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想象中昏暗无光,潮湿多闷的监牢不一样,季子随和乔志行被带到的是一处有扇小窗的地方。

  这里十分干净,除了一人份的桌凳,什么都没有。季子随在桌上随手抹了一下,发现上面连灰尘都少得可怜。

  说是监牢,其实更像是密室。

  可惜的是,密室外的窗户并没有出现天空的一角,只有黑乎乎的一片,更像是用来透气的装饰。

  季子随坐在极为简陋的椅子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脊背挺得笔直。

  周围十分安静,他抬头看着那扇小窗子发呆,脑海中却浮现玄苍离去时的眼神。

  平静、淡漠,唯有看向他时带着点温和。

  正是这点独对于他的温和,才是他没有继续开口,而是选择跟阎戈长老来这里的原因。

  他相信玄苍能帮他证实清白,而他所需要做的便是耐心地等待。

  乔志行就在他旁边的密室,季子随与他同行时选择一言不发,压根也没去质问他为何要诬陷自己。

  其实,相对于知道乌瞳是魔门中人,还是男子来说,他更震惊于乔志行的所作所为。

  但他也知道,既然对方能做到如此地步,他问了也是白问。

  两人仅有一墙之隔,季子随对密室空间没有兴趣,一直都看着那扇窗子发呆。

  密室的四角镶嵌着发出光亮的珠子,微弱的光线充斥着这片狭窄的天地,令人无法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腿麻了,腹中饥饿难当,他才慢吞吞地咽下一颗凡人可以食用的辟谷丹。

  丹药苦涩,十分难吃,但好在能维持他身体机能,还不用人有三急,也算是全了颜面。

  他就这样挨过了两日,除了睡觉就是坐在椅子上沉思,直到阎戈亲自来开室门,他转过头去看时,才觉得脖子有些僵硬。

  “季子随,仙尊回来了。”阎戈仍是那副严肃的样子,只是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玄苍回来了?那就是他的清白得到证实了!

  季子随露出两日里的第一个笑容,眸光亮得宛如天上的星子。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只是坐的久了身形有些不稳。

  恰好这时玄苍也从外面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瞿承福。

  季子随想要向他踏出的脚步一顿,到底是脸色难掩喜色,迫不及待地问他:“玄苍,你是来接我的吗?”

  他开心地朝玄苍看去,却被他脸上的冷意吓得愣在原地。

  玄苍他,从未用如此陌生而又冷漠的眼神看过他。

  “这是怎么了?”季子随心里的不安再次浮现,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想找玄苍说些什么。

  可瞿承福一道掌风袭来,把他直接甩到在地,“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他被瞿承福的怒喝吓了一跳,却对玄苍的无动于衷更加恐慌。

  玄苍对上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只觉得那澄净的目光与看到的画面格格不入。

  “子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情绪翻滚,“我给你一次机会。”

  季子随甚至都顾不上爬起来,他就那样依靠在冰凉的地上,呆呆地问他,“玄苍,你在说什么呀?”

  不是说去蓬莱仙府给他证明清白了吗?为何归来后他看自己的眼神格外奇怪。

  玄苍眼中闪过失望,他弹出一道灵气,一幅短暂的画面出现在面前。

  正在被黑焰燃烧的菩提树上,季子随与一道模糊的黑影相对而坐,他眉眼微垂,只嘴巴一张一合间不知在说些什么。

  画面很短暂,但足以把他的脸看清楚。

  “这是我与章紫、玄苍一同寻了仙府府灵,利用回溯才拿到的画面。在你对面的正是此次出世的大魔,他已被玄苍封印了一半回去。”瞿承福没想到还能在府灵那拿到这意外之喜,倒也免了他剩下的手段。

  “季子随,你别告诉我,你与这大魔也是偶遇,然后心平气和地聊了会。”

  密室内是一阵静默,季子随对上那双如霜雪般的凤眸,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他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视线最终落在玄苍身上。

  “你不信我?”

  他笑了笑,眼底是无尽的失望,“玄苍,我来青云宗不过半年,又有什么动机这么做?”

  一边是府灵与乔志行提供的“铁证如山”,一边是季子随失望的眼神。

  玄苍心里头一次感受到了为难。

  见他这副样子,季子随还有什么不明白。明明现在还是夏日,可他只觉如坠冰窖,四周寒风侵袭。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与他们平视,他心里憋屈难受,但语气坚决:“不管你们信不信,与乌瞳相遇不过是偶然,你们带来的画面确实是我亲身经历,却不是与什么大魔勾结。”

  “我没做过的事情,即使我此刻就要去死,也不会承认的。”

  密室静谧,季子随的话掷地有声。

  “你无修炼资质,又不甘心与玄苍不能长久,想修魔倒也正常。”瞿承福却不肯轻易放过他,“难道说仙府之灵配合我们演这么一出,就是为了陷害你这个凡人?”

