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也被按在床上,动弹不得,眼泪流得更凶了:“你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

  “哪来亲口承认……”段泽顿住。

  他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一次陈千山跑来质问自己,当时陈野也在屋里。

  江知也以为他心虚了,心里的恨意简直像锅煮开了的沸水,恨不得劈头盖脸浇在这家伙虚伪的脸上。

  他恨极了,抬腿想踹,又被压了回去,张嘴想咬,被扣住下巴轻轻掰了回来。

  “江知也的死确实和我有些关系。”段泽见招拆招,再一次捏住挥过来的胳膊,控制着力道尽量不把人弄疼,“但我没杀他,我是想救他。”

  “你放屁!”江知也有劲无处使,气得口不择言,大骂道,“谁一听说这儿有百药谷行走,就带着一大帮人千里迢迢杀过来!?房子要烧掉人也要杀掉,见到是我变脸比翻书还快,你这臭不要脸的东西,还敢睁眼说瞎话??你——嗝!”

  某人骂得太快,不小心打出一个嗝,脸色顿时涨得比猪肝还红。

  “……我以为是骗子。”段泽被他逗笑了,松了手,递给他一块手帕,“别哭了,擦擦。”

  江知也迅速爬起来缩到角落,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大概是觉得实在没气势,呸了他一口,重振旗鼓:“骗子不骗子关你屁事,咸吃萝卜淡操心!编也编得像点儿,以为我好骗!?”

  “这么在意,他是你朋友?”段泽觉得他炸起毛来又没什么威胁力的样子十分可爱,语气又柔和了些许,“有人趁他死后打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我不能不管,只是没想到是你。”

  “我招摇撞骗又关你屁事。”江知也对这番说辞充满了怀疑,愈发警惕,像只竖满了刺的刺猬,“你和江知也相看两厌水火不容,还会管人家死后名声??”

  “相看两厌?他这么和你说的?”

  “不瞎都看得出来。”江知也道,“不然呢?”

  “那是他看我厌,我没有。他是百药谷行走,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我很敬重他,也很……”段泽垂下眸子,短暂的寂静之后,轻声道,“喜欢他。”

  段泽离开的时候有些困惑。

  不知为何,后来陈野不哭也不骂了,缩在床角,呆呆的,很安静,像只鹌鹑似的怎么戳都戳不出声。

  -

  晚饭后,段泽又去了一次。

  江知也正抱着膝盖坐在窗户底下,望着月亮发呆。

  “傅陵游说你今天没吃什么东西,不合胃口?”

  “我……”江知也瞄了他一眼,倒是没有白天这么大的敌意了,“我心里有事,吃不下,不想吃。”

  “不想吃就不想吃,我让人备了点宵夜给你,饿了的话热一热就能吃。”段泽坐下来,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手给我。”

  江知也:“?”

  “给我。”段泽拉起他的手腕,将紫檀手串套了上去。

  和那串粗劣的绿檀手串并在一块儿,朦胧月色下,看起来居然有几分登对。

  江知也尴尬地一抿唇。

  他确实挺舍不得这串手串的……但薛峰硬说用这个效果好,说这东西保证能让那个姓段的哭上三天三夜,只会惦记着上坟不会再惦记着让人查查,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最后还是用了。

  后来在集市上瞧见这串模样差不多的绿檀手串,神差鬼使地买了下来,背着薛峰偷偷戴在手上。

  ……

  自己怎么总那么没出息呢。

  他想了想,把绿檀手串摘下来,递给段泽:“喏。”

  “干什么?”

  “送你。”

  “不……”

  “你不要你会后悔的。”江知也一拧眉毛,威胁道,“拿着!”

  段泽迟疑片刻,低声道:“有件事一定要让你知道。”

  “什么?”

  “我……”段泽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喜欢男人。”

  “……就这?南北两派,谁都知道你不喜欢男人。”江知也迷惑地眨眨眼睛,“不用特意和我说,我也知道。”

  “所以,按理说我不应该与你这般亲近。”段泽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挂在树上的月牙,艰涩道,“但你在某些方面太像江知也了,我实在……情难自已,让你误会了。我只是、只是太想他了。对不起。”

  “……”

  他以为陈野会发怒,或者让自己滚。

  半天过去,只听见陈野“哦”了一声,麻溜地取回手串:“你别后悔。”

  段泽:“?”

  看起来陈野的心情居然很不错。

  见鬼了。

  他正发愣,又见陈野偷偷挪了挪,挪到自己身边,道:“喂。”

  段泽回过神来,稍稍挪开了一点。

  “挨着坐会儿都不行?”

  “……我说得不够明白么?”

  “你不就是拿我当江知也看吗?”告白来得太突然,江知也揉了揉有点麻酥酥的耳朵,试图驱散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呃,其实没事的。”

  “算了,”段泽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扭开头,“随你。”

  江知也戳了戳他的腰:“白天的时候,你说你没想杀他,想救他又是什么意思?”

