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族的少主回归了。
这本该是令沂族欢庆的好事,毕竟沂族族长伧尐活了上万年,也就少主九汜这么一个孩子。
虽说九汜年纪小,但毕竟是沂族唯一的少主,未来成为族长也是迟早的事。
可……听闻少主回归的消息,沂族绝大多数人却高兴不起来。
原因无他。
“你们知道少主此次下界是自作主张的吗?”
一位沂族族人面色沉重,又道:“不仅是下界,百年间,少主还频繁出入仙界,为了那个什么……好像是仙尊吧?”
“对,就是仙尊!长老们对少主出入仙界一事颇有微词,早便与族长商议,说少主任意妄为,难当大任,我沂族怎能交到此人手中?”
“三界自有三界的规则,我们身为三界之外的种族,安分守己便好,可少主他却……依我看,少主心中根本就不在意沂族,他怕是不想成为族长,故意为之!”
“这未来族长之位不定,应当要换个人选才是……”
话未说完,那些族人似是察觉到什么,话音一顿,数名族人匆匆散开。
下一瞬,一道深厚的灵力由远及近,来者一袭曳地长袍,站定时,背部虚虚实实的双翼堪堪收起。
族人纷纷半跪行礼,“族长。”
行礼之时,族人神情各异,伧尐一一扫过,花白的眉微扬,嗤了一声。
随后,伧尐再也不看那些族人一眼,径直腾飞而上,背影没入星河之间。
族人所言不假。
九汜在下界之前,在议会中便已失去许多长老支持,沂族向来遵从三界之外的规则,独九汜一人坚信三界内外可成一体,如此特殊的想法。
自然是不被认可的。
但到底是自家孩子。
思及此,伧尐停在岛屿结界前,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正犹豫要如何与九汜开口,忽然听得结界内传来一声惊呼,他面色一变,当即便进了结界。
眼前流纱漂浮不定,而流纱之下,一个身影痛苦地蜷缩着。
“族长,你可算来了!”豫灵都要急哭了,“少主也不知道怎么了,这才回归多久,怎么就吐血了呢?”
伧尐没仔细听豫灵的话,只看了看九汜周身的灵力浮动便知不好,立时朝九汜灌输了大量灵力。
三界之外的人前往下界本就是禁忌,若不是九汜私自下界,伧尐并不知晓,否则伧尐定是要阻止的。
断不会让九汜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灵力紊乱,心绪浮动……
这到底是为了谁啊?
“卫芜僮……”九汜痛苦地皱着眉,脑海中凡尘记忆交错,让他不自觉地叫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恍惚间,他瞧见卫芜僮冲他笑了笑,转身拥住他。
他正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欢愉之中,却见卫芜僮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你杀我兄长……”
那犹如梦魇般的话语,再次出现。
九汜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眼睁睁看着卫芜僮死在他面前。
“不!”
九汜忍不住低吼,泪流满面,“不是这样的!我要去找他!”
“九汜!”一片朦胧中,不知是谁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臂,等他定晴一看,瞧见一张历经沧桑的脸。
九汜怔愣了片刻,关于沂族少主的记忆扑面而来。
陌生又熟悉。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伧尐语气愤愤,“下界一遭,连你自己的身份都忘记了吗!”
“我的……身份?”九汜抬手捂着头,纷杂的记忆之中,他见得一缕剑光。
他又想起卫芜僮。
那日皇城大雪。
日夜不歇。
“是我……是我逼死了他……”九汜费力地撑着地面起身,双眼通红,肿得厉害,不管后来伧尐说了什么,九汜都听不进去,疯魔了般便要往外走。
伧尐没拦住,不得不撤去灵力,怒道:“你想去找谁?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样,你也不想想,那个人想见你吗!”
九汜脚步一顿。
卫芜僮想见他吗?
这个答案,他再清楚不过。
“是啊,他那么恨我……”结界之前,九汜苦笑着跪了下去,任由体内灵力肆虐,身如刀搅。
望着喃喃自语,神志不清的九汜,伧尐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伧尐最后给九汜渡了一缕灵力,到底是不再管了,“此事由你,你好好想想清楚吧!”
随着伧尐的离去,岛屿上的灵力浮动再次恢复往昔状态。
豫灵在一旁躲着看了许久,这会才敢出来,围在九汜身边,“少主,您还好吗?”
九汜靠着门扉,无知无觉地流泪,没回话。
豫灵瞧自家少主这样一副伤情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
“从前,少主出入仙界,倒也高高兴兴的,怎么下界一次,就这般难过呢?”
“少主啊,您还记不记得,您从前跟我说,什么大道为先,情爱为次,说是在仙界听来的道理,怎么这些道理到了少主您这,就行不通了呢?”
