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寝殿的路很长很长。

  卫芜僮一刻也不想待,用尽了此时所有的力气狂奔。

  夜色深沉,宫灯轻慢。

  放在卫芜僮眼中,全是重影。

  也不知跑了多久,卫芜僮精疲力竭,终于停了下来。

  他扶着宫墙喘息。

  喘息间,他又嗅到夜宴上的酒气。

  卫芜僮意识到什么,抬手扣着喉咙,将夜宴上唯一喝的那杯酒吐了出来。

  吐完,许是太过虚弱,卫芜僮没撑住,咳了好一会。

  待咳声停歇时,卫芜僮面色苍白,已是连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忽然,卫芜僮笑了笑,满眼荒凉。

  他还以为,自卫和书死后,他对任何事物早已麻木,却不曾想,仅是夜宴上那杯酒,就打破了他数日以来的平静。

  “沈寐……”卫芜僮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个名字,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

  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为何非要来招惹他呢?

  不过随意一句承诺,随意一道圣旨。

  定了他的一生。

  杀了他的兄长!

  卫芜僮攥紧了衣襟,任由窒息感涌遍全身。

  没错,他是恨沈寐,可他更恨自己!

  多少次午夜梦回之时,他希望自己留在梦中,没有捡起那颗石子,这样,他就不会遇见沈寐。

  他的兄长也不会死了。

  “陛下。”宫人焦急的声音传来。

  卫芜僮松开衣襟,闭上双眼,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

  玉佩坠在腰间,摇晃作响,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尤为清晰。

  “卫芜僮。”沈寐姗姗来迟,摆摆手让宫人退下,语气有些烦躁,“今日夜宴,朕给足了你荣光,那场舞,是朕特意为你准备的,你这般离席,是在闹……”

  沈寐不知想到了什么,强行压下了心绪,算得上温和地道:“你即便不喜,朕也可以换成别的,如此不发一言又是做什么?”

  “做什么?”卫芜僮平静地反问,转过身来,“沈寐,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玩物吗?”

  “玩物”一词实在讽刺,沈寐不由得皱了皱眉,“朕并非……”

  卫芜僮打断他,“你让我出席夜宴,将我架在群臣之前,为我屡屡打破常规,驳了在场所有人的脸面,你觉得这是殊荣?”

  “你是不是觉得,我便如同你养的宠物,若是生气了,不开心了,哄一哄,赏赐些恩惠,我就会乖乖听话,就会跟从前一样?”

  “威慑不足,便改为恩赏,这就是你的手段吗?”

  卫芜僮的神情碎裂了一瞬,被冷风吹得摇摇欲坠。

  “沈寐,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问过我,这些殊荣我到底需不需要吗?你觉得你这么做我就能宽心,就能成为你眼中的卫芜僮吗!”

  多少次,卫芜僮跟沈寐说过,说他不喜欢,不愿意,说他害怕。

  可沈寐没有听进去。

  在城墙上,卫芜僮苦苦哀求,求沈寐放过他的兄长。

  沈寐还是没有听进去。

  到了如今,无可挽回的当下,沈寐竟仍觉得,予以殊荣,便能让卫芜僮宽心。

  夜宴之上,朝臣那些窃窃私语,那些进言,不是在反驳沈寐,是在一遍遍告诉卫芜僮。

  昔年大梦,并不值得。

  他与沈寐的初见,荒唐又可笑。

  夜色渐深,寒风呼啸,今日难得的好天气,却即将在此刻终结。

  沈寐面色僵硬,不知是被卫芜僮的话堵着,又或是被寒风裹挟,说不出话来。

  半晌,卫芜僮不着痕迹地扶了扶宫墙,道:“沈寐,那年春日,你见我的第一面,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早在卫芜僮第一次逃出宫听得宫人谈论之时,便有了答案,今日,卫芜僮想听沈寐亲口说出来。

  意料之中,沈寐沉默了。

  寒风将那一刻的无声无限放大,也将卫芜僮心中的麻木扩成汪洋大海。

  “沈寐。”卫芜僮抬眼,最后一次认认真真地瞧着他,“你爱我吗?”

  沈寐也同样望着卫芜僮。

  不知为何,沈寐突然觉着眼前之人无比陌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卫芜僮眼底的情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除了恨,好像还掺杂着别的。

  是绝望?还是心如死灰?

  堂堂帝王,在这一刻,沈寐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全然看不懂卫芜僮了。

  “朕……”沈寐迟疑了一瞬,“朕自然是爱你的。”

  “爱我……”卫芜僮将这两个字来回地念,在口舌之间滚过无数遍。

  起初,卫芜僮只是面色平静地重复。

  到后来,卫芜僮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唇角扯开撕裂般的笑。

  “你爱我……”卫芜僮笑着摇了摇头,“那我应当要多谢你……因为你爱我,所以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兄长,失去了我原本拥有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你爱我……”

  卫芜僮笑得放肆又疯狂,直至眼角含泪,唇边鲜红。

  他这一生,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莫过于沈寐爱他。

  “卫芜僮……”沈寐皱着眉,伸出手去,想揽过卫芜僮的肩。

  却见下一瞬,眼前之人直直倒了下去。

  “卫芜僮!”

