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妄将自己吞下堕神心脏的事情简要说明了一下。
虽说他不认为这事算得上问题,但看其他人的表情,他还是能意识到,或许还是他自以为是了。
牧月眉头紧紧拢在一起:“那名为须沧的神说的是真的?我们必须获得堕神的力量,才能杀死其他神?”
显然这话不是对着他们问的。
【非也。】天道很快回答,【堕神之力仅仅是捷径之一。】
“捷径?”师鱼鱼摸着下巴,“有这样的好事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了杀死神,有用的武器当然越多越好,不是吗。”
祝笑笑垂下眼:“神之力以人之身承载,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即使是药,各种偏方带来的效果也有不好的一面。”
“应该没……”
【自然有代价。】
李妄的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三双炯炯的眼睛。
牧月:“你不会想说没有问题吧?”
祝笑笑:“讳疾忌医。”
师鱼鱼:“说谎的人会半夜湿裤子哦。”
简直像是三堂会审。
李妄被那阵势所迫,解释的声音小了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那代价我可以接受。”
“是什么代价?李妄我不用你来告诉我。天道,你来说。”粉衣少女敲了敲桌子。
【寿命。人若想承载神力,只能付出同等的重量,能作为代价的,只有寿命。】天道说,【得到堕神之力的人类,活不过五十年。】
宛如刮过一阵阴寒的风,气氛直转急下。
所有人脸色都沉了沉。
李妄抿唇,看看这个面上严肃的表情,又看看那个担忧的眼神,已经不想再看最后一人什么反应,扛不住开了口:
“这不是不能接受的代价。我们本就死过一次,现在拥有的时间都是侥幸偷来,即使拿去作为代价,也……”
“这两个可完全不一样。”
师鱼鱼瞥他一眼,不咸不淡道,“一个人顺其自然活到五十,和只能活到五十,是完全不一样的哦。你失去了选择的机会,也不能再思考五十以后的未来,因为你的结局早已确定。”
“活不到五十,可不是指你五十才死,而是在你五十前就会死。若是运气不好,说不定下一刻……”
祝笑笑说不下去。
她转开脸,不看他,眼里的忧郁如积水,浅浅印出对面人的影子,仿佛他是个已经确定死期的重症病患,多看几眼就会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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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发的少年低着头,手藏在袖子里揪紧衣料,没有反驳。
好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牧月发话了。
她轻叹了口气:“罢了,我们都清楚,这不是李妄的本意。这件事不能全怪他,我们也有责任,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原本最坏的设想也不过是新娘被退回来。说到底,这是我们所有人需要弥补的错误。”
师鱼鱼小声哼唧:“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都怪某些人信誓旦旦说了不会出错,结果还不是弄巧成拙,变成这副局面。”
牧月没有说“你不也没想到之类”的话,只悄悄捏紧了拳,认了这茬:“这计划是我布的局,的确是我的责任。”
“你知道的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师鱼鱼继续说些激怒她的话之前,祝笑笑侧身挡住了视线。
她摇头:“比起纠结责任,现在更重要的是补救。堕神的力量尚且并不分明,更重要的是我们得先活下去。天道,有什么办法解除那种负面影响吗?”
【不可。神力加诸于身,纠缠灵魂,不可分开。这也是一种契约。对人类来说,契约不可更改,不是吗。】
祂甚至用了李妄说过的话来解释。
希望破灭,问题还在,三人再度沉默。
“其实,我不认为这是坏事。”
这时,当事者语气轻松地说话了,“我需要力量,现在便拥有了力量。拥有这份力量,我们才有更多可能。这只是一场公平交易,我不后悔。”
况且,他从未想过,要独自活那么久。
“李妄。”
师鱼鱼喊他的语气第一次不带调侃或笑意。
被喊的人看着他,把原本要说的话吞了下去。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说出来也不好笑。”
浅棕发少年目光锐利,“你还有时间,你再想想,好好考虑。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
说完他站起身,三两步离开了房间。
祝笑笑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回头看了他好几眼,也走了。
“……你认真的吗?”
唯一剩下的牧月直直看着他,毫不掩饰眼里几乎刺骨的探究。
“嗯。”他握紧拳,与她对视。
牧月的眼睛是一种类似古木根部的棕黑色。配着上扬的眼型,会让人顿生被看透似的悚然。
他不知道这次她是否看透了什么,但片刻后,少女一点点收回了视线。
她似往日闲看花草,端起茶盏,啜了口茶,盯着清澈的茶汤好一会,才说:“那随你了。”
而后同样不想在这停留似的,起身欲走。
却又半途止住脚步,背对着他,道:“但你应该清楚,我们已经是同伴了。所以——别总是让人担心,笨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李妄没有说话,他看着空寂的房间好一会,慢慢俯在桌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那口气像是刚刚他那份故作不在意的坚定,呼出后,整个人忽然矮小了很多。
灰白长发扎成马尾,留下鬓角划过脸颊。脸上原本还有一点的婴儿肥不知何时消失了大半,只有些残余,昭示曾经无忧无虑的模样。
或许只有这时,才能从那份过于成熟的表象下,看见那个十三岁的灵魂。
他垂落细密的睫毛,掩住眼底无法平复的波动。
师鱼鱼说他不能再选择未来。
可是,向着复仇一往无前的他们,真的能选择什么吗?
