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牢里,一直到牢头带着水盆一遍遍地扑向自己结束,宋庭誉都保持着冷漠的面孔,脸色寒凉地盯着对方。
再以后,便是云罕到来,自己同邢遮尽见面、又短暂分别。
这段时间里,宋庭誉甚至产生了一种隐晦的喜悦,以为自己终于克服了少时的恐惧,才会表现得镇定非凡。
然而等到这短暂分别的梦魇出现时,这份喜悦又完全消失、灰飞烟灭——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将之完全克服,在水牢里表现出的冷漠沉稳,不过是心中的仇恨大过了恐惧,而使他暂时麻木地压制住……待到身体完全放松之际,这份恐惧便连本带利地归还了出来。
房屋中,宋庭誉抓着邢遮尽的手,忍不住长吸一口气,蜷了蜷身体。
心脏快速地跳跃着,他感到了一种空阔感,好像周边都幻化成了虚无,只有邢遮尽的手还在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度,让他感受到一分真实。
他简略说完遭遇后,便不再开口。
其实,他很想让邢遮尽抱一抱他,只不过年少时的记忆太过深刻……他从来没有忘记第一天的暴雨里,邢遮尽质问他时的眼神。
【你要躲一辈子么?】
那时他心中便隐隐有种预感,好像自己稍微表现出一点退缩的意思,对方就会毫不留情地弃他而去。
致使如今,他即便刚刚被后怕折磨出一身冷汗,也只是固执地抓住邢遮尽的手,而没有吐露出一丝服软的痕迹。
“阿誉……”前方忽然开口。
“——我没事。”宋庭誉几乎是立即接了话,余光里瞥见邢遮尽稍有异样的眼神时,才发觉自己有些过度地激越。
他噎了一下,哑声补充:“我是说……我不怕了,只是有些……有些冷。”
他闭了闭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挣扎,随后目光坚毅了一些,便颤颤巍巍地要松开着对方的手。
下一刻,邢遮尽却陡然将人反握住,铺天盖地的乌木沉香扑向鼻翼,宋庭誉甚至还停留在和恐惧作斗争的思想里,邢遮尽便弯下腰,将他半搂进了怀中。
“那我抱抱你。”身前的人说。
宋庭誉怔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周遭的那股空荡感恍然而散,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充实。
恍惚间,他想起了与邢遮尽的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他也是如此:沉默地遭受着欺凌,沉默地独身行世……
邢遮尽出现的一瞬间,空荡荡的周遭,才出现了生息。
宋庭誉的手无意识地从对方的腰身伸过去,摸上了他坚实的后背。
邢遮尽随之把他搂进怀中,摸着他的头,一下一下地抚摸。
又一阵迷怔,宋庭誉的心中陡然出现了一种熟悉感,总觉得他们如今的姿势有些分外熟路,好像曾经有很多次,都是这般地拥抱。
然而他再怎么在记忆里搜寻,都找不到这一份印象……好像有什么,被他忘记了。
“对不起。”
腰身上的手忽然用力了些。
宋庭誉的神思被拉回,鼻腔里发出一声闷疑,“……什么?”
邢遮尽静默片刻,撑起了一些身体,垂首慢慢吻了吻对方的眼角。
眼睫毛受到施压,忍不住颤动两下,邢遮尽唇薄而凉,让宋庭誉感到有些发痒,说不上来是发烧的迷糊还是羞赧的胡乱,总之下一刻,他的脑子里就昏昏涨涨起来。
“我离开你太久了。”邢遮尽哑声回应道。
宋庭誉心中的那份后怕慢慢被抚平,眼下只余心乱的悸动,甚至都没怎么弄清邢遮尽想说的话。
“不久……不过就是睡了一觉。”他以为他在说刚才取药的时间。
邢遮尽的眼神深了一些,深黑的瞳孔后暗涌波澜。
宋庭誉看不真切,也看不明白。
只知道对方停顿了几息,又慢慢垂首,吻上了他的鼻尖。
邢遮尽长而微卷的睫毛在此期间眨动,蹭上了他的面容,带过的皮肤生起一片痒意,略微发着热。
宋庭誉觉得自己这烧今日是退不了了。
“傻瓜。”
对方叹息式地闷了一句。
“你做什么,说我?”宋庭誉脑子发热,被撩拨地要癫了,哪里受得了突然遭一记骂,分不清是揶揄还是宠溺,就回怼了过去。
邢遮尽一愣,继而又笑起来,磁性的嗓音低低沉沉地漫向周身,把宋庭誉浑身都酥地软了下来,心中的那股气焰转而烟消云散。
“……厌烦你的很!”宋庭誉骂了一句,一把推开了他。
邢遮尽的手又自然地把人搂着,死皮赖脸地贴上去,蹭了蹭他的脖颈。
这种时候,宋庭誉愈发觉得对方就像一只大型的毛犬,没脸没皮地缠着主人。
“阿誉和我才在一起几天?这便烦了……”邢遮尽闷闷地说,方才短暂的沉暗扫轻,宋庭誉竟在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小媳妇的样子。
他身上起了一阵恶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哆嗦了一下。
邢遮尽稍顿,转而起身,拿来了汤药。
“可怜小可孤苦伶仃,红心一颗,全栽在了宋将军身上,即便现在将军对小可厌烦了,小可也还是忠心不二、任劳任怨……”
唇边递来一勺汤药,宋庭誉被他说的烦躁不已,差点一巴掌就把勺子扇开来了,最终还是脸色通红地咽下了药。
“你还说我和沙场弟兄们学坏……你听听,自己在乱说什么鬼话?!”
