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落星殿内一片死寂。
卜浮仙尊含笑的嘴角凝固住了，直直看向他，“你再说一遍。”
玄苍对上他的目光, “师尊, 我不愿。”
他不愿断情绝爱, 不愿淡忘与季子随的曾经，不愿放弃那些在他漫长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他不愿与季子随彻底形同陌路。
即使现在季子随没了情根, 对他恩爱不再，他也不愿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半透明的神魂在一瞬间凝聚，卜浮仙尊眼中盛满怒气，“玄苍, 你是不是疯了？”
“你还记得我坐化时对你说的话吗？”
面对师尊的怒气，玄苍没有如曾经幼年时的那般惶恐, 他只是轻轻点头，“我记得, 师尊说过等我位于九重仙尊, 我将站在仙界之巅, 星云日月皆在我手中, 天地中的一切我将唾手可得。”
他的脑海中浮现季子随的笑颜，狭长的凤目中暗色沉沉, “可是师尊没说过，即使我位于九重仙尊，这世间仍有我求之不得的。”
玄苍抬手捂住胸口，似乎这样才能止住心魔翻滚时的疼痛。
他是卜浮仙尊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 修炼的是这世间至强的道, 他可以薄情寡欲，冷漠地站在仙界之巅, 他也可以永远权衡利弊，带着明亮沉冷的眸光执掌四方仙庭。
这是他师尊为他计划的路。
他前期顺利地走得又快又好，却在渡劫时尝了情爱的滋味舍不得放下。
时至今日，他忍不住自嘲道，这真正求不得的哪里是慈悲殿的佛君，分明是他自己。
卜浮仙尊似乎被他的固执气愣在地，许久后才反应过来，沉声道：“苍儿，我留下这一抹神魂的作用就是为了助你完成大道。”
他直直地看着这唯一的弟子，对他的回答有所猜测。
然而玄苍只是摇摇头，“师尊，我道心已成裂痕，心魔时时萦绕，我无法再圆满无情道。”
凤目中的伤感一闪而过，玄苍心意已决，迅速整理好情绪，在卜浮仙尊还未开口前薄唇动了动，“师尊的这缕神魂是在坐化时分下的吗？”
刚凝视的半透明魂体的边缘有溃散的迹象，依照此种情况，他师尊的这缕神魂恐怕存在不了多久。
师徒俩已有千年未见，两人没必要为这无法更改的事实争论不休。
卜浮仙尊的眼神有点奇怪，定定地看了他几眼，语气有点迟疑，“是的。”
玄苍没有怀疑，他斟酌了两息后开口：“师尊知道巫黎道君一直在六道轮回等你吗？”
说来也奇怪，在他小时，他师尊与巫黎道君可是至交好友，说一句形影不离也不为过，就连巫黎道君死后都徘徊于六道轮回不肯离去，就是要等再见师尊一面。
那时的师尊已经是九重仙尊吧，他难道不知道吗？
“我并不知。”卜浮仙尊飘到他面前，话题重提，“玄苍，你必须要修炼成无情大道。”
玄苍以为他在意的是九重天的位置，眉心微拧，“哪怕我心魔难除，仍然是九重仙尊，四方仙庭之主。”
只要他足够强，就可以一直压制心魔，即使无法圆满无情道，他的实力也足以让他登临九重仙尊之位。
可卜浮仙尊的态度却异常坚定，“玄苍，这是我曾经为你选的道，我必定会帮你完成。”
“我心已决。”玄苍朝卜浮仙尊拱手行礼，斩钉截铁地说，“我的道是师尊曾经选的，然我的路是我自己选择走的。”
他看着卜浮仙尊在溃散边缘的神魂，声音放缓，“师尊，待这三界平稳，我会想法子换道重修。”
“即使我不修无情道，也能站在仙界之顶。”
他说这话时狭长的凤目眸光明亮，眉眼之间是天资纵横的自信，显然是早有打算。
可卜浮仙尊听了脸色巨变，慈爱的神色被冷凝所替代，然而他现在只是一缕神魂，早已不能像当初那般令玄苍凡事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
也唯有他自己知道，这缕神魂并不是坐化时所分化而出的，而是在实力最强盛之时，在给玄苍选无情道修炼时刻意留下的。
因为巫黎道君所修之道是天地同感，在某个时点推衍出了玄苍将来会道心难满，这才有了这一缕神魂的存在。
但玄苍并不知道这些，他只以为师尊的一缕神魂附在手札上，是因为担心天柱再出变化。
他不想让这残魂在消散前仍在担忧，“师尊放心，有我在，仙界定会安稳如初。巫黎道君在黄泉水中徘徊多年，师尊若是去见他一面，说不定能消除他的执念，让他前去轮回。”
若不是巫黎道君本身的道特殊，又与天道有功，恐怕早就在黄泉水中被消磨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再次轮回的机会。
可以说，玄苍的幼年时期是在卜浮仙尊的教导和巫黎道君的带养中渡过的。
直到他修了无情道后，某次两人大吵了一架，等他再次听到巫黎道君的消息便是他已经身死道消。
那日，他师尊在九重天的云海边独坐许久。
等师尊某日出去又返回时，对他的教导就愈发严厉。
他以为是师尊知道自己要坐化了，为了让他能坐上九重仙尊之位才如此。
“师尊。”玄苍见他一时没有回答，溃散的魂体仿佛处于滞空的状态。
卜浮仙尊看了看他，似有些艰难开口：“他跟你说了什么？”
这个他，自然是指巫黎道君。
玄苍并不意外他会如此问，“道君只说他一直在等你。”
