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第六日巳时,卫芜僮仍是不见卫和书。

  卫芜僮在寝殿内待了片刻,实在是坐不住,起身往殿门走去。

  甫一踏出殿门,立刻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不远处的守卫长枪一挥,横在卫芜僮眼前。

  “陛下有令,卫公子不得随意出入寝殿,还请退后。”

  借着长枪银光,卫芜僮侧眼一瞧,寝殿外围满了守卫,防御规模比之玄黄殿也差不到哪去。

  卫芜僮心凉了一半。

  如此严密的防守,卫和书要如何将他带走?

  难怪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

  “若我今日一定要出这殿门呢?”卫芜僮心一横,索性将脖颈往前一送。

  意料之中,眼前的长枪退了一寸。

  沈寐要困他,却总不会是要杀他。

  那些守卫不敢的。

  “卫公子,这是陛下的命令,违令者……”

  话未说完,卫芜僮眸光一冷,“违令者如何?即便是忤逆圣意,你们敢杀我吗!”

  压抑着的低吼,像是用尽了卫芜僮全部的力气。

  双翼被折,自由尽失,困于深宫的日子卫芜僮真的受够了。

  他不想再待下去了。

  哪怕玉石俱焚。

  “属下是不能伤卫公子。”守卫收回了长枪,“但陛下有令,若卫公子执意如此,属下只好……”

  那守卫眼神忽地凌厉,就要抬手劈向卫芜僮后颈。

  “等等!”赵邝及时出现,小跑着喊住了守卫,“卫公子为妃,身份尊贵,尔等岂能冒犯!”

  赵邝说完,急促地出了几口气,朝着殿内的方向做出一个引领的手势。

  “卫公子,您何必与他们置气,有事吩咐老奴便是,如今外头转凉,还是莫要在此停留,这便回去吧。”

  “可我……”卫芜僮不愿意,身子一侧,直接越过了赵邝。

  守卫见状,立刻蜂拥而来,彻底堵住了前路。

  密密麻麻的盔甲长枪。

  卫芜僮有些喘不上气来。

  “哟,怎的如此大的阵仗?”斜刺里,有人一声轻笑。

  晏殊郦身后跟着一排的宫女与太监,大摇大摆而来。

  到守卫外围时,却无人放行。

  “怎么?皇后娘娘你们也敢拦?”晏殊郦身旁的宫女斥道。

  那些守卫面面相觑,挣扎片刻,到底还是收了长枪,给晏殊郦一行人让出道路。

  晏殊郦的出现,那抹明艳减轻了卫芜僮心中的窒息感。

  卫芜僮不解地望着晏殊郦。

  直至晏殊郦越来越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卫公子,近日可好啊?”

  卫芜僮下意识地抽手,却被晏殊郦使力扣住。

  力道不大,卫芜僮若想,完全可以挣开,但当晏殊郦使力的那一刻,卫芜僮停住了。

  他直觉,晏殊郦此时不会害他。

  眼看着晏殊郦和身后的宫人穿过守卫圈,在离寝殿最近的那批守卫忍不住了,手中的长枪跃跃欲试。

  “本宫不过是与卫公子叙叙旧。”晏殊郦回首,扫了那些守卫一眼,柔中带刺,“本宫的事,你们也要管吗?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这……”守卫答不出来了。

  晏殊郦也并没有要等他们回答的意思,直接拉着卫芜僮入了殿内。

  还未坐下,晏殊郦便将寝殿内的宫人都赶了出去,唤来她自己带的宫人上前伺候。

  剩下那些没有进殿的宫人,便守在寝殿外。

  晏殊郦此次不知为何,带的宫人数量很多,他人只当晏殊郦是摆皇后的架子。

  只有赵邝,在晏殊郦唤宫人上前伺候时,眼神闪了闪。

  “卫公子……”晏殊郦余光瞧着亦步亦趋的赵邝,话却是对卫芜僮说的,“先前与卫公子相谈并不觉着,如今看来,倒是与卫公子投缘。”

  卫芜僮尚且不明白晏殊郦的弦外之音,但赵邝听懂了,他淡淡地笑了笑,“皇后娘娘,慎言。”

  晏殊郦眉眼一弯,摆摆手,那些正欲上前的宫人们自觉地后退了一段距离。

  “赵公公。”晏殊郦收了面上的笑意,“本宫不妨与赵公公坦言,本宫此行,就是为了带走卫公子。”

  卫芜僮眨了眨眼。

  果然。

  赵邝神情未变,也没答话。

  “赵公公如此,是铁了心不肯让本宫带走卫公子了?”

  “皇后娘娘。”赵邝冷静地行了一礼,“老奴谨遵陛下旨意行事,还望娘娘思虑清楚,莫要将自己和卫公子一道引入深渊。”

  “赵……”晏殊郦话未说完。

  卫芜僮猛地站起身,胸口轻微起伏,“何谓深渊?赵公公难道不觉得,待着这里,于我而言才是深渊吗?”

