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宁驻马不前, 望向那禁卫军的眼神凛冽如刀。
皇家猎场不仅是在秋狩之前由禁卫军再三排查,今日周泉也查探过,早就被围成了铁桶, 却还能同时发生摄政王妃失踪、皇帝遇刺之事,实属反常。
但现下不是细究的时候,周昭宁直击核心,问道:“皇上可有受伤?”
“受伤了。”
“伤势如何?”
“伤了手臂。”
回话禀事半点不机灵, 问一句就只知道答一句,何时这样的人也能被派来给他报信?
周昭宁心中焦躁,按捺着性子再问。
“几道伤, 几许长,你是要本王这样问才懂作答?”
禁卫军吓得连连叩首, 他哪里是不懂作答, 是大内总管李德仁吩咐他含糊其辞, 但摄政王这般问,他哪里敢再含糊。
他战战兢兢答道:“陛下是被刀划伤了手臂,就一道伤, 伤口多长属下未曾,未曾得见。”
“刺客拿住了吗?”
“没拿住。岑统领正命人搜捕。”
周昭宁望向那已是漆黑一片的林中,又回望隐约可见灯火的营帐, 没再犹豫便做了安排。
皇帝身边有千万人可用, 有无数人表忠,可封离失踪, 他若不去,又有谁会不遗余力去找?
“周泉带人回营, 只守住皇上,其余人等的调派一概不听。持本王手令告诉岑荣, 将所有人聚到一处,挨宫挨府查人,进入猎场的苍蝇少了一只,也要给本王查出来。”
“是。”周泉领命。
“周济、周虎,跟上。”
刚领了命令的周泉闻言急了,连忙阻拦:“王爷,我们尚不知刺客有多少人,又埋伏在何处,您只带周济二人万万不可!”
“在皇家猎场之中围杀本王,来便是了。”
周昭宁一夹马腹,周济二人随手抓过几个火把,立刻跟上往林中而去。骏马扬起的尘土被黑夜掩盖,很快,马蹄声也在禁卫军搜捕的喧嚣中消失不见。
摄政王府的侍卫训练有素,便是像白天那般分队行动,一队跟着摄政王,一队跟着封离,他们也会在所过之处留下标记。所以哪怕送信的侍卫重伤昏迷,无人带路,周昭宁三人也没费太多周折就找到了出事地点。
马蹄印、脚印散乱,有多处打斗痕迹。周济和周虎分开查探,周济先在崖边找到了封离那把映日弓。
“王爷,您看。”周济把弓呈上,一起的还有几支散落的箭。
为了区分猎物归属,秋狩所用的箭都做了标记,封离的箭上刻的是封氏皇族的朱雀图腾和一个“离”字。这箭只有他有,只能是他的。
周昭宁接过那把弓,火把映照下,能看到弓身上浸染的血迹。那血痕半干,将宝石镶嵌的缝隙染成了深红。
“王爷,看脚印我们的人下崖了。”周虎也已查探完,汇报道。
“没见到刺客尸首,我们的人恐怕伤得不轻,按照现场的脚印和刀痕来看,对方人数众多。七爷坠崖时应当颇为凶险,护卫急于寻找,把能下崖的全派了下去,报信的任务就落到了伤重的身上。”
周昭宁快步走向崖边,将火把伸出去探看。可火把能照亮的地方有限,又哪里看得清山崖多高、山谷多深。
周济神色忿忿,怒骂:“该死!等我抓住他们必抽筋扒皮!”
“他们从何处下的崖?”
周虎闻言指向侧边一条小径:“那儿。”
周昭宁往那小径走去,看完延伸的方向后摇了摇头。
“这小径曲折,下到崖下后再要找他跌落的位置不容易。看弓身之上的血迹干涸情况,遇袭应该不到半个时辰,那时天色已晚,等他们下去一片漆黑,更加难找。只有……”
他话未说完,指了一旁树上缠绕的藤条,命周济和周虎去取。
“王爷,太危险!”周济瞬间明悉他的用意,当即来拦。
“只有从山崖直接下去,才知道他摔到了哪……他甚至可能摔进山壁间的岩洞……不从这走,要耽误许多功夫。”
“我来!”
“我来!”
