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 琼金已帮他打听到自从玄苍从仙界返回，原本被噩魔一丝神魂搅合得波澜不断的修真界很是安静了一段时间。
这其中固然有九重仙尊的震慑作用，但更多的应该是噩魔神魂藏于人界时已经吸收到了一定的恶念, 虽然不至于让他卷土重来, 但足以让他恢复一点力量。
魔物之间可以用互相吞噬来补充本源, 乌瞳这个天生魔就是噩魔的首选。
只是先前藏于修真的噩魔神魂恐怕压根没想到乌瞳会选择藏在凡人界，此番乌瞳随他一出现在剑宗驻地, 每当夜晚时分，地底下的灵丝总会轻微摇晃，像是某种生物小心地伸出触角，极为谨慎地触碰着。
只要周围的灵气产生微弱的波动, 那细小的触角便迅速收回，连带着灵丝的轻颤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乌瞳的存在, 对于噩魔来说就宛如饿了许多的人看到了一块上好的肥肉。
事关噩魔神魂，季子随不敢大意, 这也是他自返回人界后就低调行事的原因。
一来他不愿意把时间耗费在无关的人和事上, 二来这噩魔的一丝神魂还不知具体落在何处, 即便有乌瞳这个唯一与噩魔有短暂融合的天生魔在, 也需要细心安排。
噩魔的来源无人知道，但就凭他一直被封印在蓬莱仙府, 且仙府本身该有四方仙庭看守却无端出现在人界一事，就知道再谨慎都不为过。
季子随一手执阵笔，佛光化作星点替换了阵石，每落下一处, 他口中诵出的经文便融入其中。
他抬头落笔间没有丝毫犹豫, 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内，一道繁复至极的阵法一分为二, 一部分显露在地面，另一半没入地底。
悬崖峭壁遮挡了阵阵而来的海风，季子随柔顺的墨发被月白色的发带束着披在身后，斜阳的光线落满了整个夺日楼，每当他低头时轻轻晃动的发梢像是有光芒在随之流淌。
乌瞳看得一时有些失神，脑海中浮现当初与季子随在蓬莱仙府时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一个灵气皆无的凡人，可在危机四伏的荒漠中总是能周全好一切，淡定从容地与自己周璇。
执着阵笔的手指与曾捏着晶石的手指重合，时过境迁之下，乌瞳猫瞳似的眼睛中全是季子随自信落笔的身影。
谢辞离不着痕迹地看了正发愣的他一眼，又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等琼金回来时，季子随已经收好了阵笔，抬头时眉梢挂着柔光，“玩得开心吗？”
琼金拎着食盒，落地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懊恼道：“我怕天黑了还没回来佛君会担心，竟然把桂花酥给忘了。”
他可是付了灵石的！
自季子随回凡人界时，对口腹之欲本就不在意，只不过为了与家人相处，这才延续着曾经的习惯。
琼金一直暗地里守护着他，在他看经书时时常昏昏欲睡，倒是在他象征性地用膳时记住了他作为凡人时的喜好。
桂花酥，便是他曾经日常喜欢吃的。
“没有也没关系。”季子随顺手接过食盒，提醒道，“下次不需跑那么远去买，我已辟谷，不需这些亦无不可。”
可琼金却不这么认为，身着华服的少年微微扬着脖子，“佛君如果喜欢，吃一些也无妨。”
季子随被他所说的愣了一下，两息后无奈地笑了笑，“琼金说得倒也没错。”
佛修虽习惯清修，但入佛道也不是代表着绝情断欲，相反对世间万物的悲悯会比其他人更深一层。
试想，一个心中无情之人，又如何对这众生产生怜悯呢。知情却不沉溺于情，也是佛修的必经之路。
佛有慈眉善目，亦有怒目金刚，通往大道的路向来都不会只有一条。
