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春尽夏始。

  绸缎般清透的阳光覆盖在逐渐浓郁的枝叶间,在地上划出清晰的明暗界限,掠过树后活跃的背影——那是一群大有十一二岁,小才五六岁的孩子。大些的穿着粗布麻衣,小的便只穿了条兜裆裤。

  他们挤挤挨挨如同成群的蘑菇,一圈圈围着正中间的几只兔子两眼发光。

  “阿虎,你爹真厉害,居然能抓到这么多兔子!”

  “对啊对啊,这个时节的兔子可难抓了。”

  “真厉害!”

  孩子们一叠声的夸奖中,阿虎不自觉挺起胸膛,双手叉腰,面色红润:“那当然!我爹可是村里最好的猎户,只要我说想要,他绝对会给我抓回来的!”

  听到这话,新一轮质朴的夸奖就落叶一般飞出来了。阿虎的下巴也越抬越高,都快变成鼻孔朝天的模样了。

  “真的要吃了它们吗?”

  一道声音掐断了这其乐融融的氛围。

  那声音同样属于孩子,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又因其主人性格被微微压下,如同微微翘起的猫尾巴,可爱中带着认真,让人忍不住想再听听他说话。

  在场的孩子却没几个人有这份心。他们一扭头,纷纷指责起不识相的家伙。

  “李旺,你说什么呢,不吃了它们还能怎么办呀!”

  “就是!你不吃,我们还要吃呢,这是阿虎特地说要分给大家的!”

  尖锐的话语惊飞了几只鸟雀。

  被群起攻之的李旺垂着头,伸手摸了摸脚边懵懂无知嚼着草的大白兔子,感受到柔软的皮毛与温热的温度,蜷了蜷指尖。

  他说:“阿虎说过,要把这些兔子送给我们。只是这样的话,不吃它们也可以吧?”

  然而其他人并不买账。

  “才不是!兔子当然要宰来吃,不然还能做什么?”

  “阿虎他爹就是想让大家吃上兔子肉才上山抓的,你说不吃,难道要放了它们吗?”

  “你怎么这么自私,居然想放走大家的兔子!”

  越发激烈的责备中,李旺拧起眉头,想要说些什么。

  “都别说了!”

  最后却是阿虎颇有气势的一声呵斥,阻止了局面越发混乱。

  孩子们立刻噤声,一面眼巴巴瞅着这里最大的话事人,一面又悄悄瞪了几眼李旺。

  “李旺,你到底什么意思?”

  阿虎双手抱胸站在前方,俯视着半蹲的李旺。不高的身影因为背后虎视眈眈的目光与姿势的高度差,隐约形成了压迫感。

  如果是个胆子小的,现在大概已经绷直脊背,话都难以说清了。

  李旺抬起头,直视他们。

  那一瞬间的光好似停顿了一下,轻轻掠过少年略带婴儿肥的脸,映亮了漆黑如墨的眼,为瓷白的皮肤披上一层柔和的色泽。

  黑发黑眼,白肤粉唇,眉目端正,像一幅吸收日光鲜活起来的画中人,借着自然细细雕琢每一处工笔。

  就连原本心中不快的阿虎,都愣了一下。

  难怪村里的珠珠总是嚷嚷着未来要嫁给李旺,这小子的确有副好皮囊。

  因着这份想法,再听李旺说话时,心头隐起的火气倒是先消了三分。

  “这些兔子刚刚过完春天,还没有长胖。”

  李旺拎起一只兔子,将它突出的肋骨展示到其他人面前,“现在吃了它们,太可惜了。”

  这话一出,其他人剩余的七分火气也散了五分,只剩下两分自尊心,不愿意承认自己先前武断了。

  “你怎么不早说,含含糊糊谁听得懂。”

  “就是就是,平时就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不爱说话,我们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都是你不好啦!”

