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丝先天道力完全从盘古斧剥离时, 季子随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神魂变得轻飘飘的。
过往的一切以一种极为快速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现，那些埋藏在记忆中的细节被瞬时掀开面纱显露出来。
红尘滚滚，他没有忘记所经历的一点一滴。
爱别离、求不得, 这些最终化成他圆满道心佛心的一部分, 与这天地间的一朵花, 一缕清风并无不同。
他看见了拥抱着等待死亡的凡人等来天明，绝望的求道者重拾佩剑, 奔波的仙人停住脚步。
天地间万物恢复生机，天柱在缓慢重塑。
他献祭于盘古斧中，这天地新生自然与他有了因缘。
若得如此，便也圆满。
他想。
然而在一道冲天的浓郁魔气中, 季子随残留的一丝神魂看到了过去与未来。
他看到了一幅奇怪的画面，画面模糊不清, 唯有玄苍与巫黎道君相对而立的身影格外清晰。
他们身后是无穷无尽的莲叶与莲花吗？
他不知道。
这是未来吗？
很奇异的，冥冥之中, 他不知怎么觉得这未来竟然与自己有关。
季子随来不及思考太多, 他只觉得神魂很轻, 像是被风轻轻一吹就能消散。
这就是彻底消亡与天地间的感觉吗？
在最后的最后, 他只看到了冲天的魔气，然后彻底没有了意识。
……
三界千年来发生了两件极为重大的事。
第一件事是三界天柱不知为何崩塌, 在众仙束手无策时，来自凡人间的季子随成为了佛君，后来以身献祭盘古斧重塑了天柱，以此换得三界清明。
传闻, 这佛君在凡人界以情悟道, 得证道心。可惜他渡劫时的对象是谁，大多数人只以为是个凡人。
传闻是否真假旁人并不知, 但天柱重塑一事才过十年，不少人都亲历其中，记忆深刻。
第二件事是九重仙尊玄苍在天柱重塑的那日竟然入魔，令无数的仙人和修道者心惊。
奇怪的是，成为大魔的仙尊并没有如话本中的那样血洗三界，而是以绝对的实力重新设立四方仙庭互相牵扯以此维持三界稳定。
做完这些后，他便在慈悲殿自锢己身。
可惜这些事均发生在仙界，主角又是曾立在云端的人物，其他人并没有能力去分辨真假。
其实他们也没有精力去追寻这些答案，因为自从天柱重塑之是得益于一丝先天道力的原因，三界又仿佛回到了天地初开之时。
三界的壁垒被打破，仙气、灵气、魔气以一种极为和谐的方式共存，最大的变化便是凡人界出现了许多具备修行之人。
不仅如此，因为凡人寿命不过百年，又尝尽生老病死之喜悲，一旦入道，竟催生出数不清的人杰来。
修道与修魔，只要遵守本心，不残害生灵，也会被天道所接受。
如此，天地似乎跟重开了一遍也没什么两样。
虽仍有强弱之别，大小争斗不断，但其间生机繁荣胜似从前。
只是这些似乎与偏安一隅的慈悲殿没什么关系。
檀香袅袅，诵经声在飞鸟的盘旋中忽远忽近，菩提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流光。
茂盛的树冠中，金色的小鸟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不知过了多久，在诵经声结束时，它睁开眼睛展翅飞去。
微风徐徐吹动着一大片菩提树树叶，金色小鸟在一棵高耸入云的菩提树下落地化成金色华服的青年。
琼金熟练地穿过菩提树所形成的天然阵法，随手拨开浓郁的白色雾气，露出里面的湖泊。
湖水并没有给人清澈之感，反而透出一种奇怪如流沙般的黄。
荷香阵阵，在郁郁葱葱的大片灵荷之间，一朵巨大的莲花立在中间。
那莲花呈盛开的姿态，黑色的花瓣宛如不透光的夜色，唯有中间花蕊的位置被莹白的光团所取代。
以黄泉水为引魂之基，以魔魂为阵，以此妄图重塑白莲之能。
琼金的视线落在莲花边打坐的玄苍身上，即使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仍然忍不住感叹这人的疯狂程度。
他回想起佛君献祭于盘古斧时的情形，那时的玄苍才知道佛君的真正打算，见劝阻不了，绝望之下竟然在佛君最后一丝神魂彻底消散前入魔。
佛与魔天然对立，佛修对魔气的感应本就敏锐，乃至于滔天的魔气出现的那一瞬间，大魔显世的那一息，本该消散于天地间的佛君一丝神魂竟然滞与时空之中。
以仙入魔，求的不过是佛君的渡化。
他利用了天地规则。
当真是一个疯子。
琼金还记得，当时已经入魔的九重仙尊跪在地上，神情悲戚而疯魔。
感应到了来人，玄苍微微睁开眼，奥秘的魔纹在他眼中游走，随之而来的是浑身如刀斧加身的疼痛。
这是由仙入魔的天罚，落在九重仙尊身上更甚。
但他不在意。
“这是佛音中成熟度的菩提果。”琼金没有进入湖泊之中，他把一颗碧绿的果实扔了过去。
玄苍准确地接了，然后小心翼翼地纳入白色光团中。
与之前无二样的金色符文闪了闪，随后他便感受到里面的气息浓了那么一点点。
仅仅是一点点而已，但这足够玄苍开心一会。
见他做完这些，琼金朝他点点头，转身折返。
两人一举一动透着熟练，看样子如此做也不只在今日。
见他走了，玄苍面色平静，唯有当眸光落在身边的巨莲上时才露出温色。