  沈寐只来得及将人拥住。

  入目之处,鲜红一片。

  血色从卫芜僮唇角蜿蜒而下,逐渐染红衣襟。

  沈寐神情一顿。

  那是第一次,宫人从沈寐脸上瞧出明显的慌张。

  -

  仲冬最后一日,大雪纷飞。

  前些时日的雪还未融化,又添新雪。

  官道被厚重的雪掩盖,有宫人站在一旁清扫,一遍又一遍,那道路仍是覆盖着白雪。

  以至于,成群结队的太医从官道上走过时,长靴纷纷浸入雪中。

  “诸位太医,都快些吧。”走在最前头的太监焦急地催促。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卫芜僮的寝殿。

  宫中传言,说这卫芜僮卫公子乃是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昨夜还不顾规矩领着人出席宫中夜宴,却不知怎的,夜里卫公子忽然病发。

  陛下当即命太医院当值的所有太医前往,只可惜数名太医齐聚,却始终无法令卫公子醒转。

  这不,夤夜陛下亲令,将宫外的太医尽数召入宫中。

  这才有了现下这番情景。

  太监抹了抹额上的虚汗,领着一众太医行过最后一条回廊,终于望见殿门。

  太监松了口气,“诸位太医,请。”

  破晓未至,正是冬日最为寒凉之时。

  一众太医冷得发抖,哆哆嗦嗦地提着药箱入了殿。

  寝殿内外冷热两分,越往里走,汤药的味道便越重,好似一把夺命刀,悬在所有太医的头上。

  “参见陛下。”太医们纷纷行礼。

  床榻旁,沈寐冷冷地回望。

  皇帝彻夜未眠,眼下乌青明显,一双狭长的眸子中带着凛冽肃杀之气。

  为首的王太医再不敢耽搁,仓惶地往前挪了几步,搭上卫芜僮的脉。

  床榻旁伸出的手腕苍白胜雪,隔着薄纱搭上去,腕骨瘦弱不堪,脉象虚无不定。

  “这……”王太医眼中透出惊恐,想摇头,又生生止住,“陛下,卫公子的脉象实在是……”

  话未说完,沈寐随手拿过身边一只玉瓶,冲着王太医的衣摆狠狠砸了过去。

  玉瓶碎裂之声伴随着沈寐的怒吼,“朕不想听别的,朕要你救他!”

  王太医被吓得身子一缩,他身后的太医也被吓得不轻。

  时间很快过去,宫外的所有太医都被迫上前替卫芜僮把脉。

  战战兢兢地往前,满脸惶恐地退后。

  几乎所有的太医,心中都有了一个念头。

  太医们面面相觑,那个共同的想法却怎么也不敢说出来,直到沈寐猝然起身。

  “陛下!”王太医慌乱地磕头,“臣有一法,或许可以一试。”

  余光中,王太医瞧见沈寐面色冷峻,干脆咬着牙道:“卫公子郁结难解,加之悲愤过度,心脉已损……或许,施针刺穴,能有一线生机。”

  心脉受损,在所有太医眼中,几乎是一个必死的结局,可这些话,谁也不敢说给沈寐听。

  王太医也只好硬着头皮,从药箱中将银针取出,刺向卫芜僮身上各大要穴。

  一阵极为尖锐的疼痛传来,逼得卫芜僮自昏迷中醒转。

  朦朦胧胧的,卫芜僮见沈寐冲了过来拥住自己。

  “卫芜僮

  諵風

  。”沈寐的语气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紧接着卫芜僮又听见什么“虚弱”“用药”的字眼。

  一阵喧哗过后,有宫人端来了一碗汤药。

  沈寐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就这么一边圈着卫芜僮,一边将药吹凉了喂给卫芜僮。

  卫芜僮思绪混沌,垂下眼,瞧见那汤药深不见底。

  卫芜僮皱了皱眉。

  “芜僮,听话。”耳畔传来刻意放缓的声音,温温和和的。

  卫芜僮有些不能辨认,恍惚以为是卫和书在唤自己。

  那药再一次被递至眼前,往唇边送了送。

  卫芜僮长睫颤了颤,张口,将药喝了。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

  沈寐的神情一点点缓和下来,他正要将空碗搁置,怀中的卫芜僮不知为何突然眉头紧皱。

  “呕……”

  猝不及防,卫芜僮俯下身,将喝进去的药又全都吐了出来。

  药汁溅在床前。

  却并非一片漆黑之色。

  而是……夹杂着点点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