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消耗殆尽的那一刻,就是死期。
想到死这个字，李妄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太多在梦境中复现的记忆化为干扰情绪的碎片,搅得心绪杂乱。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快没时间了。
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脸饶有兴趣的金眸神明，李妄目光微沉。
他心念一动,巨大的水流便凭空出现,旋转着如同尖锥,向着仇逸仙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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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仇逸仙面上不见惊讶,一步未退,仅伸出一根指头，就挡住了水流的来势。失了后力的水流骤然溃散,纷纷扬扬如雨下坠，砸上船舱,浸了一地。
“你这是做什么？”毫发无损的神明语带几分漫不经心。
这极短的交锋中，看不出杀意，化解掉其中的攻击性后,倒像一场随手的闹剧。
李妄没有回答。在召出水流的刹那,他以手撑地,往前一蹿，迅捷跃出仇逸仙的视线范围，奔向了躺在地上的三人。
淅淅沥沥水珠坠落的声响中,他已经扶起最近的师鱼鱼，还搭好了一个简易的结界,将己方笼罩在内。
保证安全后,他才看向对面立场不明的敌人。
刚刚那一击本就不是为了杀死神明，争取他来到同伴们身边的时间才是目的。
李妄不认为在这种时候见到仇逸仙是什么好事。奇怪的白雾、昏迷不醒的状态、诡异的梦境、突兀出现的神明……此刻出现的神明可没有帮助人类的习惯,难不成会是特地来救他们的？
小孩子都不信。说是导致他们陷入困境的主谋还差不多。
他也看得出来，仇逸仙没有一上来就喊杀喊打，证明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他并未莽撞使出杀招，只简单试探了对方的态度。
如他所想，现在还没有到孤注一掷的时候，仇逸仙还不打算杀他，应该是另有目的。
而此刻……李妄不着痕迹瞥了眼身后的几人，此刻他必须冷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关键是拖延时间，直到唤醒师鱼鱼他们。
另外，大概不能再使用刚刚的小技巧，一次挑衅或许能够容忍，这种伎俩用多了容易激怒对方。他不想赌这种情况下对方会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他终于说了再见到仇逸仙后的第一句话。
“明明是我先问的，不过我也知道了。”仇逸仙态度依旧轻松，自顾自道，“你想救他们。可惜这样的结界，根本拦不住我。”
他站在原地，衣衫半点未湿，随意一瞥，倒没有直接挥手把结界撕开，只略显好奇似的，“你这般拼命，又有何意义？”
意义？
神明能够理解吗？
说了能够满足他吗？不，肯定是不能的，说到底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奇，不过是迂回的试探。他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李妄微微垂下眼眸，心中轻嘲，如果能理解的话，或许也不用这么费神了。
他不想搭理任性的神，但几次见面，他也算摸清了一点面前的神是什么性格。眼下自己若是不说些什么，自诩自由的神明大概真要撕开结界，逼问到底了。
偏偏这结界的作用不是阻挡敌人，而是减缓生机流逝，封锁还未消失殆尽的力量。事发突然，他没时间做更精细保险的布置，最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要是真被撕开会很麻烦。
争分夺秒的当下，不能浪费太多功夫。
这般想着，他一面往师鱼鱼三人身上传输神力试图叫醒他们，一面答了。
“救下他们就是意义。”
简短的、平淡的话。
“哦？倘若如此，我杀了他们，也是意义？”
这回答明显不能满足神明。
仇逸仙嗓音平淡，俯视着半蹲的人类，灿金的眼底并无玩笑之意。
他是认真的。
“……”李妄僵了一下，一时没控制好手下的动作，输送的神力乱了起来。下一秒师鱼鱼的眉头就皱在一起，像是不太舒服，唔了一声。
