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庭誉从黑暗中醒过来的时候,疼痛缓慢地从内府复苏,四肢酸痛,浑身无力。
战场上的伤痕,带着情事时自己剧烈的挣扎,即便邢遮尽已经尽可能地温柔以待,他的身体还是像被狠狠鞭挞过一番,连呼吸都抖的厉害。
人被两只手紧紧抱住,热度隔着衣物传过来,宋庭誉却感知不到温暖,分明寒毒已过,身上的感知依旧如同一盘散沙。
他的眼神里恢复了冷静,冷静地有些可怕。
邢遮尽时刻紧绷着神经,到后头支撑不过去,才半阖上眼,如今宋庭誉稍作动作,便立时醒了过来。
“阿……”
“你庇护了他十余年,还要庇护多久呢……”
他方待开口,宋庭誉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平安死时的绝望、还有云雨时的承受,让他的声带严重受损,平日里清列的嗓音都是沙哑而难听。
邢遮尽抱着他的手不由收紧。
他做好了宋庭誉醒后失控的准备,唯独没预料到他如此平静的询问。
【你为什么不反?】
囚车中,低哑的声音如雷贯耳,吵的人心不得安宁。
邢遮尽感到脊骨发寒。
“邢恹之……”怀中,宋庭誉平淡出声,似乎在和他说一件寻常的感慨,“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很聪明,知晓变通,遇到不能掌控的事便换着得到掌控。”
“不像我,死犟什么宁折不弯,搞的最后头破血流……可直到今时,我才知道,原来你比任何人都要倔强、甚至到了不分世事的地步。”
他说到这里,忽而轻轻笑了一声。
黑暗里,邢遮尽将隐隐颤动的手脱离他的身体。
他从未觉得宋庭誉的笑有这般刺耳,让自己的心口疼得难以呼吸。
他知道宋庭誉在说什么。
……邢遮尽无情无义,也有情有义。
他并非出生便如此光辉,孩童时期落魄无光,除了清妃,身边便只有一个宋庭誉。
宋庭誉虽为护国将军之子,状况却是比他还要难捱三分。
说明白一些,那些年里,他们能平安长大,全靠清妃娘娘的勤吃俭用。
只不过虎落平阳被犬欺,墙倒众人推。
清妃再如何努力,也终究不过女子之身,想要养大两个孩子,可谓难上加难。
最落魄的时候,先太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先太后与颢砀不同,她为人善良,温柔贤淑,听闻清妃有难,第一时间便派人送了救助。
谁都知道,颢砀皇帝这皇帝来得不光彩,先皇在世时,对方并不宠幸先太后和这位皇子,可即便自身处境也不优渥,先太后还是选择了帮助清妃。
人言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其中温情最是长长戚戚,难舍难分。
与在人情世故上一窍不通的宋庭誉相比,比他大上一些的邢遮尽一直将这些看在眼里。
因而当先太后死前的最后一刻将他召集入宫时,他对对方提出的期望感到毫不意外。
作为母亲,先太后是最为了解儿子才学的人,可即便再清楚儿子再是个草包,也放不下身上的这块肉。
她临死之前拜托清妃和邢遮尽念在这些年扶持上的恩情,日后辅佐颢砀成为一代明君,以了却自己的牵挂。
再濒死之人的苦苦哀求下,清妃含泪应了下来。
这是架在邢遮尽身上的一道枷锁。
他也随之而应。
即便有悖于心,这些年里,他却确确实实做到了答应先太后的事。
可越到后面,他越是动摇。
不止一次,他跪坐在灵堂之中,望着母亲的牌位,低声询问。
他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他是不是该停下来了?
为还一人的恩情,真的要以江山社稷的安危为代价么?
