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成为神需要几步?
天道口中似乎再简单不过,仅仅是三步。
第一步,炼化筋骨。
【摆脱人之身,不再借助外力使用神力,而是如臂指使的第一步,便是以神力灌输筋骨,改变蕴藏力量的筋骨。】
李妄依照天道的提示,独自找到了合适的地点进行尝试。其他人想过要陪他一起,都被拒绝了。
“这是我要做的事,不能有一丝软弱,你们也一样。”那时他这么说,“如果我回不来,你们需要有决断。”决断是否该放弃李妄。
大抵当时他露出的表情足够坚定,师鱼鱼他们没有过多争辩,默认了让他独自上山,却没有完全离开,轮流守在山脚下,说是要等他的消息。
话说到这份上,李妄也不能强硬赶人。
山顶安静空旷,黑发黑眼的青年盘坐在一块平整的黑色大石上,背后是白雪皑皑的山巅,与苍茫寂寥的天空。
他沉下情绪,心无旁骛,开始催动神力。
大概是这些年这具身体常与神力相伴,多少已经习惯。此刻尝试让神力沿着筋骨游走,它便如轻薄的绸缎,贴近内里,缓缓渗入。虽然缓慢了些,但比原先预想的要顺利许多,没有出现无法接受的状况。
细究起来,大概要归功于这些年使用神力时无意的锤炼了。这一晃神的想法间,神力稍微强势了一分,剧痛便如断骨般袭来。
李妄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他没去擦,也不敢再一心二用,想些有的没的,专心控制起神力运转。
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皱起眉。
内视之中,被神力侵染得微微发亮的筋骨像是快要崩碎的山石,显出一道道可怕的裂痕。
怎么回事?天道……
没等李妄询问这代表什么意义,又该怎么处理,那纹路般遍布的裂痕骤然变宽,打破了摇摇欲坠的平衡。
咔——
李妄脸色苍白,浑身一软,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关节,毫无反抗能力,砰一声,从石块上摔了下去。
他没有尝试伸手爬起来,意识内视之中,情况一目了然。
筋断骨碎,气力全失。
毫无疑问,他现在是个废人,根本不可能有支撑身体站起的力量,哪怕是路边的醉汉都比他要强上许多。
李妄压下陡然升起的负面情绪,试图在疼痛影响神志之前,理清现状。
这是失败了?哪里做错了?还是方法不对?天道骗了他?不,探究这个没有意义。
第一步就失败,接下来……不对,不对,神力还在,那些渗入筋骨中的神力在修复,不,是重新催生筋骨!
李妄注视着那些如丝线般勾勾缠缠在筋骨间游动的神力,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人的筋骨不能代替神明,必须破而后立,先打碎人类的基地,重新塑造一遍,才能拥有神明的筋骨内里。
那么接下来,只要熬过去就……
像是一条鱼临死前的跃动,一瞬间李妄瞳孔放大,浑身抽搐,疼痛强到了大脑无法思考的地步,失去力气的手指颤了颤,没能在地上留下过深的痕迹。
他死死咬住唇,不可遏制地联想到曾经见过的剖鱼场景。此刻他犹如那动弹不得的鱼,从脊背开始剖开,沿着细密的神经向下,一寸寸拉出骨头,一丝丝抽出筋脉,折断、撕裂、粉碎。大脑叫嚣着痛苦,叫嚣着停止,叫嚣着放弃。
求生的意志大声喧闹,催促着投降,催促着放弃。
会死吗?会死的,这是人能忍受的痛楚吗?