周济和周虎二人异口同声,皆上前一步请命。
周昭宁没有应,又催促他们取长藤来。今日行猎,他穿的窄袖劲装,将衣摆扎入腰带,便十分方便行动。
将长藤系于腰间,另一端绑在树上,他吩咐周济二人从小径下山崖,自己则准备从崖壁直下。
周济和周虎自然不许,再次来拦,争相抢位。
“打得过本王再来表忠,若是周泉在倒是可以,你们还不够本事。”
周济瞬间憋红了双眼,转身一拳砸在了树干上。无论外头如何传言说他们王爷狠辣铁血,王爷从来没有不把他们当人看过。反而是他们枉为侍卫,武艺不如王爷,这等紧要时刻,令王爷宁可以身涉险。
周虎更执拗,跪地便说:“属下愿以性命为王爷探路!”
“若是你们都摔死了,还是得本王亲自下去。留着性命看好这藤,若是崖太深,还得你们拉本王上来。”
周昭宁说着,不待二人再啰嗦,贴着崖壁一跃而下。
他以刚才随手捡的刀鞘在崖壁上卸力减缓下坠速度,同时观察崖壁上是否真有岩洞。岩洞倒是没有,这山崖也比他想象中矮,藤条拉到极限时,他距离崖底已只有几丈高。他将腰间藤条一解,凌空跳下崖底。
崖上的周济和周虎见状,知道王爷已安全到达,趴在崖边的两人放了心,赶紧从小径下去。
崖下的周昭宁却苦笑一声,若封离真是半点缓冲都没有地摔下来,他只能安慰自己说:这高度至少还能得个全尸。
他点亮火把,寻找起来。
崖下杳无人烟,密林丛生,高大的树冠几乎能隔绝上方所有窥探,厚重的灌木和青苔掩藏人迹。尤其夜间,诸多细节更是难以觉察,周昭宁只能寸寸搜索。
可崖下广阔,他找了一两个时辰仍未果,终于走出密林来到空旷处时,正是月上中天。月光如练,洒落人间,照出他一身斑驳。
鹿皮靴上、裤腿上蹭的全是泥巴和青苔,衣袖被勾破,可见手臂上划出的红痕。他手背上更是,树枝划的、火把燎的,小伤痕纵横交错。
“封离!”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落尽后只剩加倍的空茫。就在他失望时,突然,东南方有声音传了过来。
“喂——!王爷吗?!我在这里啊。”
周昭宁惯是沉稳内敛,此刻却喜形于色,拔足便往声音来处奔去。
他跑得极快,用上了轻功,过去的路上还在想,他的声音听着中气十足,应当没有受重伤。不过这人能忍,除了故意撩拨他时,疼也是不会说的……
说不定他……
周昭宁的身形掠过一个小土丘,思绪戛然而止。
无他,他闻到了浓郁的、呛辣的、鲜香的烤肉味,这味儿明显来自于山鸡。还是尚未完全长成的小山鸡,肉质细嫩多汁,烤熟了外酥里嫩的那一种。
接着,他一抬眸,便看到了火堆旁的封离。人正举着一只小山鸡在烤,旁边地上还有只待处理的野兔。见他来了,热情地朝他吆喝。
“王爷,真是你!”
他左看右看,有些疑惑:“你怎么一个人?”
周昭宁还在打量他,四肢健全活蹦乱跳,劫后余生富足,有鸡有兔。反倒是他,更像那个遭了刺杀的。
他一口血哽到了喉咙口,想骂,但骂不出口。骂他什么?骂他为什么好好的?何其离谱。
这憋闷只能往肚里吞,他走到近前随口答道:“侍卫分散找你了。”
“哦哦,王府的弟兄们还是很讲义气的。”封离言罢,看周昭宁脸色不怎么好,意识到自己夸侍卫不夸王爷不太对,忙找补了一句,“当然,王爷您是最讲义气的。我就知道,你守承诺,我掉下来肯定会派人来找。”
说完这句,封离便继续全心全意烤他的山鸡去了。周昭宁站那好一会没动,试图用行动示意封离自己没地方坐,可封离跟看不见似的,只顾着他的烤鸡。周昭宁无法,只得自己搬了个石头过来,才在火堆旁坐下。
“你……是如何掉下来的?崖上发生了什么?”
“我打猎到这附近时中了埋伏,几十个刺客突然杀出来,拔刀就砍,我们且战且退到了崖边。对方人多势众,我们实在不敌,我就被打落悬崖了。”
说到这,封离总算把视线从烤鸡上移开了一点。
“得亏我瘦,身轻如燕,被崖壁上的树拦了一下,再往下就是滚下来的,这才捡回条命。”
周昭宁寻思他这没心没肺的模样,确实不像受了伤。可想起映日弓上的血迹,还是忍不住问他:“在崖边找到了你的弓,上面怎么都是血?你手伤了?”