豫灵还想说什么,却见九汜眼神微动,终于有了些不同的反应。
“少主……”豫灵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九汜起身,目光直直落在房内那些云纱上。
这些云纱,是九汜在下界之前收集的,那时九汜进入仙界,于传道会上听了许多话。
每一句话,九汜都记了下来,写在云纱上。
如今再瞧见旧物。
九汜百感交集。
他失魂落魄地往里走,握着一截云纱,贴着墙面滑坐下来。
云纱上,“修道先修彼身”几个字刺入眼帘。
九汜脑海中想到一张熟悉的脸。
记忆陷入往昔,他与卫芜僮凡尘初见。
那个时候,卫家小公子握着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名字。
“卫芜僮。”
卫家小公子期盼地抬眼,等着他的回答。
“初次相见,他应当是欢喜的吧?”九汜仰着头,泪水不自觉地滑落,他靠着墙面,握着云纱往手腕上一划。
鲜血涌了出来,灵气四溢。
钻心的痛楚传来,可奇怪的是,九汜竟有些麻木了。
不过就是一道血痕,怎么比得上卫芜僮初入宫那夜,心上人残暴对待自己的心痛?
“少主!”豫灵急得在空中乱转,“您这是干什么?”
话音未落,九汜又握着云纱往自己手腕上划了一下。
第二道血痕出现,蜿蜒的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滴。
血色滴落至半空,化为烟尘飘散。
在那片烟尘里,九汜恍惚瞧见卫芜僮满眼诧异,被那道传达钱公公五马分尸的圣旨吓得跌坐在地。
那个时候的卫芜僮,该有多畏惧?
九汜眼眶生疼,自嘲般笑了笑,再次握着云纱。
第三道血痕,记得那日宫中夜宴,他粗暴地将卫芜僮按在桌沿……
第四道,第五道,甚至第六道……
鲜血滴落无声。
却一遍遍在提醒九汜。
他做过的事……桩桩件件不可原谅。
昔日的卫芜僮,是抱着什么样的心绪留在他身边的呢?
被困深宫,足有半年之久啊。
是多少个日日夜夜……
九汜哽咽着,几乎要握不住那云纱。
他这点痛楚,比不得卫芜僮昔日所受万分之一!
眼见着九汜又要挥下云纱,豫灵劝说无果,索性将云纱挡了去,“少主,再这么下去,您的血会流尽的!”
被云纱所伤,自愈极慢,且伤痕永远不会消褪,豫灵觉着自家少主定然是疯了,才会选择用这么痛苦的方式自虐。
慌乱之下,豫灵急中生智,道:“少主可还记得从前您出入仙界的那条缝隙?”
豫灵胡诌了一句,“我在少主回归之前,偷偷通过那条缝隙看了一眼,我好像,看到了少主经常说的长宁仙尊。”
九汜果然被这话吸引了注意力。
他终于从回忆中脱离,小心翼翼,紧张地问:“你看到了……谁?”
-
仙界百年一次的传道会在即。
自然了,这主办之人,便是长宁仙尊。
长宁修大道,是最有资格进行传道的,这数千年来,次次传道会,长宁都不曾懈怠。
但今日的传道会……
长宁于云雾之下,遥望天际顶端的云清宫,那里,有人负手而立,亦在望着他。
昨日与述钦的谈话跃于眼前。
“长宁初归尊位,明日传道会只怕无法尽心,不知可否……”
“你想推迟传道会?”述钦打断他,“推迟一日,两日?还是说,下一个百年?”
长宁顿了片刻,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
下界历劫本是稳固道心,但长宁自从历劫回归,凡尘记忆无法抛却……
长宁皱了皱眉。
他本该忘记的。
“既然无解……”述钦克制地拍了一下长宁的肩,“那便顺其自然吧。”
云雾升腾,述钦的声音随之远去,长宁收回视线,恰好见承秦前来。
“仙尊。”承秦先是行了一礼,而后有些抱怨地道:“仙界众仙都知道仙尊历劫方归,这灵力还未完全恢复呢,传道会推迟几日又不要紧,也不知道仙帝为何不肯答应。”
“现下好了,传道会是如期举行,那仙尊您,不就要辛劳一些……”
承秦正埋怨着,听长宁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无妨。”
承秦腹稿一堆,只得憋了回去,谁让自家仙尊性子恬淡呢?
“好吧。”承秦有些无奈地转过头。
入目灵力辉映。
仙人们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站在结界外。
粗略一瞧,只觉得密密麻麻,望不到头。
以往每次传道会几乎都是如此,毕竟能得仙尊传道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这百年一次,确实焦灼难待。
承秦估摸了一下时辰,想着差不多了,便道:“那,时辰已至,请仙尊,开结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