仇逸仙瞥见他的动作，表情不变，也无其他举动，仍不咸不淡站在几米外，像是完全不在意。
李妄心下说了声抱歉，重新控制输入的平衡，没有抬头，继续同仇逸仙说话。
“意义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同，于我有意义的事，于他人却不同。于神明而言，人类的许多事情都毫无价值。就像其实对你来说，杀死他们也无意义，不是吗？做无意义的事，是不必要的。”
他斟酌着字句，心想这番话若是能打消任性神明的念头，就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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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对方不吃这套。
“正如你所说，意义是不同的。他们对你很重要，那么如果杀了他们……”
仇逸仙挑眉，轻描淡写，“能看见你绝望的模样，也是一种意义。”
这回李妄抬起头了。面上不是畏惧，不是担忧，而是更难以掩饰的惊讶。
他盯着金眸的神明好一会，才迟疑道：“你在说……什么？”
他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才会听见这类似于“仇逸仙在意他的情绪”的话。
这怎么可能呢？
面前的这存在，即使拥有一副接近人类的面容，性格也好似是个正常人，可终究不是个人，而是根本不可能理解人类的神明。更何况，仇逸仙执掌自由，怎么会真心在意他人。
一旦愿意为别人的感情束缚，仇逸仙又怎么会是“自由”的？这一点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已经清楚，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道理，怎么可能会轻易改变。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是某种计策、某种阴谋、某个陷阱，要让他掉以轻心，要让他放松警惕，要让他自投罗网。
可是有这么做的必要吗？李妄细想又觉不对。
以仇逸仙的实力，无须这么拐弯抹角，也无须这么大费周章，像之前那次展示的神迹一样，轻易将他困住，然后要杀要剐都是一念之间。特地设下圈套毫无作用。
那么又是为什么？缺少关键的信息，他得不出答案。
转瞬之间诸多揣测，李妄紧皱着眉，半是戒备半是试探，继续说完。
“你……为什么要在意我是什么情绪？”
话刚刚出口，仇逸仙脸色一沉。
不，说是面色阴沉也不算，只是比之前少了几分气定神闲，多了点隐晦的戾气。不过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和煦悠哉的模样，一旦多出几分不悦，就格外突出。
李妄对这一点尤为不解。
他在生气？到底是说中了生气，还是生气我擅自揣测？无论哪一种都不想是好相与的。或者不该问那两句话，没想到误打误撞拔了老虎须了。
李妄暗暗凝聚神力，保持在一种随时能够反击，并快速撤退的程度，戒备了好一会，才听见对面的神明说话。
金眸神明看上去一切正常，此前那点细微的不虞仿佛是错觉。直到他开口，才暴露出异常来。
他笑了一声，笑得像是一声叹息：“果然，这件事还是需要找你解决。源头在你，必须从你身上斩断。”
“源头？”李妄隐约察觉这件事或许就是仇逸仙迟迟不杀他的原因。但不知怎么，他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因为这一声似笑似叹的话，莫名毛骨悚然起来。像是他第一次面对凶狠巨大的妖兽，那双金色的眼眸里透出相似的捕猎欲望，好似下一刻他就会被捕猎，被杀死，被吞噬。
焦虑顺着脊背往下爬，他稳住微颤的手。仇逸仙一闪身，转移到了他面前。
太快了——
李妄瞳孔骤缩，听见对方低语。
“是啊，你是罪魁祸首。”这样的距离里，那声音甚至显出几分温和。
“我？”后面是同伴，没有退路，李妄不得不直面那双非人的金眸。他睫毛微微颤动，僵着眼珠子，背后渗出一点冷意，手下抓紧了师鱼鱼的胳膊，没有轻举妄动。
“是啊。是你啊。”仇逸仙笃定道。
“你想说我做了什么？”
“你不明白？”那语气似是循循善诱，又似风雨欲来。
“我……”李妄一时举棋不定。
不知是为了观察表情，还是为了防止逃脱，这位神明总是这样，会在发起攻击前，在极近距离里，与人对视。于是李妄每次都能轻易望见对方眼底的冷漠，感受到隐于强大实力的压迫力以及……几不可察的杀意。