他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白色光团。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慢慢地从黄泉中显现。
“没想到你真的成功了。”巫黎道君看着一人一莲，感叹道，“若是当日卜浮知道会有今日，不知可会后悔。”
对他的出现玄苍面色无一丝惊讶，他想起还关在九重天的师尊，摇了摇头，“他不会。”
他了解师尊，可惜他师尊并没有完全了解他。
巫黎道君却轻叹，“你错了，他已经后悔了。”
玄苍没有回答。
巫黎道君自顾自答道：“当初他收你为徒，看中的便是你坚韧的性子，也自信能把你教导出成为九重仙尊。”
那时，他是亲眼看着卜浮是如何对玄苍尽心尽力的。
可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从自己算出天地有难，三界的天柱在不久的将来会崩塌的时候吧。
所以，那时已经成为九重仙尊的卜浮才生出了妄念，不仅让玄苍入了无情道，还在自己修为最鼎盛的时候分出分身。
他甚至把分身封在天柱内以待来日，又在即将坐化时留下一缕残魂掩人耳目。
无情道大成之时，所修之人无情无欲，是成为天柱的最好材料。
也是他妄想成为天地之主时用来消除天灭的最好武器。
可惜他没想到的是，这天地间会出现季子随这么一个变数，玄苍与他互成劫数，无情道叩心自破，反而让慈悲殿出了个心境圆满的佛君。
就这样，佛君献祭自身，以最适合天地的先天道力恢复生机，反向重塑了天柱。
如今，曾经的九重天成为了卜浮仙尊的囚笼。
当真是大道无常，因果难料。
玄苍知道他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他只是后悔自己没有成功。”
巫黎要说的话被噎住，想了想又觉得他说得没错，最后认同般地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一个妄想成为天地之主并为之做局的人怎么可能会后悔这些，他只会后悔自己做得不够谨慎，计划不够完美。
“曾经我以为你像你师尊，毕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巫黎感叹道，他低头看了眼黄泉水，“后来我发现你跟他截然不同。”
准确地说，当玄苍渡劫后，就选择走上了与他师尊不一样的道路。
很少出黄泉轮回的巫黎道君今日的话格外多，玄苍静静听了，末了，也只是提醒他，“轮回石带来了吗？”
轮回石，是黄泉中无数灵魂经过留下的对人世间最后的残念形成的一块晶石，极为稀少。
闻言，巫黎道君“啧”了一声，只问了一句：“你当真想好了？”
玄苍又看了眼巨莲，微微颔首，“自然。”
巫黎道君没有劝他，也知道劝不了，他把轮回石给他，视线停在他额间的魔印上，轻叹道：“你入魔才强留下他一丝神魂，可即使以黄泉轮回为引，有魔花瓣为承托，他也不一定就能涅槃重生。”
玄苍只是答道：“他会的。”
巫黎道君不知他是哪里来的自信，本想再问，目光在触及他微凉的眸光到底是止住了话头。
罢了，就算问了他也不会回答。
“只愿你不要辜负季子随所做的努力就好。”他只是如此提醒。
想到季子随，玄苍面色缓了缓，声音轻柔却又坚定：“不会的。”
他想要守护的这片天地，他不会允许出现任何问题。
这时巫黎也想起他重新设立的四方仙庭，觉得自己也多虑了。
“东西已经给你，我就不会多问。”他弹了弹衣袖，赞叹道，“这里风景不错。”
说完就准备离开。
没想到玄苍叫住了他，“巫黎道君，九重囚笼中的天地法则会把师尊送入他该去的地方，两日后他便会真正坐化。”
这是天地法则的惩罚，也是卜浮仙尊本来的结局。
巫黎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他神情不变，笑容如昔，“我已是黄泉轮回之主，只能到达黄泉水之地。”
“那九重仙庭，不是我该涉足的地方。”
是不该，还是不想，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万般算计一场空，一时之间，玄苍不知道是他师尊可怜可恨，还是自己可恨可怜。
巫黎道君说完这些便毫无留恋地走了，荷香阵阵间，玄苍望着巨莲中的白色光团目光缱绻，轻声如情人间的呢喃：“子随。”
莲叶轻轻摇晃，黄泉水微波漾漾。
时光是最易抚平痕迹的，巨莲在黄泉水形成的湖泊中又过了数十年，三界恢复平静的同时当初的各种传闻也静默在数不清的日升日落中。
琼金再一次来到巨莲不远处时，能明显地看见巨莲产生的变化。
黑色的花瓣中有金色的线条游走，而中间花蕊处的白色光团变薄了，隐约能看见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端坐在巨莲下方的玄苍仍是清疏幽冷的模样。
当最后一颗菩提果融入其中，盛开的巨莲慢慢收起，合成一朵黑色的花骨朵。
曾经琼金对魔气养育的莲花颇有微词，只是等他心急火燎地询问青灯方丈，得到的回答却是，“鲲鹏没有随之涅槃，说明天道留了一线生机。”
“若他的方法有一丝违背天道，佛君便不能重生。”
难怪慈悲殿允许玄苍在古佛寂灭之所如此作为，可惜时至今日琼金仍然不知道他有何办法让佛君重生。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任何人也无法从他口中得到半分答案。
