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黎道君在黄泉水中还未出来, 季子随察觉到了有人靠近，侧头看过去时正好与玄苍四目相对。
两人均没有说话。
而季子随淡淡地看了一眼后又收回目光，直到超度心经诵完才放下手。
顺着黄泉水去轮回的魂魄脸上祥和, 还残留一丝意识的朝季子随弯腰无言感谢。
“去吧。”他柔声道, 朱褐色的佛珠重新缠绕在手腕, 他这才抽出空看向玄苍，“仙尊也是为噩魔本体轮回一事而来吗？”
他猜测玄苍是收到了解开的卜浮仙尊的手札这才来的。
哪知玄苍先是微愣, 然后不解地轻轻摇头，“佛君是解开了我师尊的手札才来这里？”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说完后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季子随身上。
季子随点点头，随后又问：“琼金没有把卜浮仙尊的手札送还给你？”
回应他的, 是玄苍的否认，“并无。”
这倒是奇怪, 依照琼金的飞行速度，此时早就该把手札送还给九重天才对。
难道他被什么事情绊住脚步了？
季子随分出心神朝六道轮回的入口处看去, 掐指得到的结果并没有凶迹之像, 也就没有多想。
“今日是巫黎道君的忌日。”玄苍凝视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 顺着黄泉水流淌的方向望去, “师尊坐化前交待我，每隔百年便到六道轮回替他看望巫黎道君的魂魄。”
狭长的凤目缀着一丝亮光, 他抿了抿嘴，“倒是没想到在此遇到佛君。”
这就是一个没有预见的相逢，玄苍想到茫茫仙界中两人竟能在此地遇见，心头竟也因此暗暗品出一丝甜蜜。
然而, 季子随摩挲着佛珠的手指一颤, “仙尊的意思是，巫黎道君并不知你师尊已经坐化了？”
不然每百年来一次, 巫黎道君怎么可能不问卜浮仙尊的情况。
若是如此，他难道不好奇卜浮仙尊为何只派了他徒儿来吗？
很快玄苍的回答就给了他答案，“巫黎道君与我师尊私交甚笃，师尊坐化前特意交待，等见到巫黎道君魂魄之时不要透露出他已经坐化的消息，只说他在闭关即可。”
闻言季子随的眉头紧拧起来，惊觉之后喃喃道：“可我已经透露出去了。”
难怪巫黎道君之前的反应那么奇怪。
“你不须愧疚。”玄苍瞧见他眉心皱起的痕迹，垂眸时的目光定格在他的衣摆上，“在我师尊坐化后的第二个百年，我来见他时他就不再问我师尊的现状。”
不是不问，估计是猜到了一些。
只是不肯承认罢了，所以就干脆不问，只要没听他亲口说出，就当他还活在九重天，还好好地当他的卜浮仙尊。
季子随侧头看他，摇摇头。“是我想的不周到。”
玄苍所说的话明显是在宽慰他，只是说出的话已经无法更改，他唯有想想其它法子是否可以弥补。
幽冥如同鬼界般昏暗无光，唯有流淌的黄泉水中魂魄散发着淡淡的魂光，宛如连成一片的萤火。
玄苍朝前走了一步，冷硬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削去了几分冷色，看向季子随的眸光透出些柔光，喉结忍不住滚动，“子......”
