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有能力带他们冲出去的颜玉麟倒下的瞬间,张万几乎感到了绝望。
妖兽层出不穷，根本杀不完。
身边的同僚也坚持不住，势单力薄,攻击的圈阵出现破绽，妖兽们扑杀的声响听得都快麻木。
前有妖兽，后有杀神。这个时候想走也走不了。
这一刻,那些因颜玉麟而压下的后悔再度涌现,让动作都迟滞了两分。
可……要没有跟在庄主身边就好了,要是那时选择了别的道路就好了,要是不曾是要与妖兽战斗的除妖师就好了！
一只妖兽利爪划过,钻心的刺痛激得腿脚发软，险些倒下。张万嘶嘶抽着气,抵死反击，怒目切齿。
那些该死的妖兽,那些该死的神，还有说好要救他们的庄主……为什么不能让他活下去？
他明明只是想活下去，为什么、为什么不行？
那么多的悔恨,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不甘心,偏偏要终结在今日，要结束在今天！
苦痛沿着喉结上下反复，几乎叫他呕出血来。
一刀挥空,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下一眼见到的场景更令人震惊——所有凶悍的、残暴的、可怕的妖兽，全都如同见到天敌般,跪趴在地,瑟瑟发抖。整片土地好似抽离了声音，只有仍然站立人类的喘息与痛呼。
这并未让包括张万在内的除妖师感到高兴。他们见过这样的场景,明白这代表了什么含义，那意味着——神明出现了。
妖兽视人如食物，尚且会使出浑身解数来攻击。神明却视人如玩物……把玩摆弄全凭心意，或生或死或生不如死。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当个不死不活的怪物，相比之下，他们宁愿单独面对妖兽。
视线上移，逆光之中，张万看见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与庄主曾说过的模样，与同僚们谈起的敬畏，与模糊印象中的姿态一样，高傲、冷漠，又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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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神明目标明确，朝着倒下的颜玉麟飞去，似乎是准备好好赏玩一番。仿佛看戏剧似的，将他们的生死当做游戏的神明。这样的事，也有同僚经历过。
一想到这一点，怒意便如恨心，在所有人眼底扩散。除妖师们怒目而视，却因往日庄主的告诫，不敢随意对神明出手。
张万环顾左右，对他人的顾虑了然于胸。
但，这就是最后了，这就是他们的人生终焉啊……哈，死到临头还要当个窝囊废吗？
张万咧嘴，笑了一声。
那可真是无趣的人生。
刀尖向上，对准神明，他满眼血丝，声音嘶哑，近乎挑衅，近乎质问，“喂，俯瞰众生的神，你见过真正的死吗？”
从来不曾把人类放入眼中的神明站在颜玉麟身旁，头也没回，竟真的回应了他：“真正的死？”
“是啊！”
心脏激昂得像鼓声，一句一响，张万无视其他人劝阻的目光和伤痛的大腿，全力跑向神明。那位神正俯身探查颜玉麟的情况，不知想做些什么。
“人类对你们只是蝼蚁，真正的、真正的死，自然——自然需要亲身体验！”
话音刚落，刀尖触及神明的后背，没入其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万瞪大眼，兴奋震惊畏惧不可置信种种情绪混杂，汇聚成坚定的一刀。
那一刹漫长得像是不会停止。
他看见神明起身，瞥了他一眼。刀刃像是脆弱的糖片，咯嘣断裂，摔成两半，滚到了脚边。
张万愣住了。
刀刃折断在意料之中，不算什么。
可为什么，面前的神明露出了这样悲悯的感伤的眼神？
就好像，他真的为他们感到痛苦，为那些牺牲悲伤。
这怎么可能？！这是神明！
“你、你……”张万磕巴了一下，才重新浸入怒意，“你又想骗我们对吧？！我们不会上你的当，该死的神！”
抬眼间，他看着神明的长相，忽又品出一丝半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非常奇妙的微弱的熟悉。
难不成他曾经见过这位神明？
正当张万在记忆中探索，黑发黑眼的神明有了动作——他朝着除妖师们的方向，抬起了手，仅仅是抬起了手。
张万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搞不清他的意图，刚刚想跑，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在了原地。
一瞬之间，跪伏在地的妖兽们如同打碎的沙堡，一丝挣扎痛呼都没有发出，崩碎一地。
缩在一起的除妖师们，盯着那些飘散的灰尘，表情发愣。
费劲千辛万苦都没能杀光的妖兽，在神明抬手之间灰飞烟灭……
有人忍不住退了一步，嗓音颤抖。
“那就是……神？”
“我们赢不了，这根本不可能！”
“完了！这下是真的死定了！”
惊恐的呼声比之前更甚，无可匹敌的差距带来了巨大的绝望。
张万浑身僵硬，死死盯着黑发神明的身影，挪不了一步，他忍不住唾弃自己的懦弱，又无可抑制自嘲——大概这回他们连个全尸也不会剩下了。
这位神会像是对待那些妖兽那样对待他们吧？还是说会是更为严酷的手段，更恐怖的下场？
百般揣测中，他听见一声细微的叹息。