  这次的抱怨声掺杂心虚,少了几分气势。李旺看了他们一眼,没吱声。

  阿虎打量一圈那群兔子,咳了两声确定所有人都在看他,才如同一位将军似的下达了最新的指令:“既然这些兔子还不到吃的时候,你们就先各自带回家养几天,等肥了再宰来吃。”

  回应他的是孩子们扑向兔子欢呼雀跃的背影。

  李旺没有加入其中,抱着之前展示的那只兔子站在争抢的边缘,静静看着。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心细的。”

  不缺兔子的阿虎晃到他身边,瞅了傻兔子一眼,给出了个矜持的夸奖,等着熟悉的崇拜声出现。他习惯于被小伙伴追捧,此刻也不觉得会有意外。

  但李旺垂下眼眸,抱着兔子,“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木讷得很。

  阿虎等了一会,皱着眉,盯着李旺线条流畅的侧脸又看了两眼。

  抱着兔子的少年感受到目光,与他回视,却没说话。

  隐隐有光亮在那漆黑眼中跃动,明白展示出其主人的困惑。

  “……哼,真是个呆子。”

  孩子王冷哼一声,压低声音,“我说,你一开始的意思,的确是想让我们放了兔子吧?”

  “……”

  “切,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跟你那个妹妹一样,都是心肠软的,连只兔子都舍不得杀。”

  “……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那你说说自己是什么意思?”

  “……”

  见人半晌没有回答,阿虎咂嘴,先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他走远两步,像是之前那样发号施令,“走了,把兔子放回家,还想玩的,待会咱们去林子里打鸟!”

  孩子们一呼百应,欢欢喜喜抱着选好的兔子散开了。

  李旺也把兔子放进背篓,没有和人作伴,独自往回走。

  穿过茂密的树林,沿着泥泞的小路走上一炷香的功夫,与两旁农田里劳作的村人打过招呼,转过道路尽头的分叉口,就能远远看见熟悉的那间小院子。

  生活了十二年之久,他闭着眼也能走到那。无论走了多少次,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忍不住加快步伐,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回到那个令人安心的地方。

  “狗儿,你回来了。”

  没等李旺走到院门口,女性温柔的声音就已经先一步在院门响起。

  李旺一听这声音,下意识抬头露出笑容:“娘。”

  穿着青色裙装的女人正站在门口,看上去将将三十岁,挽着常见的农妇发,容貌秀丽,一蹙眉就自有一份令人怜惜的忧郁。

  村里人常说李旺祖上是皇城里的,只是后来世道不好没落了许多,又在战乱中与其他人失散,这才落到了这山洼洼重新扎根。

  只是落魄的凤凰还是有几分凤凰气,一瞧那风姿仪态,还是与他们那些在山里生活久了的不同。

  李旺看不出他们说的不同,他只担心娘亲站在门口会受了风。

  “娘,你怎么在这?”他拉住妇人递出的手,加快脚步往里走。

  李氏对着自己的儿子绽出柔软的笑:“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你该回来了,于是来门口瞧瞧。”

  李旺刚想说些什么,背上突兀地轻了一瞬,又沉下来。

  他扭头看向那只不安分的罪魁祸首,又看了眼他娘,有几分踌躇。

  “兔子?”李氏盯着他的背篓,“它……是活着的?”

  “是活的。”李旺的手紧了紧。

  李氏仿若未觉:“听隔壁的婶子说,今日你们该去拿猎户家送的兔子肉。”

  “是。阿虎说要杀了它们。但它们还没长胖,所以让我们带回来先养着,肥了再杀。”

  李氏看了眼儿子,轻声问:“狗儿想吃兔子肉吗?”

  “……”李旺抿紧唇,盯着兔子不说话。

  于是李氏笑笑,弯下腰,摸摸兔子柔软的皮毛:“长久养在院子里的话,得做个小围栏了。妞妞会很高兴的。”

  “这样可以吗?娘。”听出不杀的言下之意,他反倒犹豫起来。

  “只要狗儿开心、妞妞开心,什么都可以。更何况,我的孩子们都是个顶个的好孩子,不会做错事。”

  她安抚地摸摸儿子的头,“只是,狗儿你的心肠若是太过柔软,连只兔子都舍不得杀,娘会担心你被人欺负。”

  “不是的,娘。”李旺摇头,“我不会被欺负。”

  听上去很有天真的意味。

  李氏拿起背篓,牵着儿子往屋里走:“你现在还太小,或许不懂。但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唉,罢了。有爹娘在,狗儿你们这样就好。无论发生什么,总归有我们。”

  李旺看着娘亲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是的——”

  未尽的话语被屋中传出的声音打断。

  “不要,这个名字还不够好听,我要最好听最漂亮的名字!”