等把阵笔收回，让琼金把乌瞳和谢辞离的阵内位置安排好，季子随拎着食盒朝一处屋舍走去。
错落有致的屋舍中清清冷冷，倒是墙角的迎春花开得热烈，形成了一小片黄色的花海。
几个白色的贝壳被放在桃花树下，盛开的桃花已到末景，数不清的桃花瓣无风自动飘落，给贝壳盖上了一层旖旎的粉毯。
夺日楼虽然建在海边，但弟子屋舍前均种着桃花树，远远看去像是氤氲的海洋。
季子随没有走进屋舍，而是随意选了个石桌旁坐下。食盒被他放在平滑的桌面，他拿走落在食盒上的桃花瓣，从食盒中拿出吃食漫不经心地吃了起来。
嗯，味道的确不错。
他虽慢悠悠地吃着，可神识始终落在琼金他们所在的阵法内，连几片桃花瓣落在身上也没在意。
玄苍不由自主地过来时，看到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甚至月白衣衫的佛君正慢里斯条地吃着点心，他头顶的桃树花瓣纷飞，落在他身上时像是给他染上了红尘气息。
太像了。
仿佛只要他一伸手，活生生的季子随就能被他拥入怀中。
玄苍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桃树之下，手却紧紧地捏着装着苍梧峰灰烬的储物袋。
季子随倒是有点意外他的到来，他还以为昨晚发生的事情应该会绊住玄苍的脚步。
但今日见他神色冷峻，狭长的凤目没有丝毫笑意，好似昨晚的一切对他没有任何影响。阳光从他唇角掠过，让那抹淡薄愈发明显。
“仙尊。”季子随没有多看一眼，他合上食盒的盖子，起身后双手合十，“仙尊来得正好，阵法已然设置完毕，仙尊即使不来，我也要传讯给你让一位实力强大的仙君过来。”
玄苍却没有回答，而是站在原地看他，冰锐的目光闪动中危险的光，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
季子随面色不变，他把食盒连带着落在上面的桃花瓣一起放入储物袋中，眸光清透，“仙尊？”
过往的记忆在玄苍脑海中不断浮现，美好的过往与那些灰烬交缠，好似也要被昨晚的火焰燃烧。
桃花纷飞的春景并未让他感受到春日的温暖，反而心口的寒意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浓厚。
玄苍的目光从刚放在食盒的桌面扫过，不答反问道：“你也喜欢吃桂花酥？”
季子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不正常，不需半息就联想到琼金之前的举动，怕是引起了对方的怀疑。
“不算太喜欢。”他没有直接承认或否认，语气仍是礼貌而疏离，“既是琼金为我买的，自然不必拂他的好意。”
树影渐淡，暮色把光线逐渐带走，昏暗的天色中，季子随的面容愈发显得莹白如玉，眉心的一点红印比纷飞的桃花还要艳丽。
他这样说，玄苍原本心里的疑惑稍减了一点，他幽冷的眸光敛去几分，终是肯回到正题，“我要亲手抓住这个噩魔，然后把他封印永不得出。”
两人说话间暮色已经降临，最后一丝光线从他冷峻的侧脸掠过，非但没有给他添上半分温色，反而忖得他紧绷的下颌更加冷硬。
季子随得到他的回答着实有点意外，但他想到玄苍乃是四方仙庭中实力最强的，对他抓住噩魔的一丝神魂最有利，也算是最佳选择了。
况且，这本就是九重仙尊的职责。
“好。”佛珠在他手心转了转，他微微颔首，“既如此，仙尊与我一同入阵。”
玄苍没有拒绝，而是垂眸跟在他身侧。
两人第一次如此并肩，季子随倒未觉得有多少异常感觉，可玄苍心里对他的熟悉感愈发浓重。
只是等微凉的眸光落在摆动的僧袍衣摆时，那种在绝望之后恨不得抓住一丝希望的期待又被狠狠打破。
曾经他在鬼界遍寻不到季子随的神魂，如今却又失去了千年玄冰中的尸身。
