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中,九汜已然说不出话来。
他望着长宁,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在这一刻,长宁终于瞧清了九汜眼中的心痛。
分明从前,九汜也是这样的眼神,可长宁视而不见,也不想去在意。
如今,这眼神却像是砸在心上。
已经晚了……长宁指尖紧紧攥着,咬着牙,垂下了视线。
“告诉你?”身后的述钦冷笑一声,“他怎么敢告诉你?”
“是告诉你,他频繁出入仙界,连你一眼青睐都得不到?”
“还是告诉你,他其实是爱你的,只是在凡尘不得已害你身死?”
“又或者,他告诉你,他很自责,很后悔,你恨他也好放下也罢,他只想赎罪,并不渴望求得你的原谅吗?”
述钦矮下身子,扣着长宁颈侧,逼得长宁仰起头,“即便他告诉你这些……长宁,你会信吗?”
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长宁皱了皱眉,抬手想挣脱桎梏,述钦余光一瞥,施下术法,将长宁困在身前。
“对了长宁。”述钦眼看着长宁的不情愿,却一点也不在乎,他顿了顿,又道:“你回归仙界,见到九汜的时候,你就不好奇,为何会见到他吗?”
“本帝曾告诉过你,按照命簿所写,他本该于皓历四十年,病重而死,可是,你提早见到他了。”
那时述钦有意的提醒,长宁不是没听出来。
只是长宁不在意。
凡尘的卫芜僮已经死了。
那颗为沈寐跳跃的心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所以卫芜僮在临死之前,才会刻下那一行字。
卫芜僮知道,沈寐迟早会看见的。
那是,卫芜僮最后的报复。
痛失所爱本就不幸,卫芜僮就是要在死后,狠狠地刺沈寐一剑。
以至于,听到述钦说沈寐疯了的时候,长宁有那么一瞬的嘲讽。
沈寐活该落得那样的结局。
“本帝猜到,你回归仙界那日,仍是带着凡尘的记忆,所以你并不想知道沈寐因何而死,疯了,病了,你都不在乎,因为你觉得他活该。”
“可是长宁……你知道吗?”
述钦扣着长宁颈侧的指腹忽然使力,长宁眼前忽如其来一阵模糊。
四下声音远去的那一刻,长宁听见述钦缓缓地道:“沈寐,他是自刎而死,在你死后当日,举剑,自刎。”
“你说……什么?”长宁眼底透出一丝不可置信。
沈寐是什么人,坊间传闻暴虐的帝王。
嗜血,残杀,浴血而出的帝王。
沈寐怎么可能会自刎?
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卫芜僮自刎?
“本帝初听之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不仅是你,本帝也不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你想知道,沈寐死前在想什么吗?”
“本帝猜啊,长宁你肯定不愿意看沈寐的命簿,所以本帝好心,一一告诉你。”
述钦指尖灵力萦绕而来,覆在长宁眼前。
脑海中,大雪倾覆,长宁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眼见大雪之中,沈寐手忙脚乱地抱起卫芜僮,往寝殿内跑去。
大雪很冷,沈寐的手更冷。
“卫芜僮,你怎么可能会死?朕不相信……”
沈寐像个疯子一般低声喃喃。
又仿佛入了魔般,去翻卫芜僮曾经写好的家书。
家书入眼的那一刻,长宁瞧见沈寐面色惨白。
直至一切都无法挽回,沈寐终于崩溃。
那些被命数束缚,忽视的一切,那些往昔他与卫芜僮的点点滴滴,循环往复,不断重现。
“沈寐不肯相信卫芜僮死去的事实,他最后一次反抗命数,记起了很多事……”
“但恰好是那些事,让他无法原谅自己,他接受不了自己害死挚爱,甚至接受不了你恨他。”
“所以……他自刎了。”
述钦的声音恍若来自深渊,长宁眼前大雪覆盖,分明只是虚妄,长宁却觉得冷。
冷到他不自觉地发抖。
“别说了……”长宁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长宁不想再听了,可述钦却一遍遍同他复述。
脑海中,沈寐跌跌撞撞地走入大雪之中。
那棵枯树变得晃眼。
“永远恨我……”沈寐泪流满面地举起长剑。
长宁下意识地伸出手。
可他阻止不了什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剑横在沈寐颈侧。
血色入眼。
长宁眼眶通红,压抑又克制:“沈寐……”
数千年来,古井无波的一颗心,在此刻如潮跌宕。
长宁收回手,紧紧按着心口。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自眼角,滑落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仙尊垂泪。
至情,亦至性。
述钦话音一滞,终于松开长宁,接过那滴泪。
“长宁。”述钦很是亲昵地唤着长宁的名字,“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长宁失去了灵力的支持,伏在地上,重重地喘息。
那身云服凌乱得不成样子,被云雾掩盖。
忽然,云雾顿起。
阵法之中,九汜眼前本一片迷茫,此刻却清晰瞧见那云雾裹着一滴泪袭来。
泪化万箭,点点荧光。
仙尊垂泪,身在传言之中,却并非传言,是泪,也是仙界无法破解的杀器。
那泪所裹挟的不仅有长宁的灵力,还有仙帝和云清宫磅礴的灵力。
仿佛数不清的萤火虫飞速而来。
那些荧光透过九汜的身躯,同时透过沂族上空的结界。
岛屿中,沂族族人尖叫着躲避。
哀嚎,痛哭,无数嘈杂的声音入耳,几乎要将九汜搅碎。
身躯破裂的痛楚传来。
“放过……”九汜无声地开口。
声音被灵力吞没。
意识消散之前,九汜最后见到长宁,唯余一双通红的眼。
长宁费力地施术,想要对抗云清宫的灵力。
“别再白费力气了,献祭阵法加上仙尊垂泪,你救不了他,更加救不了沂族。”述钦施术一揽,切断了长宁输向九汜的灵力。
那股术法的力量拽着长宁往后。
长宁使力一甩,“滚开!”
