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须玉一连几天都没再出过门。
若非能够闻得规律的朝起夕歇, 寸度绝不会像是现在这般仍能够安稳待在寝室中,而是会直接掀了隔壁的房门。
可, 凤须玉越是安静,寸度的心就越是动荡不已,仿若平静犹如死水的湖面,突然落下了一场不愿停歇的雨。
凤须玉每晚都会像是那天一样,将自己倚在墙边,轻轻说一句“晚安”。
凤须玉确信寸度能够听到。
但这种方式说出的晚安,是得不到回应的。
寸度也不知道凤须玉在想些什么, 也没有查到任何有关凤须玉如此状态的原因。
那日凤须玉从窗子翻出寝室,不管是跑到贺星天那里,还是后来跑到轮值弟子那里, 都没有发生什么值得重点关注的事件。
寸度的心情很不好。
而令寸度心情不好到极点的,却是他知道自己无法主动找向凤须玉, 他只能等。
等凤须玉在某一天里,突然出现在房门之外。
仙宫中已是连日的阴雨。
时间好像一下子入了秋, 各处花草与树木皆是开始了枯黄与凋零,随着风吹过,扑簌簌掉落下许多或金色或红色的叶片。
凤须玉便在窗前接过了这样一片布满了湿意的红叶。
深吸一口略显潮湿的空气,凤须玉带着这片叶子,起身来到了门边。
没有丝毫犹豫的,凤须玉推门而出。
很快, 凤须玉站定在了隔壁寸度的房门之前。
他敲响了房门。
却紧接着转过身, 背对着房门坐下, 也死死抵住了房门。
在微弱的推挤感传来之时, 凤须玉急忙出声道:“别开。”
他知道,若是寸度想, 这扇门换一个方向开合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寸度也曾做过这种事。
好在,寸度果然停下了动作,身后的房门也是没有丝毫移动的,仍停留在他的身后。
是一个良好的开头。
凤须玉定定神,看向了手中的一摞画纸。
短暂的挣扎过后,凤须玉还是拿起第一张画纸,一点点从门缝之下,塞到了内里。
又静了几秒之后,凤须玉觉得寸度应该已经将画上的内容看过,便就开口道:“我并不来自这个世界。”
寸度的视线,瞬间由画纸,落向了紧闭的门扇,似乎透过门扇,看向了门扇后的凤须玉。
但寸度并没有出声。
凤须玉在试图向他讲述自己的来历,鼓足了勇气,想尽了办法,寸度不能就这样打断凤须玉的决心。
并没有过多的停顿,确认过寸度的反应,凤须玉便就再次出声,“我的名字,来自于两个很伟大的普通人。”
“在事故中,我的父母护住了我,但他们……”
凤须玉停下了讲述,又自门缝中塞入了第二张画纸。
“后来,有两个同样伟大的普通人收养了我,不过好景不长,他们生病了,病倒了,我又回到了孤儿院。”
第三张画纸。
“孤儿院里,总是关心我的老师,在某一天出了意外,自那之后,我的身边,就出现了许多奇怪的声音。”
第四张。
“我一直没能交到朋友,在离开孤儿院后也是如此,所以我开始看书,看很多书。”
第五张。
“有一天,我看到一本书,书中的主角勇敢也真诚,一点点交到了许多朋友,解决了许多危机。”
第六张。
“书中还有一个很强大的存在,起初,他认为主角是坏人,于是派人去追杀他,可后来,他与主角解除了误会,还会去帮助主角。”
第七张。
“而有一天,我来到了书里,见到了那个很强大的存在。”
迟迟没有第八张。
门外的凤须玉却是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主动拉开了房门。
房门之后,是眸底晦暗不明的寸度。
寸度手中捏着已经被攥紧的数张画纸,沉着脸向他看来。
凤须玉没有躲,直直对上了那双视线,“这就是我的全部,仙祖大人。”
凤须玉递上了第八张画。
画上只有一人,是寸度。
寸度并没有将其接过,那双漆黑的眸死死紧盯着他,仿若注视着他的灵魂,要将他的灵魂蚕食殆尽。
凤须玉眨下了眼睛,提气故作轻松道:“或许我会死在这里吗?”
良久,寸度垂眸,抬手接过了凤须玉递出的第八张画,动作轻柔,生怕抓出折痕般,将其放在了另外七张画的最上。
纸上的寸度锋芒毕露,眉目却柔和。
是凤须玉心目中寸度的样子。
只是画技仍不甚纯熟,但相比寸度前时见到那张被揉作一团的画像,笔触已是好了太多。
可如果没有发生什么,凤须玉是不会将这样的半成品送到寸度眼前的。
凤须玉是在决定揭开自己来历的同时,对自己曾经的承诺做出回应。
他觉得自己会被杀死,但他已不愿再保守秘密。
所以,留给他送出这张画像的机会,便只在此刻。
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可在寸度当真接过画的那一刻,凤须玉的心脏还是一下接一下,开始了沉闷的重击。
而下一刻,寸度已是抬眸向他看来,“那得先等本尊亡故。”
凤须玉懵了一瞬,茫然眨了眨眼。
寸度只是对上他的眼睛,继续道:“或许,你是将本尊的话都当做了耳旁风?”