  “你很在意?”

  “特别特别在意,我要弄清楚我……朋友到底是怎么死的。”

  段泽看了看他,起身离开了。

  过了会儿,又去而复返,两只胳膊各夹着一只软枕。

  江知也正在原地伤心呢,背后忽然塞进来个软乎乎的东西,很好靠。

  “这件事说来话长。”段泽也给自己垫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好,“你想听也无妨。这要从漳水张氏说起……”

  江知也表示洗耳恭听。

  接下来就是一大段关于风泽堂与南派各个世家的恩恩怨怨,听得他头昏脑涨,两眼发直,到最后只会“嗯嗯嗯”。

  终于,段泽歇了口气,去倒了点茶润润喉。

  江知也已经快睡过去了,耷拉着眼皮子,头一低一低地打瞌睡。

  “困了?”段泽喝完茶回来,见他很困的样子,俯身要抱他去床上,“很晚了,是该睡觉了。”

  江知也一下清醒过来,拍开他的手,恼怒道:“你耍我!?”

  “怎么会?”段泽闷闷地笑一声,“我只是见你困了,打算明日再说。”

  “我没困!”

  “好。”段泽坐下来,继续道,“当时我并未察觉到张氏和陈氏两家之间还有利益冲突,不知道陈氏也掺和进来了。只是觉得风泽堂与南派这么多世家关系紧张,再者张氏衰微,本身也是块肥肉,这种情况下江知也贸然前往,十分危险。但是我……没能拦下他。”

  江知也愣了愣。

  他还以为是段家和漳水张氏关系不好,所以才不肯让自己前去。

  “后来呢?”

  “后来我便让情报司多注意南派的动向,有任何异动必须立即汇报给我。情报司一直没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直到临行前……我收到了一份急报。”段泽停顿须臾,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起来,“上面说,李记火药这个月出货量十分异常,并且都运往了平海附近,而江知也恰恰好打算走平海那条路。”

  “所以你才坚持要我……我朋友改道?”

  “我劝他不要去,可是劝不住……只能退而求其次,劝说他改道。宁川离平海太近,我也没敢让他走,挑了离平海最远的顺安道。”段泽感到呼吸有些不顺畅,不由攥紧衣襟,忘了自己是在和陈野说话,渐渐沉浸在不可触碰的痛苦回忆之中,越陷越深,“他走后,我不小心打翻了茶水,才发现那张急报是拼贴起来的。我追过去,可是已经晚了……是我的疏忽,是我的过错……是我……害了他……咳……”

  “……段泽,段泽!!听得见我说话吗!段泽——!”

  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模糊混沌,倏地坠入了黑暗。

  -

  “他的身体怎么会差到这种地步?!”夜色笼罩的院子里,江知也把傅陵游拽到角落里,以免两人说话打扰到段泽休息,“我走之前明明还好好的。”

  刚又受了一次惊吓的傅陵游满脸生无可恋,瞥了眼这个娇纵跋扈还不自知的小少爷,不由怒从心起,把人一拎,摁在假山上,冷冷道:“你不知道?段泽收到你的死讯,当场就呕血晕过去了,醒来见到你留下来的那串紫檀手串,又吐了一回血。陈三公子,你是觉得诈死骗人很有意思吗?”

  江知也怔住了。

  “他这次莫名其妙被你捅了一刀,伤都没养好,刚能下床就跑来哄你!算我求你了,小少爷,对他好点吧。”傅陵游半是威胁半是恳求,掐着他肩膀的手愈发用力,“江知也刚死那阵子他有多难受你知道吗?我都不敢随便提,你倒好,居然直接问他人是怎么死的!”

  “你……放开!”江知也挣脱钳制,揉了揉生疼的肩膀,也冷了脸,“既然他那么喜欢,为何要藏着掖着不告诉江知也?谁不知道百药谷行走对段二公子颇有好感,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本少爷觉得好奇,问问都不行了?”

  “藏着掖着?”傅陵游更加悲愤了,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谁藏着掖着了?你听谁说的?你家大人没教过你江湖传言十有八九不可信吗!?段泽隔三岔五就给药庐送东西过去,药庐缺什么就送什么,都从他的私账里拨,前前后后送了不知多少东西!那江知也看都不看一眼,全都堆仓库里锁着,都积灰了!铁石心肠,这人根本就是铁石心肠!”

  江知也:“???”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收过段泽这么多东西???

  ……难怪药庐的仓库满得这么快。

  他还以为是医好的病人送来的谢礼,因为太忙了没精力亲自处理,通常都是吩咐药童去清理一下,能用的用能卖的卖,卖来的钱都去买药材,也算物尽其用。

  但没用,仓库很快又会变得满满当当。

  一次又一次。

  不厌其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