诘问着,质疑着,否认着,李妄却一动不动,任由冷汗浸透衣衫,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昏沉的痛苦中,他想,幸好,幸好骨头断开,他站不起来,也不能逃走,才能支撑住,才能熬过去。
崭新的筋骨于意志中炼化,成就神明身躯的第一步。
第二步,锤炼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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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神力为引,引导新生的筋骨容纳神力,锤炼躯壳,直至血肉内蕴神力。】
重新塑造的筋骨像是风筝的骨,足够李妄重新爬起来。
可他挣扎一番,翻了个身,就极为吃力似的,大口喘气。山顶的空气稀薄,每一次呼吸胸腔都隐隐作痛。这种程度的痛苦与刚刚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李妄甚至没有时间去注意这点痛。他集中精神,望着已经开始自发牵引的神力,就知道没有时间浪费了。
塑造神躯一旦开始,便没有停下的可能。整个过程必须一气呵成,才能在渺茫的概率中找到成功。
他重新投入新一轮的细致操作,倒是意外发现,比起之前,神力真像是他自己拥有的那样,使用起来格外轻巧,一念即成。
神力听从指挥,包裹血肉的刹那,却像是投入打铁的熔炉,近乎融化的高温窜起,在体内肆虐。
李妄一瞬间以为自己发起了高烧,浑浑噩噩,无力又闷热,却无法昏迷。时刻存在的痛苦拽着他的意识,不让他沉沦睡去。
山巅的寒风沾染冰雪的凉意,送来几分迫人的冷,稍稍舒缓了些热意。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为什么天道会让他来到这了。
血肉仿佛蒸发,又再次凝聚,一轮一轮重复的混沌中,李妄的衣衫湿了又干,指尖都微微发起抖。
他只能紧紧抓住唯一的清醒,撑过这不知尽头的折磨。
第三步,以最强烈的感情为引,重塑灵魂。
【神明的灵魂随世界一同诞生,他们的灵魂以此间世界最纯粹的感情为基。】天道说起了未曾提过的辛秘,【你须以最为强烈的感情为引,借助神力塑造的躯体,重新塑造灵魂的形态。】
“最强烈的感情?”衣衫脏乱的黑发青年脸色灰白,像是大病初愈,躺在地上,疲惫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偏偏强打起精神,询问关键。
【你为何来到这里,为何要与吾签订契约,为何不曾死去,藏在你心中,最强烈的最重要的感情,即为此。】
为什么……?
李妄睫毛颤抖了一下。
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签订契约,为什么不想死……一开始、一开始,他只是想救回妞妞,想救回爹娘,想救死去的大家。
但妞妞是神女的分魂,她像是水面上溅起的泡沫,风吹过,就破碎无踪。
妞妞真的死在那一天了。她不会回来了,爹娘也回不来了。
他所努力的一切,所追寻的开始,所期盼的未来,像是一个过分的玩笑,有着最残酷的真相,最无望的结局。
在同伴面前故作坚强的镇定,得知真相的冷静,述说过往的平静,在一轮轮的痛苦侵袭后,如纸般脆弱,轻易在这个独处的时刻撕裂开来。
李妄扯了扯嘴角,想从沙哑的嗓子里发出足够衬托己身悲惨的笑声,却什么都没能发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疲惫的身躯难以回应他的情绪,一个表情都是奢望。
只有泪腺照常运转,湿润了眼眶。
狼狈得不像样,也没能救回想救的人。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活下来的?
这样活下来的他,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为了什么做到今天这一步的?
因为同伴的期待?因为身负的重任?因为未尽的愿望?这些都很重要,这些却也都是理由。
真正的原因或许是,或许是,他不愿意去细想了。
不去一遍遍思考行动的目的,不去探究自己正常之下的内里,不去思考记忆中妞妞的不同寻常。
像是个藏在被窝里不愿意醒来的孩童,他任由自己逃避到了现在,逃到了这个不得不面对直视脆弱的时刻。
最强烈的感情,如果真的有的话……
李妄缓缓睁开眼,望见了那个东西——灰色的晦暗的,萤火般散发出微芒的一团光。
悬挂于他的心脏之上,只等他将其拥入怀中,重塑灵魂。
那是名为愧疚的感情。对无法拯救的人,对无法面对的同伴,对无力的自己。
这会成为他新的灵魂底色。
李妄注视着那团光,像是透过模糊不清的闪烁看到了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自己。他什么也没说,牵引着光团缓缓靠近心脏,没入了身体。
与之前的痛苦不同,这次的重塑非常轻松,没有带来任何身体上的痛苦,只有感情上的变化。
所有的情绪集中在一处,融化在灰色光团周围,喜悦、愤怒、悲伤、害怕、担忧……情绪对应的记忆开始晃动,沾染上星星点点灰色。
更多微不足道的记忆,在灰色中碎裂,消散。
李妄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站在身躯之上,脱离自我,满怀愧疚旁观着自己经历的所有人生,另一个存在于身体之中,站在记忆的洋流里,徒劳地想要阻拦记忆的消失。
他清楚知道,很快,那个身躯之上的“我”就会完全侵占记忆,将那个在乎所有情绪的“我”吞噬。
借由失去的感情,他会变成神……吗?