  进屋后绕过客厅,木质屏风后,内间不算太宽的塌上,妹妹坐在爹的膝头,对着矮桌上摊开的书不满地嚷嚷着,双手在空中挥舞,如同乱长的枝丫。

  他那个书生爹按着头,一脸无奈,低声哄着什么,好像没能奏效。

  李氏将竹篓安置好,瞅见这幕,抿唇直笑,为李旺解释现在的情况:“妞妞听说珠珠要提前定名字了,非要她爹给她也先取个好名字。这不,还没能决定下来,闹腾得很。”

  溪中村有个习俗,在小孩子长大成人之前都不会起正式的名字,反而会起个贱名或俗名,说是这样孩子长大的几率更高,不会被些神鬼妖物带走。

  李旺的“旺”就是俗名,“狗儿”是他家父母叫的小名。

  等他长大之后,会重新起个正式名。

  李旺“嗯”了一声,几步走过去把妹妹抱下来,收获了他爹一个略显感激的眼神,顿了下才对鼓着脸的妹妹说:“想一个好名字需要时间,想的时间越久,越能想出一个好名字。再给爹一点时间,妞妞也不需要一个随随便便的名字,对吧?”

  面对哥哥,妞妞眨眨大眼睛,总算听进去话,转头又对着李澄要求:“好吧……但爹你要保证,一定要是最好、最好的名字!”

  她伸手比划了一个大圆,直直盯着她爹。

  李澄苦笑着点头。

  “对了妞妞,你哥哥带了兔子回来,要去看看吗?”

  “兔子?哇!!”

  李氏顺利用新话题引开了女儿的注意力,哄着她去看兔子。

  等她们走了,李澄才松了口气。

  他喝了口茶舒气,看见旁边好奇张望的儿子,摸摸下巴上的短须:“说起来,狗儿你也十二了,要不要先确定将来叫什么名字?反正一个两个都是想,也不费什么额外功夫。”

  李旺顺势坐到塌上,翻了翻那本千字书:“我……不知道。爹觉得我适合什么名字?”

  他没想到随口一问真的把自家父亲问住了,半晌才听见回答。

  李澄敲敲桌子,一本正经:“咳,人们常说名字是父母送给孩子的第一件礼物,包含着期盼的祝福。可这世上的祝福大抵是说不尽的。相比之下,我更想知道你的想法。狗儿,你将来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说给爹听听,我好为你寻个合适的名字。”

  “我……”李旺迟疑了很久。

  他好像有很多想法,又好像没有。各种念头杂乱无章,全都在嘴边堵住,说不出半个字。

  看出儿子的窘迫,李澄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事多磨,你再想想罢。不用担心,即使你说想要成为屠夫的女婿,爹也会给你起个好名字的。”

  那调侃的语气,明显是知道了珠珠老是说要嫁给他的事。

  “爹你!”

  李旺一时被噎住,不想继续再被不着调的父亲戏弄,从塌上跳下来,一溜烟找他娘告状去。

  “哎!哎!狗儿你哪儿去!”从儿子的变化中猜出他的下一步举动,李澄连读书人的矜持都顾不上,连声高呼,也没能喊回心意已决的儿子。

  这晚李澄被罚劈了半箩筐的柴火,不劈完不准回房间。

  这头李旺在屋里听着“咄咄”的劈柴声,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思绪不经意飘到了那个问题上。

  ——未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叫什么样的名字?

  还没长大的少年,怀抱着对未来的无限期待沉沉入睡。

  那是李旺关于未来的最后一场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