不管是任何人，身死过后魂魄就会进入六道轮回。当初巫黎道君说他一直都没等到师尊，玄苍只以为师尊坐化时怕是选择魂飞魄散。
他没想到还留下了一丝神魂。
卜浮仙尊沉默了很久，唇畔扯了扯，“我会去的。”
玄苍闻言没有再多问，只是弯腰把地上的手札捡起，又把上面的阵灵纳入其中，不知怎么想起季子随破上面阵法时的模样。
他的嘴角勾了勾，把手札好好地收起，“师尊要我陪你去吗？”
既然这个手札是神魂的寄托之物，还是自己拿着更为放心。
“不用。”卜浮仙尊知道现在的玄苍肯定不会像以前那般事事遵守他的意愿，心念一动，“就让外面的仙官带我去吧。”
时隔多年，没想到他与巫黎会在黄泉中相遇。
既然他留下的手札阵法被破，恐怕巫黎当初推衍出的事情已经发生，他正好去问问。
巫黎。
每念起这名字一次，他本该死寂的心又蓦地一动。
这么多年不见，不知他可还好。
九重天不分日夜，禹芜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如往常一般等玄苍出来好禀报一些四方仙庭的事宜，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卜浮仙尊神魂出现的那一幕。
他差点以为自己的神魂要在瞬间被吞噬干净。
太可怕了。
即使知道那是仙尊的师尊，是九重天的上任之主，他也忍不住一阵胆怯。
“禹芜。”玄苍出门就看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你在做什么？”
禹芜被他吓了一跳，立马拱手弯腰，“仙尊。”
玄苍没有打听下属心思的习惯，他把手中的手札递过去，“你带我师尊去六道轮回一趟。”
禹芜手一抖，下意识去接过的手一顿，“我？”
眼前玄苍剑眉微蹙，他赶紧补救，“四方仙庭还有许多事务需要我向仙尊禀告。”
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殿内，果然就看到卜浮仙尊嘴角的寒意。
然而玄苍并没有注意到他担忧的小动作，而是把手札轻甩到他怀中，淡淡道：“我会在九重天待上半日，等你回来再说也不迟。”
有他的这句话在，禹芜顿时安心不少。
其实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更何况这听起来是小事一桩。
禹芜也不可能因为先前的感觉开罪卜浮仙尊的一缕神魂，进而失去在玄苍仙尊身旁的位置。
他紧紧地握着手札，郑重地点头，“好。”
卜浮仙尊面色如常地走了。
九重天仙灵之气浓郁，广阔的云海构成仙界难寻的风景。
可玄苍如今只觉得这里有些沉闷。
他在云海边静立了一会，又去四方仙庭和天柱所在看了一圈。封印着噩魔的蓬莱仙府没有发生异常，天柱上的裂痕虽在逐日增多，但看样子再坚守些时日也没多大问题。
“恭送仙尊。”
仙君们的声音齐齐响起，在他未来之前担忧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很显然，在他成为四方仙庭之主后，他俨然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主心骨。
许是知道仙界实力强大的原因，整个仙界都没什么邪魔之气。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更大的可能是三界的天柱本就紧密相连，一方崩塌，另外两方也会随之而去。
柿子挑软的捏。
人界成为了邪魔之气的主战场。
道理很简单，季子随早先就已猜到。
玄苍看了一圈也不过花了小半日，他回到九重天后禹芜还未回来，他也不急，转头去九重天的藏书阁。
那里典藏了许多古老的阵法书籍。
他想，如果季子随见到这些，总会开心一些的。
......
人界内，炼心阵前，季子随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佛君，你怎么了？”一直站在他身侧的琼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状，急忙观察他的脸色，“是不是这段时间太忙，佛君有些不适？”
即使是仙人，也有疲惫的时候。
“无事。”他慢慢摇头，随即双手合十，手指转动着佛珠，默念着心经。
琼金见他面色如常便没有多问，而是皱着眉头看向炼心阵那边。
从阵中成功通过考验的已有八人，这八人修为不等，有些还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
难道是佛君担心第九人还未出吗？
琼金看了眼天色暗道。
离阵法关闭的时日还有几个时辰，阵内还有近千人，其中也有几位后面赶来的阵法天骄，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季子随却仍然有些心神不宁，他干脆停下默诵的心经，重新把佛珠缠绕在手腕上，伸手按了按心口，那里跳动得厉害。
他抬头看向飘动的白云，总觉得在无尽的迷雾后有一双饱含恶意的眼睛在窥探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