觉她的身骨又单薄了许多,想着她的身世与命运,不免为她心疼,但她自身却像是迎疾风而不弯曲的大树一般,怀揣着对家人的思念与对敌人的仇恨,一步步走到现在。

  “张天,你有愿望吗?”司马安忽而问,婉儿有愿望,她的愿望是挥洒她的才华,在历史中记录她的名字,李令月有愿望,她的愿望是李氏和武氏友好相处,希望她的父皇母后身体安康,但张天呢,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愿望是什么,复仇梦灭,唯一的亲人惨死,她此刻心里记挂的是什么?

  “没有。”张天脚步一顿,气息稍乱,但很快又平稳了下来,她将司马安一路带到了宫内,径直来到了内翰林。

  “在这里?”司马安困惑。

  张天绕过前门,来到了后院枯井边,回头看了一眼司马安继而纵身跃入到井中。司马安也只好跟着下去,扶着腰忍着撕扯伤口的疼,打量四周发觉井壁多了一个开阔的通道,皱眉问张天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他还敢躲在这里?”

  “嗯,”张天指着密道口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最为安全。”她走到边上,曲着指节叩了叩墙壁,继而迅速拉住司马安躲在稍暗处,不多久,便听见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是从那密道而来。那人走的极缓,脚步极轻。

  “上官婉儿说过,这个人不但了解她,而且会模仿笔迹,他很聪明,也工于心计。他在背后替萧景出谋划策,面不改色地搬运尸体,他对皇宫极为熟悉,而且胆色过人,敢在半夜装神弄鬼……”张天用微不可闻地声音在司马安耳边分析着。

  司马安借着由井口投射而来的光瞄见了从密道中走出来的人的黑色靴子,视线往上而去,只见对方罩着一件黑色毡袍,裹紧了全身,司马安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人的名字,惊讶到连自己也不可置信。

  那人似乎有些犹豫,他是循着与萧景约定的暗号而来,但却没有见到萧景本尊,心想不对转身即走,司马安和张天同时拔腿就追,张天的动作较快,拉住了那人就与他缠斗,动作干脆利落,快的司马安目不暇接,但即使身手快如张天,对付那人还是颇费力气,一时间二人僵持不下,不断地你来我往过招。

  那人睨见还有一人,似不愿再斗,寻到间隙一个背身便要闪避了张天而去,却听司马安在身后大声喊道:“站住,我知道你是谁!”

  那人只是犹豫了一瞬,接着又便不顾一切往密道里面冲去,司马安与张天没有迟疑,只能继续追,现在已经打草惊蛇,如果不抓住他让他从密道另一头逃脱,以后再要寻他就更加艰难。

  “前方何人鬼鬼祟祟,滚出来!”前方传来一阵冷斥,司马安听辨出她的声音,瞬间呆若木鸡,渐缓脚步,视线越过阻隔在中间的黑衣人,直直落在了另外一头,捕捉到一抹火红色的影子,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她不是在薛府吗,她不是在奉旨成婚吗,为何会又会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李令月也一眼就瞧见了司马安,二人视线相触,惊讶,疑虑,失神,犹豫,到最后全部的复杂都聚集化作简单的二字—释怀。

  中间那人逮到机会,直接冲李令月而去,李令月略微一怔,迅速作出反应硬是接了他几招,眸子中闪过讶异之色,稍不留神肩部便被那人重重一击,往后退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