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弹在夜空中炸开,亮起蓝色的星火。

  陈氏山庄某处库房轰然爆炸,屋顶都被炸飞了,又一批人鬼影似的趁乱冒了出来,掩护薛峰逃走。

  陈留行暴跳如雷。

  一炷香后。

  有人来报,说陈命和陈野的尸体不见了。

  陈氏山庄护院和家丁倾巢而出,整个梦溪彻底陷入了混乱,火把犹如长龙,浩浩荡荡熊熊烈烈燃了起来。

  此夜注定不眠。

  “薛峰疯了吗!?”陈留行一脚踢翻了桌子,又砸了一堆价值连城的古董,暴怒道,“段泽也由着他胡闹!??”

  确实疯狂。

  他没料到薛峰的目的竟是陈野尸身,尸体被盗走后,他立刻派了人去追,却在追捕中遇到了难以想象的阻力。

  风泽堂在梦溪附近安插的势力几乎全盘暴露,不计代价地杀向来势汹汹的陈氏,据点一个接一个损毁,倒下的尸体混在一起,长街石砖都被染成了血色。

  这般疯狂,陈留行都要怀疑薛峰偷走的不是陈野,而是陈氏武器库的神兵。

  他还特意亲自去武器库清点了一番,没少。

  怪了。

  东方微微泛起鱼肚白。

  厮杀了一夜的人们疲惫不堪,街上到处都是尸体。

  陈留行收到死亡人数报告之后,又连砸了三个汝窑花瓶,终于下达了撤回的命令。

  “别追了,尸体而已,死太久就不新鲜了。”他咬牙切齿道,“去,给我把陈千山找回来!!”

  “家主,陈命失踪了,这事儿要派谁去办?”

  “陈命陈命,没了陈命你们都是饭桶吗!看着办!滚!都给我滚——!!”

  那人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书房,身后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砸东西的声音。

  看来这一阵的日子,是不太好过了。

  -

  段泽和薛峰连夜趁乱离开了梦溪。

  薛峰本来想再跑得远一些,但是段泽撑不住了。

  抱着江知也的尸体,他的心悸几乎没有停止过,满满一瓶药整把整把抓着吃,连薛峰都看不下去了。

  “你给老子清醒点!”薛峰恨不得往他脑袋上呼一巴掌,又怕不小心拍碎了,“这个身体死了,流云渡的那个不是回魂了??哭哭啼啼什么,你他娘的到底是喜欢陈野还是喜欢江神医??”

  “……天底下长得相似的人有很多,”段泽看都没看他一眼,紧紧抱着尸体,嗓音嘶哑,“我喜欢的就只有那一个江知也。”

  “什么玩意儿?你能不能说人话?”薛峰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急得快把头挠秃了,“要我说,咱们根本就是白来一趟,早回流云渡不就完了……唉!”

  这趟节外生枝,是段泽一意孤行的。

  没人理解他为何要这么做。

  -

  那日段泽佯装带着江知也回流云渡,却独独撇下了薛峰,说是另有事情安排给他,让他在据点里等着线人接头。

  薛峰老老实实等在据点,等到半夜,居然等来了本该在归途中的段泽。

  他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你怎么回来了?江神医呢?你他娘的又把他一个人扔下了!?老子——”

  “跟我去救人。”

  “救人?救谁?”

  “江知也。”

  “放屁!”薛峰暴躁道,“江神医不是跟着你回流云渡去了吗?你大半夜跑回来跟老子发什么疯!?”

  “我安排了易容的替身,他不会发现的,而且有张羡在,他很安全。”段泽忽略了他的无礼,自顾自道,“不亲眼见到江……陈野,我实在不能安心。”

  “你怎么这么多事?”

  “你帮不帮?不帮的话,我一个人去了。”

  “你要一个人去??”薛峰顿了顿,迟疑片刻,有点别扭道,“不行,你一个人容易出事。想江神医给你守一辈子寡?想得美。”

  “……”段泽听出了他愿意帮忙的意思,笑起来,轻声道,“多谢你。”

  -

  当时答应得有多痛快,这会儿薛峰就有多不痛快。

  他忍不住起了疑心,怀疑段泽根本不是喜欢江知也,只是执着于陈野这张脸,所以才死活要回来救人。

  但碍于段泽此时的状态差得要命,看起来快要和怀里的尸体一起死过去了,薛峰也不好说什么重话,只能一边生闷气一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但没离得太远。

  因为他们逃得匆忙,起初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跟在后面,如今一个都没了,他得看着点段泽。

  过了会儿,他听见段泽在唤他。

  “又有什么事?”薛峰没好气道。

  “这尸体有古怪。”段泽半跪在地上,撩起江知也的衣袖,捏了捏胳膊,迟疑道,“死了这么久都没有尸斑,而且……越来越软了。”

  薛峰:“?”

  薛峰也凑过来捏了一下:“哎哟,还真是,见鬼了。”

  段泽又戳了戳江知也软乎乎的脸,眸光渐渐亮起来,终于想起了被遗忘的陈命,打算找来问问情况:“薛峰,那个杂役呢?让人把他带过来。”

  “什么杂役?”

  “阿也的尸体被藏在一辆板车上,推车的那人一身杂役打扮,大概是趁乱逃出来的,被我无意中撞破了。我们交过手,他武功不低,有古怪。”

  “……你把他交给风泽堂的人了?”

