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的, 那个日日早睡的仙祖寝宫内,大半夜重又亮起了灯。
凤须玉抱着胳膊坐在面朝床榻那一边的柜子边缘, 两条小短腿悬空垂在柜子之外,目光严肃看向珠帘内盘腿坐起面向他的人影。
良久,凤须玉又道:“做出预言的是仙祖大人。”
甚至不是一开始的疑问句,而是肯定。
即使是隔着尚未掀开的珠帘,寸度的眸光也是透露着一股子冻人的气息。
一人一蛋又是僵持了一阵,仍没得到一个准确的结果。
凤须玉都对那寒气有所适应,只带着满脸的正气。
他们方才已经就着这个问题讨论过一轮, 寸度也仍是傍晚时分的那套说辞,将答案引向了是由他在梦中完成预言这一说法。
实话说,这个说法真的很巧妙。
毕竟说没说梦话凤须玉自己又不知道, 而且他也确实没法排除自己到底会不会说梦话。
所以前时的凤须玉也算是接受了这套说辞。
但说辞总归是说辞,是一种借口。
借口再完美, 也是服务于一种指向。
他就是那颗预言蛋的指向。
凤须玉只是觉得,就是哪里怪怪的, 就是哪里不对劲。
然后他的回忆开始倒带,倒带到自己熬夜看书的晚上,然后是他来到这个世界,遇到仙祖的那个阴沉的傍晚。
记忆滚滚向前,带着他一天一天,走到今晚。
凤须玉想起, 书中那个“爱蛋如命”“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的仙祖, 是寸度自己立起并坚决维护的人设。
凤须玉也想起, 阴寝殿中那条狱人锦鲤说, 他是在破坏将成的前一刻,被寸度挡在眼前的。
以及“祖宗”事件, 在周启渊将目光转向他时,虽没能说出口,却分明有所动作的口型。
【小疙瘩你能】预言……
【可是尊主,时间】交易……
还有那之后的某一天里,寸度突然消失的早晨。
似乎没哪里不对,看起来也只是一件件拼凑成寸度日常的事件。
但换一种说法,便会以另一种形式串联起来。
寸度对立人设很是执着。
寸度虽暴戾多疑,却从不肯伤及无辜。
玄云宗有在进行一些关于预言的交易,或是用以维系与各个宗门的关系,或是单纯积累财富,但寸度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
寸度消失的那个早晨,大抵是根据妖兽异动的预言做出了什么事,因为若是不加以阻止,会伤及大片大片的凡人。
妖兽非魔,异动也并不源自心生恶念,寸度不会亲自出手。
好像也没哪里有问题,可他在寝宫前的台阶上遇到周启渊,大美晚霞转瞬变得乌云密布。
而在电闪雷鸣前,凤须玉还问向了周启渊一个问题。
【仙祖大人是怎么告诉你的?】
周启渊还保留着那张传讯符,也没多想就直接拿出来给凤须玉看。
传讯符上的金色字迹,只短短写着【六日,汇南百里余四,兽乱】,最后缀着象征着寸度的火云银纹。
再无其他。
没错,寸度发出的预言信息中,并没有说明预言是由他做出的。
只是所有人都默认预言是由预言蛋发出的而已。
那么,当应该做出预言的“预言蛋”没法做出预言时,虽然行事不拘、任性妄为,却对于某些事情格外执着的寸度仙祖,会打破自己的信条吗?
不会。
所以在坚守着不能伤及无辜这条信念而发出了预言之后,寸度又试图对着一个没瞒住而知道了真相的凤须玉,将立稳人设这条信念贯彻。
于是傍晚寸度说那些话时,语气温柔,声音略低,带着一股凤须玉再没能从其他时候在寸度身上感受到的耐心。
凤须玉是在睡着的前一秒才意识到问题的。
那样的语气,凤须玉只在两种人身上听过。
一是幼儿园时,想方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哄他打针的护士姐姐。
二是长大后多次接到的,想要骗他去做某些诈骗兼职的境外电话。
那分明就是一种带着明显诱导与哄骗意味的语气,虽然结果推向的大抵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
可让他深信自己已经可以做出预言并不会让他过得更好或是更差,只是能够守护住寸度的人设。
为他立出的人、蛋设。
结果推演到这里,其实刚开始凤须玉唯一能够确信的,也只是寸度傍晚时是在骗他。
于是便有了凤须玉大半夜一个惊醒冲出小房子,对着寸度喊出的那句“骗子”。
让凤须玉将所有事情串联在一起,并且最终说出那个陈述句的,是在那之后的讨论里,寸度重复那套说辞的语气。
仍满是诱哄,却隐隐带着烦躁。
直到现在。
而后,在他毫不退让的视线正中,珠帘内里朦胧的人影无声叹了口气。
寸度开了口,语气淡淡,犹如裹挟着寒冰,应道:“不错,你是对的。”
并未蕴含杀意,却让凤须玉不禁打了个哆嗦。
“那么,你要怎么做?”
——
怎么做?