他明知佛君不可能是他早已死去的爱人，可又分不清那份熟悉感到底是真是假，还是他存在心里对求不得之事的妄想。
身为九重仙尊，玄苍从未有一时如两日这般狼狈。
季子随倒是敏锐地感受到了身旁之人的情绪细微变化，但他并不在意，只思索着阵法布置得可完善，若有一丝漏洞都要及时补上才行。
两人就这样心思各异地走到夺日楼的灵脉中心，乌瞳看到玄苍时仍然忍不住心头害怕地颤了又颤，他强忍着不把目光落在季子随身上，生怕玄苍看出异样。
除了琼金的警告外，他本能地不想玄苍知道面前的佛君就是季子随的事实。
乌瞳格外乖巧地坐在被安排好的阵法位置，紧挨着他的谢辞离之前一直以为他始终在想办法趁机逃走，见他这样倒是多看了两眼。
嗯，估计是被玄苍仙尊吓的。
“仙尊站在坤位即可。”季子随看了眼天色，浓重的乌云逐渐散去，月色显露出了小小的一角。
戌时即将来临，此时正是天地昏暗之际，也是天地灵气反哺给万物最盛之时。
封印噩魔的重要性不用强调玄苍也知道，他按捺住心间的诸多情绪，按照要求把浑身的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彻底融入到坤位之中，成了阵法自然的一处。
季子随的目光从他所站之处扫过一眼，无声地朝琼金挥挥手。琼金立马会意，化成一只小鸟。
小鸟身上的金色又迅速散去，两息过后便于这海边最普通的海鸟并无两样。
季子随安静地站在乾位，在把阵笔准确地掷于阵眼时同样敛去身上气息，垂眸看向灵脉深处。
天地在阵法启动过后迅速暗了下来，苍穹中的乌云彻底散去，清冷的月光从圆月中流淌而出，顷刻间覆盖了整个大地。
月华渐浓，灵脉中心安静无比，谢辞离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神台之处的剑灵跳出，落入了乌瞳的怀中。
就在月华最浓的时刻，人界的四方天柱与灵丝结合从灵脉中开始汲取灵气。
一抹微淡的魔气从一根丝毫不起眼的灵丝中浮现，悄无声息地顺着灵气流动的方向朝着天柱而去。
这是噩魔的一丝神魂想趁机夺取天柱中的道基。
就在这时，乌瞳身上纯正的魔气暴涨，有几缕在阵法的刻意引导下没入地底，刚好落在灵丝的上方。
季子随手中转动的佛珠一顿，安静地看着事态发展。
纯正魔气宛如一盘上好的佳肴，噩魔的神魂几乎是在瞬间就嗅到了香入骨髓的味道。
顺着灵气流淌的神魂动作一滞，等魔气落在灵丝上时毫不犹豫地吞食。
噩魔的一丝神魂十分警惕，竟能耐着性子安静地待在灵丝中，默默地等待着魔气的没落。
季子随生怕玄苍会忍不住出手，朝他看了一眼后轻轻地摇摇头。
玄苍眸色重重，虽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倒也没有动作。
一场缓慢而磨人的拉锯战开始，季子随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一个时辰后，灵丝上一丝神魂在不断吞食魔气后逐渐凝视壮大，最后一点一点落下的魔气终于不能满足他想继续壮大的需求，一丝神魂干脆最终忍不住从灵丝脱离，以极快地速度朝地面上的魔气源头飞去。
乌瞳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同类的威胁，他忍住想要逃跑的念头，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剑灵。
旁边的谢辞离脸上闪过一阵难堪，只能咬住牙不发声。
就是现在！
就在噩魔的一丝神魂以极快的速度准备没入乌瞳的眉心时，他怀中的剑灵突然暴起，狠狠地挡在乌瞳的神识之外。
剑灵纯粹，根本没有给噩魔蛊惑的机会，把他牢牢地挡在美味佳肴之外。
