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书记载一桩神异怪事。
说一位樵夫下山时看见了一只兔子,一路追着那兔子进入了山与山的缝隙之间,踏入了原本根本没有路的地方。他抬头一看,被震惊得连兔子都忘记了。眼前一派鸟语花香、湖光山色的美景,与此前贫瘠的山林完全不同,几乎是另一处地方。
惊诧之下,他百般探寻,才从此处的书籍中得知,这是世外居所,非人可入,名为洞天。而当他不小心踏出洞天后,便再也没能找回进入的通道,更没能找到那只兔子。
此后,关于洞天的传说数不胜数,却鲜有人真的找到过。多数不过是胡编乱造,意淫想象。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去找的地方,就是这个洞天?它在这个下方?”颜玉麟皱眉打量面前陡峭的高崖,踢了几颗石子下去,对牧月给出的解释没说信不信。
“或许是,或许不是。”少女捋了捋被高处的风吹起的发丝,同样垂下视线,往深不见底的悬崖底部扫了一眼,面色坦然得很,看不出害怕,“但我们只有这一条路了,也没别的路可以选择。”
祝笑笑担忧地看着她脚下,怕她一不小心真的掉下去摔得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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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不住向给他们指路的人——李妄再三确认:“真的是这个地方吗?你们下去真的不会有事吗?不若还是再谨慎一些,先让寻香虫进去看看,要是没有回来,再……”
“那样不行。”李妄打断了她,指着云遮雾绕的悬崖下方,摇摇头,“寻香虫进去了就出不来,可能会和天道一样被完全隔绝,我们没法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也不确定会不会打草惊蛇。而且,我们也没有试探的时间了。”
灰绿衣裙的少女闻言抿了抿唇,没再说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把某种忧虑全部化在风里,便不再看他,快步朝着另一个女孩走去。
李妄看见她们低头窃窃私语了几句,随后牧月侧头看向他,声音略高了些,在崖顶上有些回声:“李妄,你知道古往今来的故事里跳下悬崖的人中,有多少死了吗?”
回声萦绕,像是不停质问。
他对此不算了解,思考了一会,猜测道:“全部?”即使是他指出的路,他也不敢担保绝对安全,倒不如说,这完全是一场难以预测结果的豪赌。
然而少女朝他扬起唇角,凤眸灼灼:“不,是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是听错了吗?
他愣住,见她竖起三根手指,说:“故事里的人摔下悬崖,一部分会被人搭救,一部分会幸运地撞到树上,一部分则另有奇遇。无论如何,故事需要展开,承担展开故事重任的人便不能死。你也一样,你需要回来书写这个故事。”
“所以,我知道,你不会死的。”她笃定得仿佛在棋盘下落下一子。
说完又瞥了眼旁边另一个要亲自去营救的人,“不过其他人嘛,就说不清了。许多配角也不是没有死过。”
颜玉麟白她一眼,毫不客气:“哦?不得不在外等结果的和亲身下场去做事的,哪一个更像配角?”
“等结果也总比某个大少爷要容易活下来。”
不冷不热回了一句,牧月不等他反驳,转身退开了道路,“去吧,那家伙该等急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堵了一句,颜玉麟噎住,不上不下地堵得难受,只能冷哼一声,以作态度。
“好。”李妄没有受到两人波及,冲牧月点头,三两步站到崖头,望了一眼。
脚下是未知的路途,是已知的危险。
也是他所找到的唯一路径。
一旁的祝笑笑将寻香虫递给他,又拿了根结实的绳子帮他和颜玉麟系上,两端各自系在腰间,防止他们掉落的途中失散。
这是他们提前商量过的事。显然比起须沧,这次的神要更难预测,也很难保证他不会做些什么。
为了以防万一,这次去救人的只有适应了部分神力的李妄,和自称实力很强的颜玉麟。
在武力值上有所欠缺的两位少女则作为支援者,等李妄他们将情报传递出来,就立刻展开相应的行动。
但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营救的人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是一场无意义的冒险。
“走吧。”李妄将绕乱思绪的想法驱散,对唯一的同行者颔首。颜玉麟接收到了他的信号,绷紧面皮,沉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同时向前迈出一步,一脚踩在虚空中,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直直坠落!
