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过后,赵邝被沈寐留在了卫芜僮的寝殿。

  说是照顾。

  其实就是监视。

  卫芜僮的应允并不能让沈寐放心,再者说,沈寐也从未真正信任过卫芜僮。

  可赵邝是什么身份,那是侍奉过先皇的,其他宫人多少敬重几分,就这么轻易地留在卫芜僮的寝殿,一时间众说纷纭。

  传出了卫芜僮复宠的消息。

  只不过这些传言,卫芜僮一向是不在意的。

  从前不在意,如今就更不在意。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偶尔赵邝亲自来给他送药,他便配合地喝一喝。

  其余时间,沈寐也会来看他。

  虽说他不明白,沈寐为何不在皇后宫中,但他也没什么精力去思考别的。

  他在等卫和书承诺的那一日到来。

  这日,沈寐依旧会来他的寝殿,难得的,兴许是事务繁忙,沈寐并没有折腾卫芜僮,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便离开了。

  卫芜僮思绪放空地盯着床帏,原以为今日不会再有人打扰。

  不巧,来了位熟人。

  只是卫芜僮不大想见到她。

  “皇后娘娘,卫公子正在休息,怕是无法见客。”隔着殿门,传来赵邝恭敬的声音。

  “大胆,皇后娘娘是后宫之首,你竟敢阻……”似乎是晏殊郦身边的婢女,还是那么目中无人。

  婢女话未说完,被人拦下了。

  接着响起晏殊郦柔和又轻快的嗓音,“赵公公,本宫听闻卫公子身体抱恙,虽说本宫是后宫之首,但卫公子时不时病一场,本宫也不好为难他来给本宫请安,便亲自来了。”

  “卫公子受陛下宠爱正甚,本宫自愧不如,不过本宫既然亲自来了,总没有被拒之门外的道理。”

  “还是说……就连赵公公也觉得,本宫这个所谓的皇后,只是虚名,比不得卫公子吗?”

  这话刻意,赵邝接不得。

  看来晏殊郦进寝殿是必然结局了。

  只是卫芜僮猜不透,晏殊郦为何还要来见他?

  总归不是来羞辱他的罢。

  事实证明,卫芜僮想错了。

  晏殊郦一进寝殿,便仗着皇后的身份,将寝殿外所有人都驱离得远远的,连身边的婢女也不留,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在卫芜僮床榻前。

  晏殊郦唇角一弯,明艳的脸挂上嘲讽。

  “本宫以为,卫公子这一出宫便回不来了,没想到卫公子你不仅搅和了本宫的新婚夜,还重获陛下恩宠,当真是好手段。”

  “就是不知道,卫公子用了那么些魅主的伎俩,心中可还记得卫府?可还记得你那位征战沙场,正直不阿的父亲?”

  “真是丢尽了卫府的脸。”

  晏殊郦这一番话,若是前几日,卫芜僮兴许还会被气着,如今,卫芜僮只是目光晃了晃,毫无反应。

  他还听过更荒唐的传言。

  不仅是他,卫府大抵也百毒不侵。

  何况,他早已做出了决定。

  一旦不在意,便能跳脱自困的牢笼。

  晏殊郦后来又说了什么,卫芜僮没有再继续听,说了那么一时半刻,或许是见卫芜僮实在不为所动,晏殊郦索性不说了。

  她站起身,看着静躺着的卫芜僮,看了好半晌。

  忽然,晏殊郦诧异地“啊”了一声。

  “卫芜僮。”晏殊郦似乎很是惊奇,笑了笑,“你是真的喜欢陛下?”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在卫芜僮床榻前来回地看,“我本以为,你是在乎陛下的恩宠,毕竟入了后宫,谁不在意那点恩宠?”

  “可你这个反应……倒像是受了很重的情伤。”

  “卫芜僮,卫家小公子,你到底明不明白,他是陛下,总有后宫佳丽三千,你不争那点恩宠,你喜欢他……”晏殊郦嗤笑一声,“真是够傻的。”

  话说到这份上,卫芜僮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这层遮羞布掀开得突然。

  被人揭了鲜血淋漓的伤口。

  卫芜僮不得不从床榻坐起,半靠着,努力找回放空的思绪,道:“若是皇后无事,大可去找陛下,去求你所谓的恩宠,而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卫芜僮心中翻涌,面上是压抑着的平静,“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与你无关。”

  “说得好呀,自然与我无关。”晏殊郦唇角笑意未收。

  余光一斜,她见到卫芜僮的神情松动一瞬。

  她原本该有一种得胜后的愉悦。

  不知为何,真正见到卫芜僮被粉碎最后的太平,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反而是……很莫名的情绪。