“本尊说过不会让你死去,便就不会让你死去,你又是从何觉得本尊会出尔反尔?”
凤须玉再眨了眨眼,直觉告诉他此刻闭嘴就好,这件事便就可以如此成为过去。
可在想东想西之前,凤须玉已是开口道:“仙祖大人不想要以前的预言蛋吗?”
他死去的话,或许就会重变回那颗浑圆雪白的预言蛋,没有意识,没有手脚,也不会反驳寸度的任何话。
寸度知道凤须玉在想些什么,便也明白了凤须玉几日来的犹豫与挣扎,在那双故作镇定的金色眼瞳中,寸度看到了浓重的悲伤,与不舍。
悲伤为过去,不舍为当前。
寸度出声,声音淡淡,却也犹如画中一般,充满了柔和道:“它就在本尊眼前,与你一起。”
说着,寸度分出了最先的七张画纸,举到了凤须玉的眼前。
在凤须玉疑惑的视线中,迅速布满了火舌。
凤须玉一惊,却见火舌只是舔舐掉纸上的墨迹,纸张完好无损,甚至,被寸度捏皱之处也缓缓平整了起来。
最后一星火苗散去踪迹,寸度将画纸重又递到了他的面前,“凤须玉,不必沉沦过往,在你出现在本尊面前时,我们就已在同一个世界。”
凤须玉怔怔接过了画纸,入目第一张,便是那个破旧的仓库,那个破旧的木盒。
紧接着他前时向寸度递出的第七张画。
不过他的画上,是他被寸度突然的开门撞开到一边,寸度从他头上跨过时,那衣摆处明晃晃的火云银纹。
而寸度的画上,是在那之后一点儿,他被丢回了破木盒,再从破木盒中探出脑袋,看向对面的寸度。
凤须玉翻到了第二张。
是庆宴开始前,寸度与寸度掌心碎裂的他。
然后是第三张。
迷你的小人儿站到高大无比的寸度身前,举起了一支小小的花朵。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一直到第七张。
是此刻,他与寸度正面相对。
凤须玉几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眼帘一点点掀起,撞在了那双漆黑的眸。
寸度晃了晃手中的第八张画像,出声道:“下一次,画你我二人罢。”
一时间,凤须玉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
他只是瞬间红了眼眶,重重点下了头。
也,明明正是午时,凤须玉却略带哽咽的,急道:“仙祖大人晚安。”
说完,凤须玉转身就要往回跑。
可他再快也快不过寸度,寸度已是拉在了他的腕。
凤须玉再回头时,那双金色的眼瞳湿漉漉盈起了泪珠,雪睫微颤,豆大的眼泪堪堪就要坠落。
那双眼睛里,有惊慌,有无措,有满满的逃避。
寸度冷峻的面上,忽就弯起了笑意,“不晚,还早,饿不饿?”
凤须玉愣了一瞬,飞快眨眨眼努力将泪意收敛,“我要吃好吃的。”
寸度应道:“好。”
——
仙宫中很快便恢复了晴明。
几日不曾见到太阳,阴云散去之后,仙宫中虫鸟兽鸣都欢快了许多。
这份欢快,便一并传入了寝宫之中,顺带着给仍显沉寂的氛围增添些许声响与动静。
大厅之中,凤须玉正在埋头苦吃。
一旁的寸度一言不发看着他,不时给他夹菜、剥虾,或是做点其他什么。
乍一看好像和往日里他吃饭时没什么区别,可这一次,凤须玉愣是没敢抬头。
他是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没错,可都是关于事情发展不顺,净是遇到些刁钻问题时的准备。
甚至他在打开门向寸度递出第八张画前,看到寸度那张阴沉的脸,那双犹如瞄准猎物的毒蛇眼睛,他以为寸度一定会大发雷霆,一定会掐住他的脖子对他发出质问。
他也准备好了回答寸度问向他说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他看到的那本书是什么样子,他为什么会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等等等等。
可寸度并没有问,一个都没有问。
寸度非但没有向他发出任何的疑问,反而包揽着他的一切,安慰起他来。
如果不是寸度拦住他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现在恐怕已经跑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埋在被子里汪汪大哭了。
寸度的意思已是明确,不管他来自哪个世界,只要是站在这里,站在这个世界的土地上,寸度就会和他站在一起。
作为朋友,或许也作为家人。
所以尽管已经忍住了泪意,凤须玉的眼眶与鼻尖也仍是红红的。
一直红到凤须玉将食物全部吃完。
凤须玉胡乱擦了擦嘴巴,还是下定决心,立马就抬头看向了寸度。
可不等出声,他就看到寸度已是看向了寝宫大门处。
凤须玉当即将话头咽下,跟着寸度的视线看了过去。
什么也没有,除却寝宫外传来的虫鸣鸟叫外,再无一点儿动静。
凤须玉感觉奇怪,正要扭头回去问寸度在看什么时,大门忽就被一只手推开了。
是周启渊。
凤须玉恍然间,只见数道灵力已是自身侧袭了过去。
周启渊也一点儿不意外的,哐哐就是一顿挡,边挡还边趁着间隙往寸度身上丢攻击,虽然没有一道能够接近寸度就是了。
凤须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竟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努力去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来来回回几招过后,周启渊又一次被拧了胳膊,呲牙咧嘴就开始求饶。
等等,他为什么要说“又”?