叹息？谁会为他们叹息？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叹气？
发出叹息的源头——黑发神明扶起了昏迷的颜玉麟，踏上半空，似乎就要这样离开。
他不杀他们？等等，他要带走庄主！
“你要带他去哪？！”张万终是忍不住喊了出来。
“去疗伤。”黑发神明垂下眼眸，“你们也该去。”
“什么……？”没等他问清楚到底什么意思，眼前忽然出现了绚烂的流光，伤势转瞬就好了不少。侧头一看，其他人身上亦是如此。
这一神异景色，竟然像是神明治疗了他们一样。
“你……”张万回过神，黑发神明已然升入天空，云彩包裹的身影在逐渐消散，他只来得及问最后一句，“你是来帮助人类的神明？”
云层中的身影顿住，片刻才回答，“不。”
失落刚要涌上心头，他听见那神明说——“我是来杀死神的人类。”
杀死神明的、人类？
张万脑中闪过什么，终于发现了那点熟悉感的来源，他望着天空之上，满脸不可置信，“你、你是李妄，你是……我们的神明吗……”
那副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耳尖的除妖师心头大震，投来各异的目光：敬畏、恐惧、欣喜、警惕、憧憬……
往日或许他会有些羞愧难当，但现在李妄没时间一一分辨那些情绪，只朝他们点点头，带着颜玉麟飞走了。
他知道这种事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他一直以来都只是人类，忽然变成了神明，除了朝夕相处的其他六人，除妖师们要理解这件事需要一定时间。比起解释，现在更需要关注同伴的生死。
颜玉麟的外伤他治疗过了，现在醒不过来更多是强行激发妖力战斗带来的精神负担，他没法马上治好，必须去找擅长这方面的祝笑笑才行。
祝笑笑这个时候应该会在游生和古银那里看守。
这么想着，李妄没走多远，又停了下来。他听见了熟悉的兽吼声，是师鱼鱼听见会觉得大腿一疼，日日守候在某人身边的吼声。
视线往下，果然在那一支匆忙前进的队伍中搜寻到了那不同寻常的白色巨虎，以及被拱卫在后方的女子。
那老虎尤其敏锐，只这一瞬的注视，它就停下脚步朝着天空怒吼起来。
“怎么了？停！”牧月当机立断让队伍停下，目光顺着声音上移，“可能有什么东西。”
恰好和李妄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牧月：“……”
李妄：“……”
没等李妄想好要怎么解释，牧月已经招呼其他人继续行进，并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似的，“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旁边带着的那个是颜玉麟对吧，不中用的男人，一看就是心软又下错了决断。你把他给我，我带他去见笑笑。”
一系列发号施令太过自然，迫于往日的压力，李妄下意识照做，把人交给了她的下属，正想再问点什么，又被剜了一眼。这一眼下，他连其他人似惧似敬的目光都忘了个干净。
牧月皱眉：“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你知道神灾提前开始了吧，快点去做你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
李妄想说拯救同伴是该做的事，还没说完，牧月又开口了。
“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地方受到妖兽袭击吗？”她报出了一个覆盖全国城镇的数字，“这只是我知道的部分，在短短两天内最多能得到这么多情报，所以实际上，更多除妖师插不上手的地方可能出现了无法估计的灾难。李妄，你明白吗？这次根本不是一个地方两个地方受到影响，而是整个人间都是炼狱！”
铿锵的话语下，掩藏着数不尽的死伤。
此前所见的无声山林、血色河流、残破尸体在脑中闪过，李妄心下一沉。他理解了她想表达的含义。
此时此刻有无数人在痛苦，在挣扎，在死亡。而他能做的是……救人？
“我们救不完的，人太多了。”牧月叹了口气，“即使我筹谋许久，在各地都分派了除妖师驻扎，也不能救下每一个人。何况妖兽的力量比之前强了太多……你知道妖兽怎么来的吗？李妄。”
李妄大概有所猜测，“与神有关？”
“是。”牧月肯定道，“我从天道那里旁敲侧击得出的结论。妖兽因怨气而生，因人之苦而出现，神明的神力赐予它们形态，它们是世界积累的负面。治人要治本，要想解决这些妖兽，要么让人不再受苦，要么去阻止神明神力的逸散。”
“不再受苦这种事，大概天也做不到。所以只能从神明下手。神力逸散因神明之间的厮杀而起。”她苦笑一声，与他对视，“我们之中，现在有能力阻止神明厮杀的，只有你了。”
那双凤眼凌厉得仿佛在命令，李妄却看出了其中掩藏的忧虑。
如果可以的话，她似乎不愿意让他一人面对这样的压力——独自与所有神明为敌的压力。
李妄想，所以他愿意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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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去。”
因为他是由人变成的神明，因为他是人类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