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救下他们。
如果是之前的李妄,一定会毫不犹豫这么回答。
这是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的结论,也确实并非是他思考出来的结果。这个肯定得没有一丝动摇的答案,不属于李妄本人,而属于遵照妹妹意志、尝试模拟她思维方式的李妄。
因为妞妞一定会这么做,所以他才会去做。
失去妹妹的那些年里,他一直都是这样,舍弃了原本的想法,毫无迷惘地活下来的。
可再逼真的面具也总有瑕疵。
那位不请自来的金眸神明,轻易撕扯开了他自以为没有破绽的伪装,把那个躲在阴影中的真实的李妄拽了出来。
宛如一只骤然放置在阳光下的蘑菇,刺目的光亮下,灼烧的疼痛中,他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然后明白了——他永远也变不成另一颗蘑菇。
即使相似,蘑菇也是不同的。
他做不了妞妞,也没法代替她。
他不会忘记那份痛苦与迷茫,也不会忘记正是他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对他伸出了手,将他从那份迷茫中牵引了出来。
所以此刻他不能再回答妞妞会有的答案,而要说关于李妄的、真正的想法。
李妄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他尝试从这个角度思考,尝试用几乎遗忘的自我去分析。
片刻后,黑发黑眼的青年张开嘴,如是说:
“我……不知道。”
师鱼鱼呆了一下,嘴巴张张合合,发出了“哎?”的语气词。原本严肃的氛围一瞬间都被这一声戳破,像是个无疾而终的喜剧片段。
“我不知道。”
李妄平复了心情,再次将这确实的回答说出口,“在此之前,我也仅仅是……跟随某个人的想法罢了。她不喜欢见死不救,我也想那样去做,而现在……我不能冒然做决定。”
“这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啊。”
师鱼鱼收回惊讶,没有骨头似的趴在了桌子上,似乎又因为晕船不舒服了,只感叹般提了一句,没有继续追问那人是谁之类的问题。
口吻都不像之前那么严肃,透着股随意感。
“要不是那次看你那么杀伐果断,我大概也不会相信你曾经被一个人影响到这种地步。”他脸贴着桌子,瞥向李妄,“现在的话,我倒是能理解一些了。唔,但这可不算是种答案。最多算是还没有清晰的想法。”
没等李妄再说什么,他合了合眼,只张嘴说话:“看在你的确好好思考的份上,这个答案,就等你想通的时候再说吧,下次不能赖账了啊。”
颇有种欠的钱允许下次再还的豪气。
如果他的面色没有又开始青青白白变化的话,李妄说不定会信了他话里的气势。
但李妄仍有疑惑。
“为什么现在要问这种问题?”即使要临阵退缩,弃他人于不顾,也该在启程之前,怎么偏偏选了路途一半的时候开口。
师鱼鱼呼了口气,闭着眼答:“因为时机合适。即使选择放弃拯救,我们还是得去找一趟神女。从很多角度来说,神女都算是我们完成复仇的关键。现在从你这里得到的答案,则可能改变我们找到神女后的行动。”
这话很容易理解,与李妄的猜测吻合,看来刚刚若是他真的决定放弃阻止神灾,师鱼鱼他们也会接受。
只是这其中还有不对。
“更早之前为什么不问?出发前有很多机会。”甚至他们重聚的那一天都可以。
“这个啊,”浅棕发青年微微睁开眼,眯着一样,瞅着他,“因为在此之前的你,根本不会想要放弃拯救,问了也没有意义吧。”
他像是早已明白如今的李妄有所不同,用看穿了他的口吻,轻描淡写道。
李妄一顿,手指忍不住蜷缩了一下。
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为什么只问我?即使我选择放弃阻止神灾,放弃拯救下一次的受灾者,即使你也放弃那些生命,祝笑笑他们同样会反对我们的做法,事情不会因此改变,最终我们仍会遵从多数人的选择。”
“不,”师鱼鱼的笑意从话语里溢了出来,“只有问你才有意义。除此之外,问他们都没有价值。对吧?”他往后瞥了一眼。
旁听的古银姿态放松,肩膀张开,靠着窗边,应道:“确实如此。”
“嗯。”游生也赞同。
李妄有些惊讶,看着这好像私底下达成某种协议的三人,有种第一次认识他们的荒谬感。
他向来是个敏锐的人,从师鱼鱼的话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再加上这副暗示的态度,已经足够得出某个答案。
“你们……”
李妄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那个可能打破某种平衡的猜测。
相比之下,师鱼鱼就无所谓得多,直接将他没说出口的话补全。
“你或许猜到了,比起拯救那些毫无关系的人,我们都更倾向于完成自己的复仇。除了你之外,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他指了指仿佛事不关己的两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古银一扯嘴角,露出抹张狂的笑,说:“我的目标仅仅是从那些神明手中夺回我族失去的荣耀。我等的死亡应在自己所求之路,而非拯救他人的路途。”
“我不希望,大家为此,死去。”这是游生的说法。
师鱼鱼不置可否,看向旁边第一次知道这些的黑发青年,语气缓和了些:“你看,就是这样的情况啦。”
李妄怔怔听着,说不出话来。
“那牧月他们……”他声音有些飘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趴在桌子上的浅棕发青年喝了口水,面色舒缓了点。
“你知道的,牧大小姐从来不是一个无怨无悔为人奉献的角色,硬要说的话,她只是暂时借用了拯救他人的旗号,作为帮助她得到一部分除妖师的信任的道具。当初她可是直接编了一口黑锅给那些神明,说他们是可怕的妖兽,会带来难以抵抗的灾难呢。要不是这些话,恐怕她要用那些除妖师,也会费劲不少。”
喃颩
“至于那个姓颜的狐狸,大概跟大小姐一个路数。”
师鱼鱼的解释刚落,古银的反驳就跟了上来。
“不,颜玉麟那一件事要想十几个弯弯绕绕的家伙,确实是个还不错的人。”
作为还算亲近的同伴,古银的评价一针见血,“但再怎么天真,这些年见到的惨状也够他清醒了。他选择了更有可能与我们一同活下去的道路。”
“原来如此。”师鱼鱼点头,又说,“祝笑笑的话,理由和游生很像。医者仁心,可人心毕竟有所偏颇。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和大小姐同时倒在她面前的话,她一定会优先大小姐的。”
“简单来说,拥有纯粹想要拯救他人想法的,只有你啦,李妄。”
李妄:“……”
接二连三冲击性的事实,让他沉默下来。
他没想过,不,或者说,没有认真关注过同伴们的想法。一直以来都想以妞妞的方式活下去的他,无瑕思考同伴们行为背后的真意,也没有更多心思去探索。
他没有透过自己的眼睛去看他们,自然看不出来这些真相。
这是他逃避自我的代价,也是他放弃自我的结果。
事到如今,这也不奇怪。
只是,明明已经与大家背道而驰,却一无所知地前进着,这难道不是最好笑的事了吗?
