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时刻,惠风和畅、日光明媚。
上滁城，听风茶馆。
一身长衫的说书人站在特意垒起的台阶上，口若悬河：“……说起除妖师,不得不提起近年来风头最盛也是知名度最广的组织，位于青宝涧的北斗山庄。这名字可大有来头，一开始北斗山庄可不叫这么个名字,北斗山庄出来的除妖师也仅仅自称是从青宝涧而来,那时人们便也只称他们为‘青宝涧的除妖师’。直到青宝涧的七杀横空出世……他们以杀尽天下妖兽为己任,相貌不凡,气度超人,个个拥有法术，且最大也不过刚过弱冠,堪称少年英杰……一时间声名远扬，知除妖师者,无人不知七杀之名。”
这一段颇具传奇意味的开场，不少人听得津津有味。
但也有常客丢了花生壳过去，表示不满：“赵说书,七杀成名这段你都说了大半年了,就不能换点新鲜的吗？下回你再说我都快要能背下来了！我看呐,下回你别说了，让我来，还能有个几分不同。”
这话起了个头,也有不少人附和起来，起哄要换个新故事听听。
热热闹闹的茶馆里,只有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的一个客人安安静静。那客人看身形应是个男子,穿着一身青灰短打，戴着个遮阳的白布斗笠,挡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个单薄的下颌。
他背对着说书人，玉白的手指握着茶杯，浅浅喝了一口就放下，偏头看向窗外，像是在欣赏风景，又像是在单纯发呆。完全不受茶馆里的气氛影响。
这头，赵说书熟练躲过花生壳，面上不见赧然，捋了捋唇侧的胡子，咳嗽了两声，说：“不是在下不说，只是这新客来来往往，总有想听这段故事的，若冒然更换岂不是辜负特意前来的一番心意，大家伙都是给了钱听书，不能……”
“拐着弯说来说去，不就是赏钱的事吗，”有人直接打断道，“话我撂在这里，今儿你说得爷高兴，赏钱绝不会少！”
“哎呀，在下绝无此意，这真是，真是……”赵说书顿了顿，故意做出为难模样，好一会才咬牙道，“既如此，也不能负了各位听客的一番好意，今日便说个新故事！”
下方传来阵阵喝彩声，好几人都砸了铜钱进前方打赏的小盆里。小盆子发出当啷当啷的清响，赵说书脸上的笑纹路更深了三分。
随即醒木一拍，响彻茶馆，说书人清朗的声音缓缓传出：“世人皆知七杀之名，却极少有人见过七杀之面。可若真是无人见过，怎会传出相貌出众的名声，这其间自然有段往事不得不提起。两年前，画遍天下美人的画师‘美人手’在野外采风，意外遇上一只吃人妖兽，当即吓得两腿打战，骨软筋麻。他死死抓住纸笔，心下直呼‘吾命休矣’，闭上眼等死。却不想，嗖一声，像是一道风刮过，那头妖兽竟轰然倒下。”
众人聚精会神，屏住呼吸去听，就连坐在门口那桌的那个客人也作侧耳倾听状。
“他颤颤巍巍睁开眼，便见到了一少年。那少年身段如松，神色如雪，且有一双寒星般的黑眸。他轻巧立于可怖的妖兽之上，手持一柄短剑，俯视的模样比月光更凉，比湖水更澈。饶是见过众多美人的‘美人手’也在那一眼下，恍惚了心神。这一恍惚，那救了他的少年就已离去，未曾留下姓名，也未曾与他对话。直到‘美人手’回过神来，才想起还未知晓救命恩人姓名，便匆匆忙忙要去寻那少年人。可人海茫茫，何其难寻，‘美人手’在附近的城池寻了整整一月，也不能得到关于那少年的一星半点消息。”
“他寻到了吗？”有人忍不住发问。
赵说书笑笑，继续说：“‘美人手’为了此事，茶不思饭不想，终是想到了一个法子。一个可以说是赌命的法子——他要再去找妖兽聚集的地方，看看能不能等到那少年出现。众所周知，妖兽生性残暴、嗜血，即使是武人遇上也多半要伤，何况是普通人遇见。这几乎是送命的主意，他也心知这点，去之前，便将后事委托给交好的友人。在友人表示反对时，他却道，为寻恩人，虽死无惧。”
“为了找一个人，不值当啊。”有人叹息。
“可若是我，大概也会惦记救命恩人的。”也有人赞同。
喧闹的讨论再起。门口那桌的客人却拾掇了下自己的包裹，像是打算离开了。
说书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适当留下各人讨论的时间，又再度开口：“这法子莽撞，却不知是上天眷顾，或命运如此，还真叫‘美人手’再次遇上了一个少年。不过叫他失望的是，这少年与上次那个并非同一个。虽也身手非凡、容貌上佳，甚至也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却是用的双刀，不是短剑，发色也不相同，确实不是他要寻的那一个。”
“这可真是一场空。”听者摇头叹息。
门口那桌的客人已经付过钱，站起身，长腿一迈，向门口走去，似乎对说书人的话一点兴趣也无了。
“当时‘美人手’亦是如此认为。可峰回路转，这使着双刀的少年不像那人急着走，反而颇有兴致地和‘美人手’聊了聊。这一聊可好，竟让‘美人手’得知了救命恩人的真实身份！”
醒木再次响起，说书人的声音顺着风，吹到离开那人耳中：“——正是七杀之一的无杀剑，李妄！”
他脚步不停，缓缓离开茶馆范围，很快将那说书声抛在脑后。
戴着斗笠的男子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转过僻静的巷口，正准备继续往前时，却突兀停下了。
巷口处一颗十米多高两人合抱的大树下，一个小女孩望着高处的树梢，眼里盈着泪花，揪着衣角不知所措。