他不知道。
他只能用尽全力去握住现在能握住的东西。即使是未来会穿肠肚烂的鸩酒,他也会饮下。
所以,他大概真的是个不合格的同伴。
抱歉。
这夜,飘摇的船上,乘着四个各怀心事的少年人。
次日一早,李妄的房门被敲响。
他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被扯到了甲板上。
他本该多少反抗一下,但感知比思考更快告诉了他来者的身份,所以他默不作声,任由对方带路。
“我还是更喜欢你之前每次都被吓到却不想表现出来,不得不故作镇定的模样。”
浅棕发少年撇撇嘴,脚步慢了下来,“现在你可真没意思。”
李妄并未接话,他呆呆抬头,失了神。
此刻正是日出。
橘红色日轮从山谷攀上船沿,无声无息抖落一河红纱,又挥笔于天边,深深浅浅染了一片路过的云霞。
山河笼罩在未醒的薄雾里,黑得沉、白得透,交织成模糊不清的一口苍茫,将那些亘古的沉寂,一点点吐到岸上岸下的人身上。
连他都仿佛被岁月累积的沉寂震慑,除了惊讶,他发自内心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弛感。
如同被什么伟大之物抚平了细小的忧愁。
李妄隐约察觉来到这里的用意了。
果然,没等他询问,站在旁边的人就主动开口了:“李妄,你知道吗?人啊,面对远远超过自身的宏大时,是很容易投降的。”
师鱼鱼注视着还不算刺眼的太阳,双手撑在船沿上,眯起眼。
“比如沙漠、海洋、太阳,还有很多很多东西。按理说,这样胆小的人类是什么也做不到的,但事实上,还是有跨越沙漠的人、试图征服海洋的人,还有注视太阳的人。当然,我们都知道,如果一直看着太阳,一定会失去眼睛。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每一份勇气背后,都有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说到这里,他突兀地停下,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就像之前每一次他笑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到底有什么地方好笑。
李妄没有插嘴,静静听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鱼鱼也没有催他说些什么,只继续说:“对人类来说,神也是这样宏大的存在。自从开启这段旅程,我设想过很多次面对神的场景,我想过要杀了他们,想过要怎么折磨他们的身心,想过很多很多恶毒的办法。但……人看见过于刺目的太阳是会眯起眼的啊。”
那天在河神的宫殿里,比起浑浑噩噩的李妄,他才是更有能力、更方便杀死神的人。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做。
李妄的异常带给他刺激,但李妄背后无光无亮的空间里,只看了一眼,就带给他远在此之上的战栗。
他没法细想那里是否有神,他被更强的情绪驱动。
比死亡更深沉,比绝望更压抑,比未知更接近,那是来自骨血、来自灵魂的叫嚣。
叫嚣着、呐喊着——快走!
师鱼鱼一直依靠直觉活下来,在思考前就会按照直觉行动。
那时也一样。
他没有犹豫,抓住李妄,就全力奔跑了起来!
穿过房门、穿过长廊、穿过大殿……心中催促的声音一刻没有停下。
等从那阵被本能支配的畏惧中清醒,等那声音消失,他早已回到了岸上——也失去了复仇的机会。
除了捞出个看着不太正常的李妄,他好像什么都没能做到。
宛如劫后余生的少年手脚冰凉,事后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抓着刀的手僵得不行。
师鱼鱼不清楚那两个女孩到底是认为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救出李妄而忽略这点,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她们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没有责怪他错失了弑神的机会。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这是微不足道的失误。
只有一个人如鲠在喉。
为什么不在意?怎么能这样轻轻揭过?
师鱼鱼不能理解。
他可着劲招惹她们,偷吃牧月的甜食,乱拿祝笑笑的药材,甚至大肆挑剔她们的厨艺,表现出一副不着边际、人五人六的模样,等着她们勃然大怒,怒发冲冠。
至少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会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他才不稀罕那些无聊的同情,他宁愿听见她们的责骂,也好过这样不上不下的半吊子。
偏偏无论他做了什么,怎么做,那两人生气到什么地步,都没有说出一句对他不作为的指责。
情况变得更加奇怪。师鱼鱼搞不懂。
然后李妄醒来了。
他本以为能得到新的变化,却没想到,李妄也脑子坏掉了。
“死亡不是玩笑,像我们这样的人,才最该懂这一点。”
师鱼鱼望着不复原来模样的同伴,语气轻缓,“你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好像毫不在意。可你如果不表现出该有的敬畏,要我这样惜命到不惜做个懦夫的人,怎么办才好?”
李妄哑口无言,只觉心脏被不轻不重敲了一下,震得有些发麻。
浅棕发少年敛下笑意,目光沉静,与他擦肩而过:“李妄,好好活下去。别忘了你还欠我两条命,算上这次,是三条了。”
李妄张开嘴,吐不出声音,他好像又回到之前不能说话的状态,只能目送对方离去。
从那笔直向前的背影里,他好像有一瞬间,窥见了属于师鱼鱼这个人的一点真实。
又好像只是错觉。
李妄抓住船沿,有些茫然。
他们的话语在脑中回旋、盘转,分解成一个个印象深刻的画面。
对错与信念变得难以界定。
他呆立着望向群山,忘记了时间。
直到背后有稳稳的脚步传来,也没有回头。
片刻,发尾被轻轻拉扯的感觉,与少女柔和的声音同时传来:“如果这个不能恢复的话,我会想办法的。”
“……”
“阿月说得对,这是我们共同的责任。不该由你承担,别担心。待会,来吃饭吧。”
说罢,那阵脚步就如来时一般,一点点远去了。
唯有被留下的少年,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长睫微颤,掩不住眼底细碎的光。
为什么,反倒是他被安慰了呢。
牧月说的不对。
笨蛋的不是他,是他们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