噩魔神魂察觉到了不对劲，反应过来后就想重新回到地底无数灵丝中藏身，却被一道带着浓重杀意的道法和一道金色佛光同时阻去去路。
在这一瞬间，佛光对魔气的克制十分有效，那噩魔神魂愤怒地叫了一声，然后方向一变，竟想掉头直接吞噬掉乌瞳和剑灵。
然而玄苍的速度比他还要快，他神色冰寒，薄唇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封！”
天地法则在这一瞬间为他所动，难以抵抗的道法之力毫不留情地碾压过去。
季子随不再留手，佛珠被他朝空中一抛，无数的经文从他口中诵出，与佛珠中厚重的佛光一起朝噩魔神魂落去。
乌瞳看着被逼入绝境的噩魔神魂，心中闪过庆幸和快意。
可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之时，那噩魔一丝神魂竟在双重夹击中化成一朵巨大的黑焰，那黑焰焰心泛着微微的金色，瞧起来竟与散成星点的佛光如出一辙。
季子随虽觉得有点奇怪，但手中的动作不变，他从怀中掏出一片菩提叶，青翠的叶片随着无数的经文而去。
这个动作彻底惹怒了黑焰，在玄苍所使出的天地法则即将困住黑焰之时，黑焰在眨眼间化成无数黑点，然后径直地没入佛光之中。
“我说过我们还会见面的。”一道黑影出现在阵法中央，有些熟悉的恶劣语气响起，“没想到你成了佛修。”
玄苍闻言心中闪过重重疑虑，但他没时间去寻答案，而是飞身向前，仙灵之气在他手中化成危险的道法，以难以抵挡之势朝着黑影而去。
就在道法打散黑影之时，周围空间一滞，时间仿佛在这一瞬中停止。
悬崖峭壁消失不见，头顶的圆月被和煦的阳光代替。
满目一片红绸，微风拂面，玄苍入目之处是熟悉的廊下，身后人声鼎沸，祝贺声不绝于耳。
是幻境。
季子随看了周围的环境一眼，他神色不变，可心中却浮现不太好的预感。
噩魔擅长蛊惑人心，其中最有效的手段便是幻境。
而幻境，向来是由心而生才能迷惑人心。
他迅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试图找出破绽。他没空去管盯着红绸呆愣的玄苍，直接召唤了阵笔，在面前的虚空中点了点，然后朝前跨了一步。
榕树树冠茂盛，枝干上挂了许多写着祝福语的彩带，正是他曾经与玄苍成亲那一日的布置。
幻境必须唤起人心最重的那一幕才能蛊惑人心。他想了想，直接抬脚走近那棵大榕树。
如他记忆中的片段一般，彩带在春日的微风中轻轻飘扬。
正是在这棵榕树下，他曾与玄苍许下相守百年的约定。
季子随瞧了一眼，心中平静无波。
他抬起手，阵笔毫不留情地朝榕树划去，只要落下便能轻易地破了这个幻境。
然而，就在他落笔之际，手腕被人重重捏住。
季子随侧过头，便撞进玄苍狭长的凤目中。
他低头看着自己，眼底酝酿着浓重的风暴，“季子随，你到底要骗我到何时？”
巨大的力量使得季子随无法落笔，他拧着眉看向玄苍，嗓音清冷：“放手！”
“这个幻境只有两人心□□同的回忆场景才能构造。”玄苍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便被失而复得的喜悦所占据，他迫不及待地寻到季子随，正好看见他准备毁去榕树的一幕。
他握着手腕的力量不断收紧，凤目中一片明亮疯狂，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你为何要如此做？”
明知自己守着他的尸身日夜悔恨，明知他为了他一丝神魂寸步不离，明知他心头痛楚，见面时却视他为陌路。
到底是被发现了。
季子随面上闪过一丝惊讶，除此之外并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