是的，杀意。李妄不敢在这位看上去能够沟通的神明面前松懈，是因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一直能察觉到仇逸仙的杀意。那是说来很缥缈的东西，因为仇逸仙的杀意总是来得快，走得也快。像是仅仅诞生一个念头，随即抛却。比起其他神明，实在不像是真的要杀人的模样，更像是心血来潮。
可李妄更为忌惮心血来潮的做法。如果将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敌人一时兴起的杀与不杀中，与自杀有什么区别？而这样随心所欲控制杀意变化的人，比杀意无法控制大咧咧暴露的人，不是要恐怖上十倍、百倍吗？这样的人，根本无法判断杀招，也不知道时候会惹到他，为自己带来死亡。
这些一直存在的想法在脑海中如影幕掠过。李妄心绪不宁，正准备换只手传输神力。手还没挪动，一股细微的力量就拽住了他。那是轻轻一扯，小到不认真感受就会忽略过去的力道，像是无意碰到一株幼苗，勾过它的细枝，是往日或许根本不会在意的力气。
李妄顿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原样。
他没有低头去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同，只是缓了缓呼吸的节奏，慢慢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若是真认为我造成了什么后果，不妨大大方方告诉我，如果是我的错处，我会去寻解决的办法，如果不是……那也没有什么必须继续说。”
“不，这都是你造成的。”仇逸仙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语带谴责，“如果你不出现，什么都不会发生。你可是货真价实的罪魁祸首。”
没等李妄不耐烦地追问，他伸出手，像是扯开一道本就打开的窗帘，轻易穿过了结界，然后抓住李妄的一只手，强行按在了自己的胸腔处。
李妄来不及反抗，也没法反抗，只能皱眉，忍受仇逸仙突如其来的举动。他必须按兵不动。
但下一刻，他就愣住了。
他几乎不可置信，抬头看向似乎在笑的仇逸仙，“你……你的心？”
神明与人类不同，心脏跳动的频率，所处的位置都不一样。因为须沧的事，李妄知道，神明的胸腔处该有一颗心脏。心脏能用来储存力量，不算那么重要，但也不是能随意舍弃的东西。至少没有心脏的须沧，现在本体不得不沉睡。
然而此刻，李妄手下却安安静静，宛如什么都不存在。
难道也有人拿走了仇逸仙的心脏吗？没等他继续瞎想，当事人就给出了答案。
执掌自由的神垂下眼眸，面色无波无澜，宛如端坐云端，用不含感情的声音道：“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对了，仇逸仙本就与其他神明有些不合，在这种地方不同也没什么可疑惑的。
“那和我没有关系……”李妄并不以人类的常识去判断神明。他很快接受这个答案，想要抽回手却没能做到。
仇逸仙抓住他，像是抓住一团云，看似松懈实则牢固。
他继续说，“本来的确如此。可你说这是孤独，你说这是没有感情，你说了这里是空的。”
“我……”李妄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打断。
“你给予了这片空荡荡的地方名字，你赋予了无意义的东西意义。你一次又一次提醒我，这里是空的，这里什么都没有。”
李妄再度想要解释，他总觉得这样说下去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但这次他终于注意到了，仇逸仙的目光空茫而晦暗，像是、像是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的镜子，映出了孤零零的揭露者。
他心下一惊。
仇逸仙恍若未觉似的，注视他：“现在……这里真的空得让我无法忍受了。你听得见吗？有巨大的回音，不断传出，飘散在这里，它让我——杀了你。”
李妄手指一紧，神力涌动，转身欲躲。但后面是同伴，前面是敌人，根本无处可去。
犹豫之间，余光瞥见金眸的神明露出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点漫不经心的笑。
“你听见了，这就是解决办法。我只好杀了你，让这个声音安静一点。至于杀了你的事，大概百年后就能忘记了。”
“别怕，那只是一次短短的告别。”甚至像是在安慰的杀人者，这么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