  莫名到,晏殊郦甚至不想去看卫芜僮的眼睛。

  那双眼,再也不像初见之时。

  卫芜僮不知道,晏殊郦其实见过卫芜僮的。

  早在卫芜僮入宫之前。

  那年春日,卫家小公子急匆匆地出府,听说是要去湖上泛舟。

  晏殊郦就在卫芜僮必经之路上,戴着面纱,隔着一条街,偷偷地看了一眼。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原本这样大胆的行为是不该做的。

  可她听父亲说,给她挑了门亲事,成婚的对象,便是卫家小公子,早便听闻卫家小公子样貌俊朗,性情随和,只是心性未收,这亲事一拖再拖。

  连面都不曾见过。

  她堂堂右相之女,亲事放在明面上,多少高官求之不得,唯独卫家小公子,驳了她的面子。

  她不甘心,换了衣裳戴上面纱,要亲自找卫芜僮要个说法。

  只是没说上话。

  面纱朦胧,卫芜僮的相貌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她从此记住了卫芜僮那双眼。

  带着笑,雀跃又自由。

  后来,她魂不守舍地回到丞相府,夜里大梦,甚至依稀听到了卫芜僮的笑声。

  醒来时面色酡红,羞得躲进锦被里。

  可再后来,她得知卫芜僮入宫的消息。

  立男妃,多么荒唐的一件事。

  那道圣旨打破了卫芜僮的幻想,也打破了她青涩的初心。

  她在府中听得迎亲队伍当街而过,笑了笑,取下自己发上珠钗,狠狠地往下一扔。

  珠钗落地碎裂的那刻,她忽然就有些嫉妒卫芜僮。

  无由来的敌意。

  一直持续到今日。

  她终于知道卫芜僮喜欢沈寐。

  多可笑的一件事,卫家小公子怎么会喜欢上当今陛下?

  世上最难专情是帝王。

  卫芜僮是真傻。

  “芜僮心性纯良,他若离宫,后宫不会再有人分走你丞相府的殊荣,所以,你要应下与我合作之事吗?”

  卫和书昨日说过的话历历在目,搅在回忆结尾。

  晏殊郦想,堂堂卫家长子,总归不会是骗她。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又坐下了,将自己心中那丝莫名的情绪压下去,收了笑意,难得平和地望着卫芜僮。

  “不过你以为,我会想知道你与陛下的恩怨情仇吗?”

  晏殊郦一副很是无所谓的模样,“我今日来此,不全然想见你难堪,我有一封信,受你兄长所托,需交予你。”

  不待卫芜僮反应过来,晏殊郦已经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塞进卫芜僮掌心之中。

  卫芜僮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信打开,一边看着信,一边眉头皱起。

  信中说的内容让卫芜僮无比陌生,只寥寥几句话,叮嘱卫芜僮,若是他日陛下心血来潮,提及带卫芜僮去弓州,让卫芜僮务必拒绝。

  “为何……”卫芜僮颇为疑惑,“弓州又是何地?”

  晏殊郦原本只是传个信便算与卫和书合作了,但见卫芜僮这个模样,晏殊郦第一反应竟是与卫芜僮解释。

  “你兄长昨日特意差人传话,让我去宫外与他相见,他告诉我,他有一个计划,可以让陛下离宫前往弓州。”

  “弓州路途遥远,往返两月,只要你不随同陛下前往,届时陛下离宫,你便有机会出逃。”

  “可是……”卫芜僮有些担忧,“陛下如何一定会离宫?”

  “听你兄长说是与先太后……”晏殊郦说出口又觉着不妥,及时止损,“你身在深宫,知道那么多有何用?总之,你兄长都安排好了,你听他的话便是。”

  说完,晏殊郦也不管卫芜僮是不是在看信,便将信从卫芜僮手中抽了出来,又收回袖中。

  “好了,你兄长托付我的事我已经办到了,本宫事务繁忙,无暇与卫公子闲聊,这便离开了。”

  走之前,晏殊郦上下打量卫芜僮一眼,还不忘嘲讽一句,“对了,卫公子可要保重身体,免得……等不到出宫之日。”

  饶是卫芜僮思绪迷惘,此刻也大概清楚了晏殊郦的真正意图,可他不明白,“为什么?”

  “你为何要帮我?”

  话音落在身后,晏殊郦恰巧转身。

  为什么?

  晏殊郦也这么问过自己。

  她要的只是那点殊荣吗?还是别的?

  忽然,她笑了笑,像是找到了答案。

  “也许,是我觉得你可怜吧。”

  晏殊郦望着近在咫尺的殿门,不远处枯叶飘落,映入眼帘。

  她稍稍阖眼,那丝莫名的情绪再次浮现。

  情意错付,确实可怜。

  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