当他只唤出一个字，就被季子随突然开口的声音打断：“巫黎道君。”
执剑的男子魂魄踏着黄泉水而来，在看到玄苍时踏水而过的速度徒然变快，像是急着确认什么一般。
季子随隐隐猜到什么，没有率先开口，只两手拢在一起转动着佛珠。
“玄苍小徒。”巫黎道君如许多年前那般唤他。
玄苍朝他拱手行了一礼，“巫黎道君。”
“我问你。”巫黎道君的魂魄宛如真人，只是多了几分缥缈之感，“我问你一件事。”
微弱的萤火似挂在他的眉梢，玄苍垂眸，声音很轻：“道君，我师尊在两千年前已经坐化。”
“他特意交待我不能告知道君，以免影响你去轮回。”
当时他师尊嘱咐他，【那巫黎是个死心眼，定会在六道轮回等我，你就告诉他，我要闭关冲击神境，届时脱离轮回，他估计等个几百年就不等了。】
但恐怕连他师尊都没想到的是，这巫黎道君后来竟问都不问，一直在六道轮回中等待。
黄泉水甚至没有洗涤掉他的半点记忆。
“我早该猜到的，只是一直不肯相信罢了。”巫黎道君脸上没有半点错愕，像是以最快的速度接受了事情的真相一般，甚至还微微一笑，“老家伙，还想骗我呢！”
他侧过身去，看向季子随，“小佛修等得急了吧，我已经找到了噩魔本体的轮回转世点。”
“你无须自责，这件事我本来迟早就会知道，他瞒不了我的。”
他从不相信卜浮在知道他会在六道轮回等待时不来见他。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不过是他自己宁愿抱着希望自欺欺人罢了。
“世间之事皆有缘法，卜浮仙尊为了天柱殚精竭虑，是无上功德。”季子随双手合十，神情温润如水，“三界苍生会感谢你们。”
巫黎道君倒是不在意这些，他缓缓说道：“噩魔本体轮回转世的所在地在凡人界的王都，是一位身份贵重的凡人，我在黄泉之下只能追寻到这么多。”
噩魔本体竟然能为了藏身抹去记忆去轮回转世，如今表面定是与凡人无异。
在一般情况下，六道轮回不允许他人窥探，这是三界法则对生命重新来过的保护。
巫黎道君主动去追寻而得到了结果，定是付出了某些代价。
季子随看着他比之前要淡了一圈的魂体，心中了然。
他竖起手掌，朝巫黎道君微微低头，郑重而恭敬地说道：“多谢巫黎道君。”
“你无须道谢，青云宗也在三界之内，我此举也存有私心。”巫黎说完看向玄苍，“既然我知道你师尊已经坐化，你就不必隐藏你身上的气息了。”
玄苍默了默，随即不再掩藏，只是把浑厚的气息隐在周身，以免引起黄泉水中魂魄的骚动。
巫黎道君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感叹道：“后生可畏，你果然已经正位仙尊了。”
三界只会有一个仙尊，这样也说明了卜浮仙尊当真是已经坐化。
但若是正常坐化，也该留下魂魄来轮回才对。
“当初我见到你时，你还是一个会哭闹的小娃娃，没想到你修为涨得如此之快，当真是天资纵横，只是...”他想起什么似的，颇有些为难地开口，“卜浮让你修了什么道？”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结，季子随垂下羽睫思考着何时去凡人界，并未分出心神去看玄苍。
玄苍却悄无痕迹地看了他一眼，薄唇紧抿后到底轻声开口：“无情道。”
三人之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直到季子随看着黄泉水中的魂魄已经全部去了尽头，这才双手合十，“今日多谢巫黎道君相助，天柱之危一日不解，三界危难便一日难消。”
“这是《弥陀经》，有助于魂魄凝固。”他眨眨眼，语气有些迟疑，“只是道君魂魄长久地停留在黄泉水中，即使如今无碍，将来恐怕也会有损。”
若是这样，会影响他的转世轮回的结果。
“原来你是慈悲殿的佛修。”巫黎道君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反而夸赞道，“你身上佛性厚重，必是道心坚定。”
说完，他又看了玄苍一眼。
季子随见两人似乎有话要说，便提出告辞。
玄苍这次没有阻拦，只眸光总是忍不住落在他身上，惹得巫黎道君多看了几眼。
季子随没有回头，等他回到六道轮回的入口之际，好像隐隐约约地听到巫黎仙尊欲言又止的叹息声。
“你师尊他，糊涂啊...”
......
