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妄将师鱼鱼安置好,站起身,看向高空的神,正撞上他新奇的目光。
“你是什么?”那位神如此问道。
“是人类。”李妄顿了下,扫了眼其他人。
颜玉麟一手搀着闭着眼的白发少年,另一脚踢着倒地的高壮男人。虽然从身形看像是及冠了,但脸似乎不是如此,应该是比他们年纪稍大?
他们大概就是颜玉麟之前口中介绍过的同伴,他记得路上听说过,一个叫游生,一个叫古银。
只是同样是同伴,颜玉麟对他们的态度差别为什么这么大,一个好好搀着,另一个就用脚踹?而且看架势,似乎是完全不打算抬走他,只想把人踹醒了自己走。
或许两人之间有什么嫌隙?实际来说,以那个叫做古银的人的重量来说,颜玉麟要搬动会很费劲,也不太适合。
不对,为什么他会在这种时候想这些无所谓的事。
现在不是能分心的时候。
李妄猛然回神,下意识看了眼脚下漆黑的土地。
在他的感知中,下方这片土地并非寻常地面,而像是一匹被杂色侵染到奇怪的布,汇聚了太多生灵的杂念。
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无数的绝望、悔恨、遗憾、渴望等堆砌在一起,混合逸散出的妖兽力量,变成了一方能轻易引动人情绪共鸣的土地。
或愤怒,或好奇,或害怕……只要站上这里,人类一瞬间的想法会被放大,继而被各种情绪干扰。
他刚刚差点被忽然燃起的好奇吞没了战意。
如果真的这样,或许他根本无法专注,极其容易犯下错误,甚至会不战而败。
察觉到这点,李妄背后洇出一层冷汗,暗暗又提起几分警惕。
“你是人?”
端坐高空的神再度打量他一番,仿佛看见什么神奇物种,复又问道。
甚至尤嫌不够,从空中飘落,站在离他三米的地方,又细细看了一遍。
近距离一看,李妄自然能注意到他秀丽之极的容貌,不算魁梧甚至算纤细的身形。除去走动间隐隐流动的光华,和眼底显眼的冷漠,乍一看去与常人无异。
与须沧给他的感受相似,又不同。
可一时半会,他也说不清到底不同在哪里,仅仅是一眼带来的粗略印象,没法深入分析。
而无论是哪一点不同,有一点毋庸置疑,这是敌人。
最后,在李妄戒备的目光中,伏光颔首,一锤定音:“你不是人。”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骂人。
得到部分神明记忆的李妄却明白,神对人类没有辱骂的概念,正如他们不会特意区分人是否有好坏,是否有名字。正如人类不会对脚下的蚂蚁分辨个清楚。
所以这话只是单纯的评价。这位神真的不认为他是人。
正因明白这点,他才不得不重申:“我是人。”如若不是人,许多事的意义便不相同。
“不,人类是不会拥有一颗神心的。”
发色如春水的神,笑起来也如春天般柔和,不容置疑地否定他,“我听见了,你有两颗心。一颗是人的,另一颗是神的。你怎么会是人?”
李妄一僵,抿抿唇,没再说话,只是缓缓扬手。
在这分外寂静的地界,风声忽然大了起来。
流转不息、呼啸而至的风,化为一缕任人操控的武器,守卫在灰黑发的少年身边。一时间,沙石飞扬,尘土四溅。
“嗯?”面对此景,神明略有讶色,身后的光华依旧明亮。
被风环绕的人类与浑身光华的神明相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像是一出只能在神话绘卷里见到的奇妙景象。
“还真是大阵仗。”
颜玉麟一手拖着古银的一条腿,一手拽着游生的衣服后颈,用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两人都弄到了远离战场的地方。此刻正站在高处,远远观察情况。
他感叹完,转身下蹲,从怀里拿了一只玉瓶,打开后放到两人鼻子下晃了晃。
“快些醒醒,此刻可不是什么睡觉的好时候。”
这边的营救仍在继续,那厢却不如颜玉麟想象中的氛围紧张。
或许说,因为身处其中的另一方并不配合,所以迟迟未能燃起战火。
“你能使用神力,亦有神心,怎么会是人类。”
伏光说着,看向李妄周身盘旋的风没有一丝忌惮,反倒很有想直接拿到手边细细研究一把的意思。
“为何不能是。”李妄一边说,一边以风作刃,从四面八方甩了过去。
风刃如烟花般炸开,尖锐的流转声似鸟鸣高昂,经过的地面俱留下既深且长的半指深的痕迹,坚硬的石头也成齑粉。锋锐至极,大有切山断河之势。
然而这般攻击,却在近身前,被神轻描淡写地挥开了。
李妄一瞬蹙眉。
被阻挡下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神的力量本就难测,不会轻易被打败。但在他的感知中,原本迅疾的风刃倏然轻柔,如春日和风般溜走了。
这代表神不仅是将风挥走了,还改变了它的形态。
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是说,这与神的特性相关?