不乏有些人暗地里觉得他是在自欺欺人。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琼金却慢慢笃定了某个想法。
他是在等一个契机。
而如今，恐怕那个契机要到了。
事实证明琼金的判断没错，又过了一日，慈悲殿周围的空间突然电闪雷鸣。
乌云滚滚而来，夹杂在中间的闪电像是要撕开这片天空。
受到莫名牵引的琼金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就看见一道粗壮的闪电携雷霆之势劈向黑色花骨朵，像是要把它湮灭在闪电之下。
琼金吓得目眦俱裂，他想也不想地飞身过去，试图以身抵挡这道闪电。
恢复原型的鲲鹏足以遮天蔽日，只是玄苍的速度比他还要快，等他赶到时，令人心悸的魔气与闪电直接相撞。
鲲鹏的翅膀不过是触及闪电空间的外围，胜过金石的羽毛竟然泛起焦黑。
“咔擦、咔擦。”
等琼金抬头望去时，魔气直接缠住闪电冲上苍穹，那闪电变得犹如脆竹寸寸碎裂，最后成了魔气的养分。
没有压制的魔气很快席卷了整个苍穹，令人心神颤抖的黑暗笼罩着天地。
血脉传承的记忆告诉他，原来玄苍的修为已经超过了大魔，如今的实力说是魔神也不为过。
魔神显世，天地为之颤抖。
这一瞬间，琼金竟怕他直接称霸三界。
不仅如此，三界内的修魔者看着无边无际的黑暗都血液沸腾。
“师兄不担心吗？”青远长老面色凝重，“若魔神想执掌三界，恐怕如今无人能挡。”
面对如此可怖的变化，他都忍不住怀疑玄苍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佛君来作为幌子来实行自己真正的计划。
没想到的是他的师兄青灯方丈听完后神情放松，反而笑道：“原来，这就是他的办法。”
反其道而行之，竟然与佛君当初的办法如出一辙。
他的话音刚落，青远正想找他解疑惑，就看见一道金色的光芒冲向苍穹中的黑暗。
凉风乍起，有梵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这是......”青远双目圆睁，语调都变了，“是佛君出世才有的梵音！”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令人震惊了。
“阿弥陀佛。”青灯方丈双手合十，神色慈祥，“魔神临世，佛君必然出世。”
一魔一佛，这天地才能得到平衡。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两人的三言两语中，像是证明他说的话一般，随着金光不断蔓延直至覆盖住所有的暗色，梵音消失后，季子随的身影出现在湖泊之中。
他脚下是那朵缩小的莲花，黑色花瓣为底，金色花蕊为台。
晨光微曦，时间在此刻静止，皎皎明月像是从未落下。
“佛君！”
琼金欢喜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数不清的画面再次落在季子随脑海中，他垂眸看着半跪在莲叶上的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玄苍仰头，双眸中的冰寒彻底散去，唯有喜悦盈满其间，他轻轻唤道：“子随。”
两人周围的黄泉水都快要被他身上的血给染红，可他却像是怕打扰了一场美梦，全然不顾身上仍在冒出的血。
这是他踩着天地法则边线的代价，很痛，但他不后悔。
季子随眼中神色变得极为复杂，“你这是何必。”
以魔魂为祭强求他神魂，又以自身为引逼天地让佛君出世，这一切要付出他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才能获得几分成功的机会。
好好地做他的九重仙尊不好吗？
季子随明白他的执着，但他不会回应他的情感。
然而玄苍此时的心情无比地好，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额间的魔印不损俊美。
“子随。”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却让季子随无法忽略。
狭长的风目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这天地间，唯有佛君能渡我。”
这一次，季子随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没有走下莲台，两人四目相对，清晨的风把他的声音带得愈发飘渺，“这次，我因你而生，自然是要渡你的。”
季子随永远都只会是佛君，玄苍永远都只会是魔神。
玄苍知道，但他无法强求，只庆幸他终于能立在季子随身侧，与他岁月相伴。
在以后的万万年中，端坐在莲台上的佛与他身侧的魔一起度过了无尽的岁月。
天地清明，三界祥和。
谁能说这算是一种相伴呢？
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相伴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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