周启渊好像是说过什么“这是他和寸度的约定”一类的话,莫非就指的是每每单独见面时,拧一下周启渊的胳膊?
好像是有点离谱,说是每每见面打一架都更合理。
但好像也并不是每次都会打,毕竟凤须玉也只是听过一耳朵,并没有亲眼见到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可不同于他的疑惑,另两人倒是习以为常,寸度放任周启渊嚷了一通,终于松开了周启渊的胳膊。
周启渊好容易解了困,按着肩头甩了甩,确保胳膊一点儿事也没有,又是嘟嘟囔囔道:“尊主下手也忒重了些,不是说好近身吗?这也不近啊。”
说完,周启渊抬眼看到了凤须玉,倒是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又双手合十向寸度求饶,“呀,小疙瘩,抱歉抱歉,尊主饶命。”
显然,周启渊方才并没能注意到他。
寸度睨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来作甚?”
那边周启渊才跟寸度讨完饶,又转而面向了凤须玉讨饶。
说来,这应该还是周启渊第一次见到凤须玉如此形态。
只是寸度早已将他的画像给传了出去,所以周启渊也并不陌生,在注意到他的第一时间里,就已是将他认了出来。
凤须玉看得出来,周启渊的反应,那是真怕啊。
于是便探出小手轻挥了挥,告诉周启渊自己并不在意。
周启渊又用口型念几声“抱歉”,急忙就将目光转向了寸度。
周启渊是来汇报的,关于一个多月前忍宁府集合了大批人写联名状的事。
凤须玉听了个开头,忽就看向了寸度,在寸度递来的视线中,稍稍伸出桌下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这些,他能听吗?
他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寸度并未应声,却是抬手按在了他腕上,代替了回答。
凤须玉脸上登时升起一股热意,低头用另一只手抓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口。
寸度提起玉壶给他斟满,重又看回周启渊,冷道:“你早不报晚不报,倒是会挑时候来报。”
周启渊一下子被戳穿,面上神情瞬间变了几分,却是厚脸皮苟住道:“凑巧凑巧。”
凑巧是不可能的,凑热闹倒是绝对的。
远在玄云宗本宗就能看见仙宫这边的天气变化,周启渊早就注意到仙宫的天空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
虽仙宫的天空随着寸度仙祖的心情变化也并非多么不常见,可下雨这事儿吧,确实不算是常见。
这种天气对应到人的心里,那绝对不是什么震怒啊、生气啊、不悦啊一类,反而能与阴雨谐音,很是阴郁。
周启渊便是来探这份阴郁是怎么回事的。
观察并记录仙祖的心情晴雨表,必须得是小迷弟的必修。
这不见着仙宫天空重归晴好,周启渊就来了?
尽管没法从寸度口中听得什么,可这一见着仙祖与小疙瘩间那微妙也和谐的氛围,周启渊心中就有了猜测。
想必这阴郁,是与小疙瘩脱不开关系了。
这种程度的刺探便差不多可以了,再继续的话,周启渊怕是再怎么求饶都不会被放过了。
于是周启渊便当真按照凑巧的标准,将忍宁府那事儿快速总结了出去。
简单来说,就是忍宁府这一次闹得还挺大,玄云宗也一点儿没退让,跟着忍宁府闹。
最终忍宁府见闹不过,想要这件事不了了之,玄云宗却一点儿没手软,疯狗般逮着其咬了好几口。
当然,这是忍宁府的说法,玄云宗这边可是认为自家光明正大。
到了这里,周启渊的总结便应该结束了,可奈何玄云宗是周启渊的骄傲,说着说着就夸了起来。
凤须玉听得一愣一愣的,原还有些难捱的心情都给听得淡了下去,甚至不由得感慨仙祖一家还真是共同点满满。
反倒是起头的寸度听不下去,干脆打断了周启渊,眼看着就要一道灵力把人丢出去。
周启渊急忙住了嘴,匆匆跟两人道个别,转个身飞快晃荡着走了。
寝宫又只剩他二人。
凤须玉怔了片刻,不由得低下头看向了桌下。
桌下,寸度的手仍压在他的腕,甚至直到此刻,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凤须玉抬手摸了摸脸,小心翼翼戳了一下寸度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