  季子随耸耸肩:“谁知道呢。”

  他算是看清了,这一切根本就是针对他设计的,怎会任凭他的三言两语就轻易揭过呢。

  季子随重新坐在粗陋简单的凳子上,背对着玄苍说道:“既如此,你们想如何处理就处理吧,我一个凡人总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的。”

  瞿承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章紫的眼神制止了。

  玄苍盯着他的后背似乎想要盯出个窟窿来,可季子随仿佛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既没有被揭穿后的惊慌求饶,也没有被冤枉后的愤怒。

  他就那样平静地坐在凳子上,微弱的光线流淌在他的身上,映照出的侧脸清俊欣秀,宛如月华之下的昙花。

  玄苍觉得他似乎瘦了一些。

  去蓬莱仙府之举不仅没有洗刷他身上的冤屈,反而在无形中多了一道更加难以解释的铁证。

  玄苍走到他身后,轻声问他:“子随,你当真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只要季子随再多说一些细节,他是可以再去蓬莱仙府一趟的。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季子随心头的委屈和愤怒一齐袭来,他使出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在众人面前失态。

  “你们不是已经断定了吗?还想我解释什么?”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走,“即便我今日死了,还请仙尊不要告诉我的家人。”

  玄苍心间泛起微微的疼痛,他从不知道季子随会如此倔强。

  “我会找出另外一半的大魔。”他的手放在季子随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其他人说,“届时进行搜魂,便能得到最直接的证据。”

  季子随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仙尊说的极是,此事事关重大,又涉及仙尊爱侣,自然不能轻易下结论。”阎戈面庞肃立,经历过风霜的身形更显高大,“在大魔被重新封印之前,季子随与乔志行便在刑法堂不得出。”

  瞿承福垂在衣袖下的手紧了又紧,到底什么都没说。

  等四人出去后,玄苍忍不住回头望去,季子随整个人仍坐在那里不动,也不曾回头。

  他第一次生出冲动想要不顾任何人把他带离这里,但这份冲动又很快被他压了下来。

  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把大魔找出来。

  把季子随留在刑法堂,也是最合适的。

  等出了刑法堂,瞿承福甩袖朝主殿走去,章紫也跟了过去。

  玄苍在原地站了会,朝阎戈看去,“如此便麻烦你了。”

  阎戈仍是肃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等四位都走后,郁水霄才从后堂走了过来,拧着眉问:“师尊,宗主为何要如此做?”

  “即使季子随当真是勾结魔门中人,但听闻仙尊不久即将飞升,此时爆出不担心会影响他吗?”

  郁水霄本来也觉得季子随被冤枉,但从仙府传来的画面,整个刑法堂的弟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很简单。”阎戈看向唯一弟子的眼神温和不少,“他想帮仙尊证道。”

  长风徐过,炙热的夏日接近尾声,凉爽宜人的秋日即将来临。

  郁水霄身旁飘下一片树叶,她恍然大悟道:“师尊的意思是,宗主想帮仙尊拔出身边的毒瘤?”

  她自身经历过情爱,也知深陷情爱欲望中的人做出什么都不奇怪。情爱能让人甘心付出,也能让人堕落成魔。

  但即使到现在,她仍是觉得季子随不该是这种人。

  “我这辈子从未看错过人。”阎戈随意瞟了眼地上的落叶,肃着脸开口,“刑法堂在我手中,也不允许出现冤案。”

  听到这里,郁水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向前,季子随看着墙上自己画的线,恍然间发现已经过了月余。

  此时,想必已经到了秋日吧。

  他还能等到回凡人界家里登高望远,手执茱萸的日子吗?

  他不知道。

  也就是在这晚,阎戈得到玄苍关于一半大魔的踪迹,从刑法堂赶去之时,章紫意外地来到了密室之中。

  季子随戒备地看着他,可对方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随即摸着下巴叹了口气。

  “是你们宗主让你来取我性命的吗?”他问。

  章紫哈哈大笑起来,“你想多了,宗主爱子心切,还要留着你给仙尊证道呢。”

  “我来,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密室光线微弱,难分白天黑夜,季子随只得苦熬,这些日子消瘦不少。但即便如此,他仍旧脊背挺拔,丝毫不逊色于雨后青竹。

  尤其是那双眼睛,在光线下更显清澈澄净,微波流转。

  章紫突然明白,为何师兄会对一个凡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了,甚至不想等仙尊找到大魔进行搜魂。也有些明白为何仙尊会与一个凡人结成伴侣,还许以百年相伴,即使是要飞升了都想着要下界来续前缘。

  他也很想知道,这么一个凡人,会在发现与爱侣之间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还能如此时这般冷静吗?

  “你知道什么是证道吗?”他问。

  季子随虽不明他想做什么,只抿了抿唇回答:“得证道心,得道飞升。”

  他看向章紫,眉心轻皱,“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你知道玄苍仙尊为何只与你约定相伴百年吗?”章紫眼眸含笑,抱着臂问他:“难道你不知道他修的是什么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