  “嗯。”

  “我说段二公子,你没发现吗?咱们早就和自己人走散了。”薛峰指了指周围,“梦溪乱了一整夜,附近的几个据点全毁了,里面估计连根毛都没剩下。你想和风泽堂联络,得自己想办法。”

  段泽如梦初醒,环顾四周,发现确实什么人都没有。

  “那人很关键,我们得尽快想办法联络上其他据点。”他揉了揉额角,细思之下又觉得奇怪,“不过,我不记得有在陈氏山庄安插过这么一号人……天太黑,也没看清脸。”

  “昨夜梦溪乱得一塌糊涂,你的人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还要带着个武功不低、随时都会逃跑的杂役,找到一个没有被毁掉的据点,做梦呢。”薛峰发出嗤笑,“要真有这样的能人,不提拔做个副手可惜了。”

  段泽没搭理他的话。

  怀里的身体越来越软,甚至开始透出一丝热意。

  他莫名慌张起来,慌张中又掺着几分期待,还夹杂了期待落空的害怕,心里惴惴不安,惶恐极了。

  “前面有镇子。”他脱下外衣裹住江知也,“走,我们去那里歇一晚。”

  镇子很小,客栈也有些简陋,但打扫得十分干净。

  段泽把人安顿到床上的时候,已经能够听见微弱的心跳声了。

  他紧紧握着江知也的手,俯身在胸口听了许久,体内彻骨的凉意随着心跳被渐渐驱散,四肢百骸涌起一股暖流,身体慢慢恢复了些力气,饿了一整天的胃苏醒过来,发出“咕噜噜”的催促。

  段泽下楼要了一碗面。

  面煮得很有劲道,汤上飘着油花,放了两根碧绿的菜叶,喷香暖胃。

  吃完面,他又要了盆热水,一块软巾,脱去江知也身上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衣物,仔细地替他擦拭身体,像在擦拭珍贵脆弱的宝物。

  擦着擦着,忍不住鼻子一酸。

  江知也瘦得几乎脱了形,下巴尖尖的,锁骨瘦削凸起,连肋骨都清晰可见。手脚腕都被镣铐磨破了,伤得深可见骨,密密麻麻的伤痕遍布全身,还有许多钝器打出来的淤痕。

  好在大部分都结痂了。

  铜盆里的水换了两次,段泽终于替他擦完了身子,又撕下自己的衣摆,轻轻包在他的手脚腕上,给他盖上了被子。

  江知也的心跳此时已经十分有劲,一下一下的,落在段泽耳中,像世上最美妙的鼓点。

  他用指尖轻轻抚过江知也苍白的嘴唇,低声道:“太好了。”

  之后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看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走廊上传来微微的震动,接着便响起了敲门声。

  段泽惊醒过来,转头道:“……薛峰?”

  “是我。”薛峰挤进来,从怀里取出纱布和止血药,“我想你不方便走开,就去帮你买了点用得上的东西回来。”

  “……现在是半夜。”

  “医馆的门被老子砸开了,他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 ……”

  “看什么看,门的钱我赔了。”

  段泽忍不住笑出了声,摇摇头,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重新给江知也包扎了一遍。

  薛峰在旁边看着。

  片刻之后,他道:“我之前说的都是气话,别往心里去。你觉得回流云渡的江神医是假的?”

  “也许。”

  “为什么?”薛峰纳闷道,“江神医身上发生的事哪件不是神神鬼鬼的,你如何能看出真假?”

  “没看出来,只是感觉。”

  “感觉?”

  段泽用剪子剪断纱布,“喀嚓”一声,桌上的蜡烛跳跃了一下。

  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须臾,他开口道:“当初江知也莫名地借尸还魂了,但他没有告诉我。那段时间里,我和‘陈野’几乎形影不离,时不时能感受到‘陈野’和江知也的相似之处。可借尸还魂这种事,谁能想得到?”

  “……所以?”

  “我喜欢江知也,无可避免地被那具躯壳里属于江知也的魂魄吸引。”段泽垂下眸子,看着昏睡在床上的江知也,神色温柔,“他们太像了,当时我很困惑,也很痛苦,一时心软把他留在身边,又守着最后的底线不肯再退一步,不知道是在折磨他还是在折磨我自己,但到最后我发现他其实就是江知也。事后回想起来,恐怕也就只有江知也能让我有很想亲近的感觉。”

  薛峰皱起眉,琢磨了会儿,比划道:“你的意思是,不管江神医变成什么样,你都能……用那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子感觉出来?”

  “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段泽道,“在那个突然出现的江知也身上,我什么也没感觉到,像个空空的壳子。不过这种事仅依靠直觉,我也不敢妄下定论,便先将他送回流云渡,自己来找阿也。”

  “那现在这个死了又活了是怎么回事?”薛峰挠了挠一头乱发,“难道江神医有神仙庇佑?”

  “可能是那个杂役做了什么……”

  话音未落,床上传来沙沙的声响。

  两人齐齐转过头来。

  只见江知也警惕地缩在被子里,睁大眼睛看着两人,须臾,小声道:“你们是谁?”

  薛峰:“……??”

  瞠目结舌片刻,薛峰对段泽催促道:“去,你快过去感觉一下,里面的魂儿到底有没有跑。”

  段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