似从高台上摔下的瓷器,坠势无可阻挡。
“李妄!颜玉麟!”
尚且能保持冷静的两个女孩都不能再淡然下去,连忙冲到崖边,去看他们的情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高的距离带来冲击性的晕眩感,好不容易适应,定睛一看,深不见底的崖底被雾气遮掩,掉下去的两人连背影都找不着。
“……”少女们因此沉默,好一会才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对着空荡寂寥的悬崖口,相顾无言。
许久,才有一平静无波的声音低低响起。
“我向来认为,比起武力,自然是能谋划人心的智慧更为重要。”牧月缓缓握紧了手腕上的檀木佛珠,指节隐隐发白,“可如今我才知晓,光有智慧,而无法举棋,是这般无力。”
这种作为累赘被丢下的情况,即使按上了保护与信赖的名头,也足够叫她不甘心了。
为什么她非得是被留下的那个?
为什么她不得不为此妥协?
与保护、信任都没有太大关系,最重要的,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如若此刻她有力量,有足够保护自己,足够拯救同伴的力量,绝不会是这么一副光景。
“我明白。”祝笑笑垂下眼睫,想起这两次的经历,语调一点点坚定,“但我们不会总是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不会一直是这样的。”
她没有要停滞不前的想法。
牧月看了看她,“嗯”了一声。
“不会一直这样的。”她重复道。
这不是一个人的复仇,是他们的故事。所以,不会一直这样的,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一直这样会死的,师鱼鱼心说。
他看着不远处不期而至的神,全身绷得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弓,不敢有半分懈怠。
那位神刚刚说明了来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或者说,仅仅表达了对他们的态度,以及下一步的做法。
他目光微微扫过右前方,面色沉了沉。
——以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为最直接的说明方式。
一刻钟前,那还是个人,是个天级除妖师。
“神啊!我们的神!”
不知名的天级除妖师贴在屏障上,死死看向不紧不慢朝他们而来的神,语气里的狂热满到溢出。
这样的态度,在被关在囚笼里的四人中显得过于突出。如果是普通人,总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瞅瞅这是个什么人。
但那位神仿佛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如一阵飘忽而至的风,眨眼间已经到达他们面前。他没有站在地面上,而是端坐高空,一手撑了脸侧,向下方投以不带情绪的目光。
与话本中高高在上的神如出一辙。
神的目光没有停留太久,蜻蜓点水般短暂在他们所有人身上扫过。师鱼鱼无可抑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原因无他,那视线实在不像是在看什么活着的东西,更像是掂量一件道具,一件即将被使用的工具。任何人被那样的目光注视,都不会觉得自己具有思想,是个能动能说的人,即使下一刻被大卸八块也不奇怪。
越来越重的危机感与几乎全身都在发出的警报,让师鱼鱼几乎难以冷静。
人是胆小的生物,一旦面对实力远超自己的生物,比起逃走,比起反抗,更容易受到恐惧影响动弹不得,直愣愣等待危险到来。
面对神,他还是产生了比面对最凶残的妖兽都要强烈得多的恐惧。正如那时在深蓝的河底,他看见那扇门的感受。
这一刻,他不合时宜地想问问李妄,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从容平静地面对这样的存在。
还是说,李妄早已经历过这样的阶段,才能在后来波澜不惊地提起?
半秒不到的时间,他被纷乱的思绪淹没,那位神也早收回了目光,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只有四个吗,不知道最后还能剩下多少。”他说得平淡,听不出满意与否。
不出所料的是,神的声音也异常动听,如河水潺潺,透着让人身心愉悦的质感。如果是不知底细的人,或许为了这声音也会奋不顾身信仰他。
师鱼鱼显然不属于那样的一份子。他更关注刚刚那句话。
“剩下多少”,这可不是什么会让人联想到好东西的形容。
被困在牢笼中的人表情都变了一变。
“伏光大人,我愿意为您献上一切!”