李妄半是自嘲,半是冷酷地想着。
“……抱歉,我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第一次感觉这些话难以说出口,踌躇再三才说,“我不知道你们其实……”
“等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师鱼鱼当即叫停,快速打断了他,“我不是想让你道歉才说这些话的,不过,你要是真的想要我原谅你,今晚就和我一张床……嗷!”
游生若无其事收回了捅腰的手肘,坐过来,接过话头:“不是,你的错。我们想要,实现你的,愿望,所以,没有说。”
实现我的,愿望?
李妄更加确信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些同伴了。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游生会这么说,这突兀得像是在一根花茎上长出了一颗石头,让人摸不着头脑。
“嘶……李妄你最近还是少跟某些笨蛋待在一起比较好哦。别听这笨蛋瞎说,虽然可能会让你失望,但我们只是在保留了自己想法的基础上,抱着尝试的心情想要实现你的愿望罢了,没有一定要完全照你的想法来的意思哦。”
“万一你非要选择接近自杀的路,我们可不会傻乎乎跟着走。”
师鱼鱼捂着腰子,龇牙咧嘴解释着,还瞪了游生一眼,“和他待久了会被传染的,笨蛋症状不一定能治好。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一脸茫然,哎,看来已经晚了,笨蛋开始变多了。你还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要告诉你也可以,唔,不过这个答案,或许你自己想通更有意思。”
说完,他就闭上了嘴,笑嘻嘻的,再也不肯透露一个字。
百思不解的李妄只能去问另外两个人。
一个回答他:“嗯?我觉得这决定不错就同意了,还需要什么理由吗?”摆出了副极其自我的姿态。
另一个慢吞吞说:“因为很好。”就没了下文。
李妄头一次理解了蒙在鼓里的感觉,说实话,一头雾水的同时,心情十分复杂。
他找了个借口,出了船舱,坐在船头注视水波流动的痕迹。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动了动手指,轻微改变了一道水流的方向。
晶莹的流淌中,有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的心声变得嘈杂了些。】不属于他的心脏仿佛在跳动,擅自住下来的神明说着只有他能听见的话,【你遇见什么有趣的事了?】
李妄曾经答应他,将一切与心情有关的事告诉这名为须沧的神明,作为一种交易,交换他的帮助。
报酬他已经拿到,此刻也没有违背交易的想法,简略说明了刚刚发生的事,却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完全说出。
【果然很有意思。】须沧轻笑,含着掩藏不住的慵懒,【人类与神明大抵只在心思难测上,有相似之处。这种心情,在你遇见那位后,会有变化吗?我很期待。】
[你是什么意思?]
李妄心下一紧,警惕起来。
【在说你们要去见神女的事。】须沧随意说出了李妄从未对他提起的事。
[你能随心所欲看见我所看见所听见的事物了?]假如真是这样,就意味着这位寄宿者的力量恢复到了一定界限,能够不征询他这个“房主”的意见,放肆窥探他的世界了。
一位并无人类善恶观念的神明,要是完全了解他们这些弑神者的事情……
李妄脸色微沉,掌握的法术已经蓄势待发。
这是危险而可怕的事,绝不能放任下去。
李妄做好了准备,如果须沧说是,他拼着封印自己大半的力量,也要把这个家伙压制住。
【不要紧张。】须沧的语气柔和得仿佛根本没有发现他鼓动的力量,【虽然我也喜欢你生气的情绪波动,但眼下,你不相信我的情绪更多。我会知道这件事的原因很简单,我闻到了那位的气息。】
[气息?]李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用神力也没有发现什么。
【对人类来说很难感知。】神明理所当然说着,【那是……充斥着愿望的强烈到根本无法忽视的味道。】
李妄皱起眉,刚要再问就察觉到了异常。
不知何时,眼前的景色缓慢蒙上了一层白纱似的,变得缥缈、扭曲起来。而船桨划动的声音,也随着其他所有的声音一起,消失了。
满心的戒备中,他听见了须沧慢悠悠的最后一句话。
【你看,她这不是……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