鬼界天柱已经被修复，仙界和人界的天柱裂痕虽然延伸缓慢，但其中隐患却令人无法不时刻担心。
在得到噩魔本体的所在之处后，季子随就只想赶紧去凡人界寻找。
慈悲殿平和如常，琼金仍然如往常一般跟在他身后。
季子随没去问他何时送手札去九重天一事，反正只要送还回去了就行。
青灯方丈对他要去凡人界并无意见，想了想也只塞给他一袋菩提果，又叮嘱琼金：“此去怕是会遇到邪魔，佛君面慈心软，你须得时时伴随才行。”
琼金立马拍拍胸膛，大声回答：“那是当然！我不会离开佛君半步的！”
青灯方丈满意地点点头，又递给他一袋青莲子作为零嘴。
琼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虽然青莲子没有佛君给的莲子好吃有用，但也是他喜欢的零嘴之一。
见青灯方丈又要开始絮絮叨叨，饶是季子随也颇有点头疼。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于是，两人出了慈悲殿，准备从仙界天梯返回人界。
而在天梯前，凤离似乎是等待许久，见到两人出现拱手行礼，“佛君。”
琼金一见到就眉头一皱，可惜凤离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下界邪魔频发，我已向四方仙庭主动请缨去下界诛杀邪魔。”
此话一出，别说季子随，哪怕是琼金都没有反驳的理由。
毕竟四方仙庭又不归他们管，而季子随心系人界安危，自然也不介意凤离的帮助。
琼金知道，相对于三界苍生而言，他人恩怨不归是一件极其微小的事情。
天梯连接着仙界和人界，而下达的位置刚好处于青云宗附近。
季子随看了那在记忆中延绵不断的山峰一眼，目光又从青云宗山脚下争论不休的弟子身上扫了一眼。
当初开宗立派的巫黎创立天地通感的道法，这才成为了一道之君。
只是时光荏苒，千年已过，延续他宗门的弟子身上却少了当初的清风明月般的求道之心，反而人心浮躁，争权夺利不断。
或许时光当真是改变一切。
“佛君在看什么？”琼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生怕他陷入当初的回忆中，赶紧催促道，“还是找噩魔本体的轮回转世要紧。”
季子随不过是心中感叹一声，闻言微笑道：“走吧。”
接着两人直接出现在了永宗城，而凤离去了无妄海的剑宗驻地。
在进城之前，琼金仍旧如之前一样化成一只金色的小鸟，而季子随也用玉冠束好墨发，换上了凡料的长衫。
在凡人界，他还是用季家幼子的身份最方便。
这次他的脚步没有在城外停留，踏着夕阳回到了季家。
跟上次没什么区别，他一回到季家先是受到了家人们的一顿热泪盈眶，直到夜色降临，他才被喜极而泣的家人们放回小院。
是个月朗星稀的好夜晚。
与仙气缭绕的仙界不同，凡人界除了浓重的红尘气息外，万物四时变化总是格外清晰，就连心境都变换得快些。
季子随一出现在院中，榕树上的枝叶上就冲出一只青色的小鸟如箭般朝他飞来。
正是青鸾。
青鸾藏身在榕树上好多天，就他来了忍不住清鸣几声，独特而嘹亮的鸟叫声引起一阵骚动。
季子随敏锐地听到院子外的声响，一把轻轻地捏住了鸟喙。
“别吵。”
直到院外的声响消失，夜色重新恢复平静，他才慢慢松开。
“青鸾，你恢复得不错。”他摸了摸它头顶的绒毛，喂了它一颗菩提果，柔声道，“看样子你很适应这里的生活。”
青鸾把菩提果吞了下去，顺着他的掌心轻轻地蹭了蹭。
榕树上又飞来一只金色小鸟，朝他轻叫两声，明显在表示不满。
“你们慢慢吃吧。”他抓了一把菩提果放在一片美人蕉上，淡淡地扫了两只鸟一眼，“不准打架。”
说完，他就缓步回了厢房。
房间里仍是他上次走的模样，季子随熟门熟路地坐到窗前，翻开了上次未看完的书籍。
夜色寂静，唯有榕树树冠里偶尔响起不太明显的枝丫晃动声。
季子随便在这美好的夜色中看书到天明。
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明以柳一手抱着团团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她身后还跟着几位气息沉稳的家丁。
“子随。”她怀中的团团见到他眼睛一亮，挣扎着就要下来。
明以柳语气中满是担心，又唤了他一声，“与你和离的那位瞿明漳不知为何出现在家门口，母亲让我叫你躲起来。”
那瞿明漳如今已是仙人，若是后悔了把子随强掳去了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