原来是这样,那些神明的冷漠与执着,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吗?
那他会变成什么样?舍弃除了愧疚之外的所有感情,他会变成谁?
谁还认识他?
难言的焦躁中,李妄伸出手,想要将那颗灰色的光团驱逐出去,换回曾经的记忆。
可那挥之不去的愧疚本就是他的情绪,根本无法赶走,此刻更是霸占了全部心神,不让他插手。
或许他也插不上手了。天道旁观着一切,祂也不会出手。事到如今,没有办法了。
转化一旦开始,就只能成功,否则便会迎来死亡。
李妄沉默良久,放下了阻拦记忆的手。
已经无法回头了。
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他本来就不该……
“唉。”
从心底响起的声音卷走思绪,李妄一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那个倦怠的声音慢慢开口,“一位神明是不能容纳两颗神心的,你是想让我住到哪里去?”
是住在另一颗心脏里的神明——须沧。
“抱歉,我没想违背约定。”李妄表情淡然,“其实我知道的,你可以离开,现在就是个合适的时机,不是吗?”
须沧顿了一下,才说:“你现在这副样子,还真是像极了天外天的那些神。但你后悔了,不是吗?”
即将成神的人类垂下眼眸,轻声问:“世上后悔也无法改变的事很多。”
“哦?”须沧像是笑了一声,“那你可真是不幸,遇到了后悔的话就能改变的事。”
“什么?”
李妄刚要问清楚他什么意思,下一秒却僵住了。
逐渐干涸的记忆河流与多余感情,宛如遇上大海,奔涌着回到了他的身上,顷刻间,淹没了庞大的愧疚感。
失去的感情与记忆,仿佛没有消失过一般。
他变回了“李妄”。
他的感情回来了,可为什么?
“按照约定,你的记忆与感情,都是我的东西。”始作俑者轻描淡写道,“只是还给你一些,用不着这么惊讶。我会帮你承担起那份愧疚,你以现在的模样,成为神明好了。”
“你说什么?”李妄完全搞不懂他到底想做什么,脑子因还回来的感情混乱起来。
“我希望你保留所有的情绪,只是这样而已。”
他仿佛能看见须沧倦怠的抬眼,但他想象不出,那位随心所欲的神明是什么表情,说出了这样的话,“这并非同情,亦非怜悯,只是我的独断——我希望你拥有人类之心。神之心的话,我已经给你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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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天道说,必须重塑灵魂才能……”
须沧不紧不慢道:“原来是祂教的方法。祂只说这样可以成为神,并没有说过这是成为神的唯一办法,不是吗?拥有神力、神躯、神心,即使灵魂并非神魂,也足以称得上是神明了。”
李妄沉默片刻,没有急着找天道算账,只抓住了之前听见的重点:“你说你会为我承担愧疚,是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只是利用那份愧疚,让这颗神心,完全属于你罢了。”须沧回答。
听上去挥挥手就能办到,简单得过分。
这回李妄没有轻易相信,他呼了口气,问:“你会付出什么代价?我又需要付出什么?”他相信神明不会毫无需求帮助他,而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须沧仍是一副慵懒而无谓的态度:“做完这件事,我需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沉睡一段时间,百年之后才会醒来。那时,你大抵死了。”
他幻化出身形,倏然出现在李妄面前,把一颗眼熟又陌生的灰色心脏,按向李妄的胸腔。
“你……”李妄一面看着心脏没入身体,一面看着面前神明虚化的身影,有些惊疑不定。
“嗯?”须沧挑眉,“你第一次露出担忧我的模样,这可真是新奇。果然,还是人类能带来有趣的东西。”
没等青年羞恼,他凑近了些,衣袂飘飘,似云般快要散去。
“但这种程度可不能算作你的代价。让我想想,嗯……若你的灵魂与我再度相遇,到那时,”他竟是浅笑了一下,“你要再嫁给我一次。”
说着玩笑似的要求,须沧如水泡般,破碎在了李妄眼前。自从得到神力后,那若有若无的联系,如主动剪断的细绳般断开了。
那一刻,翻涌的、躁动的神力,彻底平和下来。
李妄不用尝试也明白——他已经成为神明了。
在孤寂的山峰上,寂寥的天空下,他向死而生,跨越人类与神明的界限,成为了神明。
“……谢谢。”
寒风吹散了低不可闻的迟来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