凤须玉根本就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他会在这里跟寸度对峙,究根结底也不过是寸度在试图将他骗过去而已。
于是在寸度的声音落满整个屋子时,凤须玉是懵的。
而后更是直接道:“什么怎么做,倒是仙祖大人为什么非要骗我啊。”
珠帘之内,寸度的视线更为明显地落在他的身上。
凤须玉未曾留意,只继续道:“我不懂,仙祖大人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懂。”
“既然预言是仙祖大人的能力,仙祖大人也并不喜欢我,为什么会有我在?”
“我成精之前也是在那个破木盒里躺了很久的样子,是不是说,如果不是我成精了,仙祖大人是打算从此将‘预言蛋’封存的?”
“是我改变了仙祖大人的想法吗?”
凤须玉一股脑将疑惑都说了出来,语速略快,情绪也略有些激动,但整体而言,尚还算得上平静。
在很大程度上,凤须玉的疑问是作为“预言蛋”发出的。
虽然寸度的欺骗是让他有些生气,但若非亲自来到这个世界,他所看到的书里,便也就是预言蛋发出预言的世界。
所以尽管有些生气,凤须玉还是可以将其归属为是书中可能埋藏了深深的伏笔,最终让他亲自挖掘出来的彩蛋。
能够如此深入地挖掘到书中的彩蛋,凤须玉此刻的心情,更是生气中带有几分诡异的满足感。
在这样的基础上,凤须玉对寸度的行为,便更多的是好奇。
可以说,尽管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个月,与寸度朝夕相处了两个月,凤须玉仍觉得自己是误入到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旁观者的气愤可以很深,也可以很浅。
旁观者的好奇却止也止不住。
坐在床头柜边的凤须玉已是更改了姿势,原还抱在一起的胳膊现在放下来支在了柜边,身体稍稍前倾,灼灼目光注视着如纱的珠帘。
注视向珠帘内的深眸。
深眸的主人眨动眼睫,将那愈发想要升起杀意吞没,寸度开口,答道:“你的存在自有理由,莫要乱想。”
凤须玉紧跟着道:“那仙祖大人可以告诉我吗?预言蛋存在的理由。”
良久,寸度垂下了视线,好一阵的沉默。
凤须玉就静静等着,身体正中那道仍未完全闭合的裂痕一闪一闪散发着微弱的灵光。
而后,寸度重又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你只需知道,你的存在对本尊很重要。”
——
寸度到底没能将原因解释给他听。
隔着那道如纱如雾的珠帘,寸度的视线格外复杂,却写满了认真。
凤须玉觉得,至少这一点,寸度并没有骗他。
觉得预言蛋重要的理由,应该也不会是在未来,大抵是在过去。
寸度还不想对他谈及过去。
于是,凤须玉最终接受了这一说法,并且讨要了寸度问出的那个“怎么做”。
凤须玉要寸度给他更多的自由。
不止是仙宫的内圈包括寝宫后面的阴寝殿,他还要去仙宫的外圈,去仙宫之外。
寸度答应了。
于是,在天空微微泛起亮色之际,寝宫内的灯灭了。
凤须玉也重新躺回到小房子里,闭上了眼睛。
这次倒没有再睡不着,呼吸很快变得匀长,一下子就睡着了。
但与轻松入睡的凤须玉不同,珠帘之内,那道高大模糊的人影仍盘着双腿,面对小房子坐着。
寸度的视线仍直直落在小房子上,深渊似的眸子中寒意深沉。
预言蛋的表现一点儿都不正常。
怒火很低,质问很轻,要求很少,满足很快。
若非如此,他会选择抹消掉预言蛋的意识。
预言蛋对他是很重要没错,但其中的意识并非必不可少,尽管这道意识是很有趣,也很特殊,独一无二。
难道寸度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预言蛋吗?
不,他很喜欢。
众生皆敬仙祖,众生皆畏仙祖。
众生靠近寸度,带着谨慎的姿态,小心的言语,虚伪的面具,毕恭毕敬,各有目的。
无一例外。
只有预言蛋,即大不敬,也大无畏。
生气就跺脚,高兴就拍手,让他道歉,说他骗子,似是恃宠而骄,却是在平等的与他相处着。
这一点,寸度尤其喜欢。
但很笨,心又很大。
明明连自己都没法保护,却总是游走在危险中,包括向他的质问。
就好像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下一刻死亡。
如此情况下,居然还想要离开仙宫去往外面,是当真觉得自己不会死吗?
但寸度还是答应了。
如果预言蛋哭着回来找他,他会很乐意见到那样的场景。
确实有趣不是吗?
良久,寸度挪走了视线,却是掀起珠帘,起身下榻。
在经过床头柜时,寸度脚步微顿,淡淡瞥向了柜上的小房子。
那个几乎一夜没睡的白团子此刻正睡得香甜,似是正在翻身,微弱一声“咚”,便是触到了小房子的墙。
对于那一点儿没救的睡姿,大抵多大的房间都不会够用。
那双视线就像是穿过盒体落在了预言蛋身上,直白明确,却并不带一丝一毫的寒意。
甚至,带着一丝缥缈的笑意。
是嘲笑。
下一刻,熟睡中的凤须玉不知是不是有所察觉,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绢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