男子抬头，一眼瞅见树梢上挂着个红彤彤的风筝，顿时了然。
他走过去，拍了拍树干，原本挂得结结实实下不来的风筝就乖巧地飘下，落到了他的手中。
风筝被递向那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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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年轻的、干净如月色的、清澈的声音。
眼眶通红、吸着鼻子的女孩畏缩地后退了一步，看看风筝，又看看弯腰递给她风筝的男子，好一会才伸出手，捏住风筝一角，扭扭捏捏道：“谢谢哥哥。”
斗笠男子点点头，转身便要走。
突兀一阵风吹来，将斗笠下的白布掀起，露出了那人的真容。
只是极短暂的一刹，抱着风筝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女孩恰好看见了那一幕，有些怔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等她回过神，戴着斗笠的人已然走远。
“你看什么呢？”和女孩一起玩耍的男孩找了过来，见她发呆，就戳了戳她的脸颊，“哇，变成呆子了！”
“才不是！”女孩避开他的手，抓紧风筝，想了想，还是决定分享这件事。她让男孩凑过来，附耳过去，语气有些神秘，“我刚刚遇见了一个……特别好看的大哥哥。”
“好看？好看在哪里？”男孩像是不服气，哼了一声，“谁你都说好看，村口的大牛你也觉得好看。只是因为大牛会帮你抓蚂蚱罢了！”
“不是！”女孩急切道，却因年岁太小，说不清，“就是好看！比你好看好多好多的那种好看！”
“略！你才丑！”男孩对她做了个鬼脸。女孩气不过，扔开风筝，扑了过去。
两人就此又吵又打了起来。
已经走远的那人自然不知道这场因他而起的争执。
即便知晓，他也无意为此负责。
他沿着这条街走了一炷香，穿过热闹的街区，找到生意最好的酒楼，进门报上了约好的房间名，就被店小二一路领着进了楼上的包厢。
带路完的店小二很有眼力见地离开了。只剩下斗笠男子一人站在门前，他也不犹豫，伸手便推。
梨花木门刚刚推开，里面便传出一叠声的招呼。
“李妄，你可算来了！”
“哈哈，你来迟了，可得罚一杯！”
“快进来，就差你一个了。”……
进门者——李妄关上门，摘下斗笠，缓缓朝着许久不见的同伴们颔首。
“诸位，许久不见。”
年已十九的人，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身高八尺，还长了一副足以被“美人手”念念不忘的好相貌。长眉高鼻，粉唇白肤。
但给人留下印象的最深的，无疑是那极黑极静的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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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对视，便如同坠入无波无澜的黑色潭水，毫无挣扎之力地被吞没。
他坐到唯一的空位上，长睫微抬，目光清亮：“看样子，诸位一切都好。如此，我也安心了。”
那眉宇间嵌着浅浅的倦色，不叫人厌烦，只觉得有些不同于他人的慵懒，似打湿花瓣的露珠，增了几分风情。
“啧啧啧，不愧是被画上美人图鉴的脸。”师鱼鱼咂嘴，“这么长时间不见，阿妄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几年不见，不说显出娇美的牧月与祝笑笑，又或者本就长相偏向英俊的颜玉麟和古银，就连游生的脸都变得更加成熟。大概只有师鱼鱼的脸变化不大，还是一张线条稍显柔和的娃娃脸。
李妄不冷不热扫他一眼：“没记错的话，这事还多亏了某人在其中筹谋，才把我的名字宣扬了出去。”
“那可是说要画尽天下美人的‘美人手’，以你相貌，不被画画太可惜了！”师鱼鱼振振有词，还拉了其他人下水，“何况这事又不只我一个在推动，喏，这边的这些，你看看有几个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李妄顺着视线看了过去。
牧月一脸镇定，抚了抚膝上的小白虎：“推波助澜的事是颜玉麟怂恿的。”
早知道会被卖的颜玉麟同样冷静，试图祸水东引：“主意是师鱼鱼出的。”
师鱼鱼没想到，绕来绕去，居然还是绕到了自己身上。
这回没等他再甩锅，李妄已经一伸手封了他的声音。周围几人也暗搓搓帮忙，阻止了他反抗，仍由他被闷头一顿打。
甚至还有人浑水揍鱼！
师鱼鱼龇牙咧嘴，不敢在李妄面前反抗，只想着等之后偷偷去套这群家伙麻袋。此仇不报非君子！
闹了半晌几人才停下，恢复一开始的娴雅做派，吃着点心喝着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师鱼鱼捂住腰腹喊疼，抱怨着他们下手太重。
李妄一脸平淡地无视了他，再次出声：“所以，你们查到了吗，所谓拥有权柄的神明的所在之处？”
场面顿时一肃，所有人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去。
牧月轻轻点头：“是。我们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