他就着勺子喝着,后面实在忍不住,自己抢过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擦了嘴巴便背过了身去。
“……你不在的那八年里,我总得打发时间罢。”邢遮尽有些无奈,看着他背朝自己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宠溺。
宋庭誉一听,心里生上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滋味,被褥底下的手蜷了蜷。
“你都怎么打发了?”过了片刻,他有些闷地问道。
邢遮尽却是笑意一僵,没有立时回话。
……当年他头两年都在养病:情蛊还有崖头带出的伤,叫他许久都不能下地。
等到终于能清醒一段时间时,却又被告知宋庭誉上了沙场的消息。
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地便追过去远远看着对方,一年到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边关和京都的往返路上。
剩余的小半年,他则忙于朝堂政事,唯有的几次休闲时光,还是京都置办佳节酒席,上面穿插的几个节目。
节目老旧,其实翻翻找找,都还是那么几样。
邢遮尽极擅长见人说鬼话,自然不会错过戏曲里的嗔嗔怪怪,听了几遍,便将那里面受辜负女子的话学了过来。
“……不能说?”宋庭誉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心上的那股滋味愈加放大。
……说到底,八年的时间太长了,有的人分别一天便能够离心耐不住寂寞,更何况是多少个日日夜夜。
宋庭誉的脑子里又控制不住地胡思乱猜起来,脸色隐隐有些发沉。
邢遮尽又凑过来亲他。
他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巴掌声响起的时候,双方都愣了一下,宋庭誉缩了缩指尖,下意识就想去问他疼不疼,又生生忍了下来。
……怎么,怎么就扇上去了?
他紧绷的脸上溢出一丝慌措,心中懊悔地转圈,一瞬间里,有种想把手剁了的冲动——
方才那一番想法总归都是自己的猜测,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指向,他也最是了解自己的怪性,即便一切的误会都解除,邢遮尽对自己如何地好,他也总是不可避免地心神不宁。
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邢遮尽这样好的人,不应该被他困在身边。
他累,他也累。
这样想着,他心中的压抑感便愈发涌上,仿佛下一刻,就要选择逃避,心间却忽然一晃。
“宋将军……已经这般讨厌我了么?”
邢遮尽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悄然红了眼眶,一双桃花眼定定地看向他,尽是委屈和难过。
“……”
宋庭誉脑子几乎是嗡地一声响,别的什么东西在这瞬间烟消云散,眼睛几乎要掉了出来。
“你,你怎么。”待反应过来,他顿时脸颊充|血,口不择乱,伸出两只手就去给对方擦眼泪。
邢遮尽偏过头,一下子将人避了开来。
“其实有些事情,我都能感受出来了……在这八年里,将军早就将我厌烦了是么?”
“你身边那么些漂亮人:薛界、程十二……”
宋庭誉手抓了个空,略微滞愣住,便听邢遮尽哽了些嗓子,又哑又沉地出声。
他听完之后,头都大了三倍。
“你在说什么?什么薛界?什么程十二?你自己心中不也知晓,他们各自名花有主,哪轮得到我劳什子的喜欢……!”
他忍不住高了点声,再次将手伸过去。
邢遮尽似乎被他说的稍许愣住,宋庭誉以为他是听懂了自己的话了,心下稍稍安抚一些,邢遮尽接下来的声音又叫他两眼一黑,险些直接撅了过去。
“小将军果然是心变了,竟为了他人来吼我了。”
邢遮尽适时转首,桃花眼中露出凄切,微微蹙上了眉,闭上的一瞬侧首,眼角的泪珠便精巧地坠落。
好一副良家妇男受到渣夫背叛的倔强模样。
宋庭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