偏偏还有丝毫没有察觉危险处境的人,大声嚷嚷着要主动送死。
这回或许是来了兴致,或许是被喊了名字,那位神终于施舍了目光,看向天级除妖师,语气不冷不热:“哦?你想做这第一个?”
“第一个?”那男人愣了一下,下一秒又在神明的眼下使劲点头,连声回答,“是,我要做第一个。”
看他那表情,连第一个的含义有没有理解都不知道。师鱼鱼腹诽着。
但神不在意这件事。
“如此,便由你开始。”被称为伏光的神表情未变,抬手小幅度向外撇了撇,宛如将什么东西挥开。
“咔嚓”,笼罩着男人的屏障应声而碎,化为淡金的光点,全部消失。
“出来了。”
忽然被解放的天级有些愣神,看着周围毫无遮掩的景色喃喃道。
师鱼鱼皱着眉静静观察他的动向。
“出来了!我被神认可了!”
被放出来的人仿佛得知了什么真相,面上涌现喜色,眼睛也亮了起来,仰头看向位于高处的神,后退一步,当即就要行跪拜礼。
动作到一半,他却顿住,如同喘不上气的人,面色短时间涨得紫红,眼珠瞪出血色,身影也摇摇晃晃起来。
怎么了?师鱼鱼心悬了起来,更凑近了一些去看。
这一看才发现,这位天级除妖师死死捂住的胳膊,鼓起了好大一个包,几乎有胳膊两倍粗,直接顶破了衣袖,露出狰狞的表皮来。那表皮下宛如有什么活物在蠕动,青筋凸起,一动一动。
配上不知不觉唇色青黑的男人的脸,如同被那脓包夺走全部生机,显得格外诡异。
“啊……啊……”他发出虚弱至极的声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很快就站不住,狼狈地倒在了地上。脸蹭到尖锐的石块上,划出许多伤痕。他顾及不了这些,只转动着逐渐浑浊的眼珠,喘着粗气,要去看那天上的神。
看上去实在可怜。
面对曾经同样处境的人,即便知道他可能别有用意,师鱼鱼也不免对他产生些兔死狐悲之感。
可他的同情与怜悯起不了作用,只能旁观。
一时之间,这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挣扎的呼气。
“这家伙要死了。”
忽然,最远处的“棋子”里传出一道粗粝的声音,是正值变声期的少年声音。
师鱼鱼一听便知,这是那个不知底细、肌肉发达的人说的。
但此刻,他也没什么功夫去分析那人此刻出声的用意与想法,注意力全部都在其他地方。
正如那话所说,挣扎不停的除妖师要死了。
“伏、伏光,大人,救……救我。”
他眼鼻口都流出血,竭力向天伸手。满面祈求却在神明无动于衷的表情下转为绝望。
转息之间,那脓包上出现裂痕,黑气顺着裂痕流淌。
最后“碰”一声闷响,炸开了。
没有出现鲜血四溅的场面。脓包中钻出了一只丑陋的□□,舌头一卷,便将那些血肉卷入腹中。
这一瞬间,师鱼鱼身心俱寒。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是撤开了屏障,只是一会功夫,人就死了,还死得这般难堪,这般毫无尊严。
他想起自己身上暗红的纹身,和仿佛被压制的力量,想起见过的那些半人半妖的东西,想起那些血肉堆积的山。
或许他猜错了。
师鱼鱼面沉如水。
这屏障根本不是为了困住他,而是为了压抑某些东西,比如类似那□□的玩意。
万一、万一解放……
他会怎么样?无论怎么想都会陷入恐慌。
“失败了。”
伏光语气平平,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如同对不好用物品的评价,甚至懒得看那尸体,说完便再度挥手,“接下来同时开始吧。”
奇怪的□□像是被创造者厌弃,刹那灰飞烟灭。
屏障破碎声接连响起。
师鱼鱼根本没空再管别人,面前的囚笼毁灭的瞬间,他瞪大眼,感受到被压下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
那东西急速窜动着,开始在他的内里搅个天翻地覆。
这可真是……命途多舛。
浅棕发少年咬牙蹲下,蜷缩一团,面无血色,汗如雨下。
李妄,你们可得快点来。
不然,他不知道能不能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