  晏殊郦没料到这些话会让卫芜僮如此激动,赵邝显然也没料到,“卫公子,您的身份是陛下亲封,您……”

  “亲封?”卫芜僮无望地笑了笑,抬手捂着双眼,温热的泪漫入指缝间,“是啊……是我错信他人,没能看清沈寐的真面目,被他一道旨意困在了这里。”

  卫芜僮颓唐地坐回原位,轻声抽泣。

  赵邝神情一僵。

  看着眼前的卫芜僮,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了先太后。

  从欢声,至枯萎。

  赵邝眼中迷离一瞬,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卫芜僮的肩。

  等到赵邝回过神收手时,卫芜僮已是泪眼涟涟地抬起头。

  “赵公公,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不想待在这里,我宁愿死。”

  “赵公公,求你了,放我走吧……”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卫芜僮,卫芜僮还是卫家小公子,在赵邝宣读圣旨之前,小公子跪在下方,好奇地抬眼。

  那双眼如湖面般纯澈。

  赵邝那时就在想,多随性的儿郎,哪怕立男妃一事荒唐,在卫芜僮身上,也是值得的。

  而今,半载。

  卫芜僮竟在求他。

  他又想起荒草与败花之中的女子。

  那时先太后哼的曲子犹在耳边。

  “赵公公。”晏殊郦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

  赵邝定了定神,摇摇头。

  下一瞬,赵邝冲着卫芜僮行了一礼,随后退出了卫芜僮视线之中。

  卫芜僮原本颓唐的双眸重新燃起亮光。

  最后离开前,卫芜僮混在晏殊郦身后的宫人之中,拘谨地回头望。

  赵邝亦在望着卫芜僮。

  前者眼中难得显出沧桑。

  先太后殁时,赵邝未能挽救。

  这一次,希望还来得及。

  -

  晏殊郦给了卫芜僮出宫令牌。

  用的是探亲的名义。

  卫芜僮扮作宫人,拿着令牌出了宫之后,按照晏殊郦所说的,上了宫外的马车。

  绕过几条街巷,中途又换了衣裳和马车,几经辗转,终于在夜幕时分出了城。

  而卫和书,便在城外等着他。

  “芜僮。”

  还未下马车,卫芜僮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他一瞬间红了眼眶,几步跳下马车,扑进卫和书怀里。

  “兄长。”卫芜僮哽咽着,紧紧地拥着卫和书。

  “好了。”卫和书动作轻柔地拍着卫芜僮的背,“很快便要自由了,怎么还在哭呢?我记得,你幼时不爱哭的。”

  “是吗?”卫芜僮松开手,揉了揉眼睛,将眼泪全都擦干净,“我怎么记得,我那时也总是哭。”

  卫和书佯装认真思考了一瞬,道:“你说的是,幼时你上蹿下跳,不是跌倒便是被撞,因为这些而哭的事吗?”

  “兄长!”卫芜僮努了努嘴。

  卫和书没忍住,用了点力,揉了揉卫芜僮的头,“好了,不逗你了。”

  “关于卫府,我向你保证,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待会,你只需往西南方向走,很快就能看见一辆马车,马车之内有我给你准备的行李。”

  “车夫我已经打点好了,他会带你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隐蔽,山清水秀,你一定会喜欢。”

  “嗯。”卫芜僮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是不是我一旦走了,我就再也回不去卫府,再也见不到兄长了?”

  “话虽如此……”卫和书顿了顿,“但我会给你写信,让你知道家中境况。”

  卫芜僮抬起头来,“那我若是想兄长了,想父亲和母亲,我能不能自己往家中写信?”

  “芜僮。”卫和书眼底有些愧疚,“这一点,我不能答应你。”

  “不仅是你往家中写信,甚至于,你收到我的信后,连回信都不要有,会暴露你的踪迹。”

  “不过,你也不必思虑太多,我,还有父亲和母亲,只要心中知道你过得好,我们便安心了。”

  “那……”卫芜僮咬了咬下唇,“兄长何时给我写信?”

  卫和书想了想,“每月?”

  “那可不行。”卫芜僮坚决地摇摇头,“至多半月。”

  卫和书没拒绝,哄小孩似的,“好,都听你的。”

  卫芜僮被逗笑了。

  时间很快过去,卫和书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天色。

  夜已渐深。

  卫和书整了整卫芜僮的衣襟,道:“还记得,我们幼时常听的歌谣吗?”

  卫芜僮双眸转了转,“记得。”

  卫芜僮记忆里,那首童谣,是卫和书带着他去听的。

  那时街巷中,好几个孩童手拉着手,转着圈,唱着歌谣。

  「风一程,雨一程。

  游子背囊向远行。

  左一步,右一步。

  穿过丛林与荒雾。

  有人哭。

  儿郎儿郎你莫停驻。

  山海有路。

  往前赴,别回目。」

  那首童谣的尽头,卫和书抬手,分外认真地碰了碰卫芜僮的眉心。

  “记得就好。”卫和书笑了笑,“以后,也要记得。”

  “嗯。”卫芜僮重重地点了点头。

  转过身,卫芜僮走进夜色之中。

  卫和书眼睁睁看着,直到卫芜僮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卫和书终于卸下所有。

  闭上双眼。

  我有一愿,曾向上天虔诚许过。

  芜僮,我希望你自由。

  你要记住。

  往前走。

  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