【司掌变化之神。】
这是刚进入这片洞天时,天道告知他们的关于神身份的猜测之一,也是最有可能性的一个。
天道曾说,要杀死神,必须从神的弱点,既神对自己定下的不可违背的束缚下手。只是神绝不可能将自己的束缚随意告知他人,所以天道仅能帮助他们分辨神执掌的权柄,并从中推测出相应的束缚内容。
神的束缚必然与自身掌握的权柄相关。如果不能找出束缚,就没法杀死神。
师鱼鱼他们的战斗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没能奏效。
他必须从这一次次的攻击中分析出神真正的束缚,才能赢下这局,才能有一线生机。
不然以他现在的实力,无异于螳臂当车。
李妄手心微紧,视线紧紧跟随对面神明的一举一动。
这是一场不能输的赌局,还不能过于武断,要慎重,要小心。
“若人类都像你这样,那才奇怪。”
明明都被攻击了,伏光却未动怒,身形一闪,竟是直接来到了离李妄不足一掌的近处。
李妄瞳孔一缩,被忽然出现的神惊得差点抬手就拔刀。
幸好他还记得现在还不是最好的出手时机,将动作压了下去。
“你的身体也很奇怪,不像是单纯的人,也不是神,或者妖。”
伏光似完全没有感受到人类少年的僵硬,低头,细细用目光将他刮了一遍,语气有几分浅淡的愉悦,“未曾见过的身躯,拥有两颗心脏,能够使用神力还未被排斥,像你这样的存在,我还是第一次见。”
李妄被那目光看得浑身一寒。
并非他本意如此,只是身体发出的警报促使如此,是生物面对可怕存在的本能。
“你想怎么样。”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不愿意表现得过于弱势。
“你是个奇妙的成品。我制作过那些半成品,和你一比毫无价值。”神明似是感到高兴,唇线一扬,微笑起来,“即使是刚刚那几个人妖混合的成品,也稍显逊色。或许你这样独一无二的才是更合适作为礼物。”
礼物。
他这么形容。
李妄心头一震,终于明白那丝不同出在何处。
这位神的目光更富有感情,也更轻蔑随意。
可如果说须沧仅仅是无视人类想法、极为冷漠的控制欲,面前这位神,则是类似孩童面对虫鸟时天真无邪的残酷。
这残酷在于,他将人看入眼中,又不认可人作为有思想的物体。
“你要杀了我?”李妄直视他,脚边的风开始涌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太浪费了。”伏光轻声细语,“我要弄清楚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找出原因,再将你打磨得更完美,才能作为礼物。”
如果师鱼鱼醒着,定要对这位神完全不同的态度大声抗议。面对他们时如冬日般冷酷,对待李妄却好似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温温和和像换了个人。
李妄并不知道这位神此前是什么模样。
他只在这虚假的温和下,读出旁若无人的势在必得。
此刻在神的眼中,他已经不是人类,也不是什么敌人,只是一件即将被送出的礼物。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被温和对待。
他厌恶这份轻蔑,也厌恶这份傲慢。
“你要将我送给谁?”
心头仿佛有从未止息的火焰燃烧,连话语都夹杂三分火气。
伏光颇为纵容似的,用柔和的语调回答了他:“一位神女。”
神女。
他呼吸一窒。
如同触发了某个藏在记忆深处的关键词,李妄下意识联想到了天道提过的祸首。
引发众多神明爱慕,造成天地灾祸的神女。
改变他们命运,促使这场弑神之旅的第一主角。
“神女……什么样?”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不知为何声音有几分嘶哑。
神明没有立刻回答,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长了些,好一会才轻叹:“等你见了她,便会知道了。不知道到时候你的两颗心,是否都会被她夺去。”
这是什么意思?
她以心脏为食?还是别的什么含义。
李妄还想再得到些情报,又问:“为什么要将我送给她?”
“她或许会为此开心。”
伏光说得坦然,仿佛不是在说一场导致众多生命逝去的残忍实验,而是随手采了束花,希望收到的人高兴般随意。
听者心下却起了汹涌的波澜。
仅仅是为了哄她开心?
只是这般,便有那么多人死去吗?
只是因此,便又有那么多家庭破碎,那么多亲人再也无法相见吗?
自从走出溪中村那日起埋在心头的火种熊熊燃烧起来,他却不敢任由这份情绪烧尽理智,烧掉原本的计划。
掌心被指尖刺出血印,灰黑发的少年低着头,发丝衣摆被旋风吹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细小的沙尘倏然不见,稳固的石块隐隐震动,树枝摇晃枯草伏倒。
风极速流动、盘旋,于少年身后,变作巨大的漩涡。任何被卷入其中的东西,皆化为齑粉,被天地吹散。
那层伴随神明的光辉,也仿佛被什么拉扯,散了原本的形状,一丝一缕卷走了。
“这倒是有趣。”伏光半点不恼,不仅没有阻拦光辉被卷走,看向的目光风漩甚至有几分深究之意,“旋转、流动、加速、操控,你的另一个心脏,是属于那个家伙的。原来他离开天外天还没有消散,依旧存在世界上。”
这个他显然是须沧。
李妄早有被发现的准备,也不惊讶。
他缓缓抬头,漆黑的眼眸中,似有余火,似有浪潮。
“为什么。”他呢喃着,却不期望有谁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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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们啊,为什么总是如此残酷,如此傲慢,如此——可恨。
他指尖微动。
风漩骤然窜动,朝着神吞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