运筹帷幄这么些年的裕王殿下,露出了迷茫的眼神。
灵堂中的香火燃烧断裂……可到最后,也没有人来回应他。
……
燊郦边城中,邢遮尽的脑中混沌一团,几厢情绪交织,搅得人不得安宁。
空气安静异常,连二人异样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宋庭誉只是竭力扯动了一下嘴角,就好像把全身的力气都花光了,他的目光冷淡,瞳孔灰暗,重新恢复无知无觉的模样。
“我……不知道。”上方,邢遮尽沙哑挣扎的声音终于开口。
预想中的答案,却还是听得宋庭誉失望异常,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再次笑起来,却扯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从前邢遮尽有多想要看见宋庭誉笑,如今便会有有畏惧他的笑声。
那一道道笑声,仿佛成了利刃,一刀刀剐到自己的心上。
“……别笑了。”他终是忍不住开口。
宋庭誉反而崩不住神,忍着浑身的苦楚也要继续折磨对方。
“阿誉……”邢遮尽又唤了他一声,临近末尾,竟然溢出了一声哽音。
宋庭誉的嘴角一僵,瞬间愣在了原处,好像连呼吸都忘了。
下一刻,下巴就被拈上,薄凉的嘴唇覆上,与他的面孔相贴。
双方的面容都像寒冬冰雪般冷凉,交错的呼吸却炙热难当。
在这炙热里,混杂着的流动的凉点便格外清晰。
发觉到邢遮尽流下的眼泪沾染上面部的瞬间,宋庭誉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住了,只知道被动地承受这个缱绻颤抖的吻,如同一只失去思考的病兽。
邢遮尽的嘴唇有些凉,又有些甜。
是他先前在床上失控时把人咬破嘴唇而来的血液的甜。
整个接吻的过程里,邢遮尽始终闭着眼睛,直到拥吻结束,他还是垂着首,几寸以外,炙热的喘息声喷洒在宋庭誉的面容上,透着局促和不安。
宋庭誉还愣着。
接连数次的冲击,仿佛把他灵活的神思都有些震坏了,直到肩膀处埋上了一人的头,干净的里衣浸透了泪水,他的心才后知后觉地产生痛感。
“阿誉……别不要我。”邢遮尽开口。
声音从深渊中攀爬而来,惹得浑身都是血污。
宋庭誉的心狠狠颤动,喉结滚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邢遮尽沙哑着喃喃,“我不知道。”
“母妃死前,最后要我做的事,就是报答先太后的恩情……我……我……”
他逐渐说不上话来。
脑中麻木的神经在渐渐湿透的肩头复苏,整具躯体的热量得到传送。
宋庭誉的指尖颤动,大悲之后的神志慢慢清醒。
他麻木的心看见了深海。
“你当时寒毒病发,浑身是血……我真的怕你就这么死了……”
“你死了,我会疯的。”
邢遮尽的声音逐渐变大,不稳而颤动。
宋庭誉感觉到腰间的手用力地收紧,将那处的皮肉按得生疼。
邢遮尽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癫狂。
他忍不住大口地喘息,好像得不到了氧气,邢遮尽的话一刀一刀地剐在自己的心上,让原本痛苦的身体更加痛苦。
……脑海终于越过悲戚,找回了深厚的爱意。
对了……边关百姓遭受毒手,痛苦的并不只有他一人。
真正造就惨案的并不是邢遮尽,而是颢砀的圣旨、潜伏在明面以下的敌人、还有蛰伏待机的贼寇……
甚至于,酿成惨案的还有他宋庭誉本人。
分明在战前的前一晚,邢遮尽还与他提醒,说蒋国安有问题——
他那时信誓旦旦地说会将他看护好,到头来,又看护了个什么东西??
错了,所有人都错了……并不是邢遮尽一人所酿的错。
多少年里,邢遮尽坚守着世间唯一亲人的遗嘱而自相矛盾,日日遭受着两方的谴责而独自承受……
他们都觉得,大塍的裕王殿下已经无坚不摧了,甚至连宋庭誉也这么认为。
可太多人都忘了,邢遮尽今年也不过二十又五,凭什么这一切的磨难和压迫,都要承载在他一人身上?!
他也会累的。
也会崩溃的。
“你当时喊着我的名字,说恨我……我不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强迫了你,等你醒过来,我该如何面对你?你会不会真的去恨我?……可已经八年了,我们都错过八年了——分明好日子,才过了那么几天。”
“我是真的舍不得你……我要疯了……”
邢遮尽一字又一字地说出,到后面,甚至有些语序颠倒,胡言乱语。
宋庭誉只感眼角滑落什么,早已哭干的泪水竟然又从眼眶脱落,抱住自己的人还在絮絮叨叨着,邢遮尽吐着话,从未有这么慌不择乱过好,好像错过今日,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终于,宋庭誉一把捏住了人的双颊,仰起头粗暴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未尽的话语全部堵在了喉间,最后化作交缠决绝的舌,疯狂地搅动碾碎。
不安、惶恐、分歧、仇恨……
宋庭誉吻着他,疯狂又炙热,有一瞬间里,他浑身的血液都被点燃,让脑海中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只有在此刻,近乎无度得和邢遮尽接吻,属于他们的痛苦和苦难才会短暂地消失,蜷缩进了洞中。
可为什么……从前每一次觉得甜腻无比的吻,会在今日满是酸楚,难捱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