阵法中,九汜的身躯逐渐消散。
所有的荧光全聚在一处,刺眼又妖艳。
“为了一个三界之外的人,你耗损灵力,与本帝对抗……”述钦面色一点点沉下来,“长宁,你太让本帝失望了。”
身后,述钦的灵力再次袭来。
长宁一边分神抵御,一边阻止献祭阵法,实在无以为继。
他费力地转过头,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从前的述钦,绝不会如此残忍,你根本就不是他!”
“是吗?”述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很轻地嗤笑了一声,“本帝继任仙帝千年有余,仙帝的职责,本就是维护三界秩序,可你知道,那沂族做了什么吗?”
述钦微仰着头,有些高傲。
“本帝于百年前,曾窥得一次天机,天道预言,终有一日,仙界之主,会被沂族取代。不过是三界之外的种族,在天道眼中,竟是打破三界秩序,管理仙界的先例。”
“三界秩序亘古而来,三界内外互不侵犯,他小小一个沂族,有什么资格进入仙界?本帝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事到如今,长宁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你选中了九汜,从你知道九汜存在的第一日起,他下界也好,后来进入仙尊殿也好,都是你计划好的!”
长宁此前不在意,细细想来,其实这一盘棋,早在百年之前,或者更久之前,就已经开始落子了。
百年前九汜误闯传道会,长宁不曾揭露九汜的身份,本是想给九汜一个参与传道的机会。
可是长宁忘了,传道会在云清宫之下召开,身处云清宫的述钦,怎么可能看不穿九汜的伪装。
述钦一向不喜三界之外,却对九汜频繁出入仙界视而不见,甚至破格让九汜进入仙尊殿。
这一切,根本就是早有预谋、
述钦,只是想用九汜作为诱饵,毁掉整个沂族!
“是啊,你说的没错,可谁让九汜倾慕于你呢?本帝不过是推他一把,让司命允他下界罢了。”
“对了。”述钦眼底有些蔑视之态,又道:“命簿,是本帝改的。长宁啊,你与他,能在凡尘有一段难以忘怀的过往,不该感谢本帝吗?”
“以九汜在仙界候你百年的执着来看,本帝猜,他自凡尘回归之后,一定不会轻易放弃,所以本帝,便予他历练。”
“让他进入仙尊殿,搭建幻境,插手仙尊殿的事务,提升他为贴身仙侍,这一切,都是你对他的历练?”长宁几乎要不认识眼前的仙帝了,“你做了这么多,是希望他彻底死心,回归沂族?”
“没错。”述钦毫不避讳地颔首,“只有他成为沂族族长,以他身躯为饵,才能让整个沂族,消失在三界之外,要怪,只能怪他是族长候选人。”
“牺牲一族之人,便能维系三界原有的秩序,杀一人而救百人,长宁,你身为仙尊,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呵。”长宁皱着眉,摇了摇头,“说什么三界秩序不可更改,都是借口……你分明是怕沂族之人夺了你的仙帝之位,怕你自己不得善终罢了。”
“什么是天道?什么是秩序?”
长宁神情冷漠,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世间良善便为道,世间平和便为序。”
“你居于仙帝之位千年有余,却连这基本的道义都看不透,我先前只当你迂腐,固守旧制。”
“如今看来,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早已与妖魔无异,你根本,不配为帝!”
长宁的话彻底激怒了述钦,述钦眼神稍显阴冷,很快,又恢复成了往常的模样。
“昔日所爱死在眼前,本帝明白,长宁你终归是不适应的,不过不要紧,本帝不怪你。”
述钦双手合拢,再次凝聚云清宫的灵力。
“不管长宁你怎么想,怎么怨恨本帝,如今,一切都晚了,你只能与本帝并肩,从今以后,你……只能是本帝的人。”
述钦身旁的灵力光芒愈发耀眼,刺得长宁偏过头去。
“长宁,到本帝身边来。”
“睥睨仙界的滋味不好吗?”
“往事,便忘了吧。”
身后的灵力压制越来越强,长宁逐渐支撑不住,不得不脱手,断了与献祭阵法的联系。
那阵法再无人可阻止,阵法中,灵力疯狂滋长。
点点荧光,连同九汜的身躯,彻底消逝在暴涨的灵力中。
长宁皱着眉,指尖颤抖地按在颈侧。
灵力匮乏的痛楚十分不好受,无力感传来,长宁眼前一阵阵发黑。
昏迷过去之前,长宁恍惚瞧见述钦朝他走来。
述钦矮下身子,抱起了长宁。
云服袖口垂在身侧。
悄无声息地,那袖口处落出一枚刻有繁复图案的丹药。
谁也不曾注意到,那枚丹药落下后,很快被阵法吸引。
滚进了阵法之中。
湮灭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