“没有,那是没兵器了,拿来砸了一下刺客的头。那上头镶的宝石真硬,一下就把刺客的头砸破了!厉害!”
“……”
周昭宁无语,自己到底是怎么白瞎了操这个心。
再一看,封离还在那摆弄那只烤山鸡,他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就把烤鸡夺了过来。
“本王还没用晚膳,拿来。”
“哎哎哎,这是我的鸡!”
“你的便是本王的。”
周昭宁手长脚长还武功高强,封离根本抢不过,只能看着他把最多汁的小鸡腿撕下来,咔呲咔呲便吞下了肚。
平日里最是矜雅高贵的摄政王,到了这里啃鸡腿全无形象,囫囵吞枣般,三下五除二将一只小山鸡吃了个干净。
封离气结,只得拿出匕首,又将剩下的那只野兔处理了。剥皮去除内脏,封离拎着兔子腿往周昭宁面前递,没好气地说:“去那边溪水里洗了。”
“你自个儿去,凭什么让本王去?”
“行,我自己去。您金贵,行了吧!”
说着,封离拿起一旁的木棍撑着,支起身来。周昭宁这时才发现,他的左腿竟行动不便。
“伤了腿?”
“嗯哼。”封离翻了个白眼,只用鼻子出气,“伤不伤的,你吃了我的鸡,难道不该帮我洗下兔子吗?”
周昭宁见他跛着脚往前走,一时情急,起身拦住了他。
“伤了哪,我看看。”
封离不让他碰,侧身要绕过他,只说:“我饿了,我要洗兔子吃。”
说着目光把落在他身后,眼里全是无声的指责和鄙夷……那里是他吃剩下的鸡骨头。
周昭宁:“……”怎么就不能早说自己受了伤,他还能跟个伤患抢吃的?
堂堂摄政王,幼承庭训,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头回如此尴尬。
他薄唇紧抿,两人无声僵持,半晌,周昭宁夺过封离手中剥了皮的野兔便往溪边走。
“给你洗,洗完你得把伤给本王看。”
封离嘿嘿一笑,望着他的背影得意不已。小样儿,还治不了他,抢了他的山鸡,必须得给他料理兔子。
他重新坐下来,想着一会要不要支使摄政王继续帮他烤兔子。
他想得挺好,却在看到周昭宁回来的身影时就改了主意。周昭宁手上拎着那只洗好的兔子,两手还捧着一张窝起来的大叶子,那里头装了一捧清水。他颇为小心,没让水洒出来一点。
“你刚杀过兔子,来洗手。”
他语气冰冷,好似多么嫌弃他手上的血污,可将那捧水捧到他面前时,火光却将他的眸子映得温柔。
“哦……”封离莫名局促,把手伸过去搓洗时都变得小心翼翼。
有了这一遭,周昭宁再说要看封离的伤时,他就乖觉了。自己把裤腿撩起来,给周昭宁看左小腿上的伤口。
那一片血迹斑驳,除了被树枝划出的条条红痕,还有一道大豁口。封离已用布裹上,但鲜血浸透,看着仍是可怖。
“滚下来的时候被尖石划的,没事。”
封离的语气不以为然,周昭宁却眉头紧锁,强忍着才没拆开他裹伤的布条去看。
“等着,我去附近找找草药,给你重新包扎。”
言罢,他将火把重新点上,起身便往周边寻找起来。
封离在他背后嘟囔:“腿废了也能当王妃,他怎么看起来还挺着急……”
周昭宁五感过人,这又是在荒无人烟处,哪怕封离压低了声音,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他脚步一顿,然后就走得更快了,很快离开了封离的视线。
他生得高大,要找长在地上的草药便得弯下腰,在封离看不见的地方,他弯下去的腰就没直起来过。
直到封离的兔肉也快烤好了,周昭宁才回来。他带回两棵白芨,还有一块洗净的蚌壳,和一颗圆润的鹅卵石。
“白芨,你哪里挖的?”封离赞叹,这可是止血的好药材。
周昭宁在崖壁上才找到,但他没答,只专心处理药材。他先将两株药草的根茎切下,再切片放在蚌壳里,用鹅卵石捣碎。捣成药渣,捣出汁液,他这才握住封离受伤的左小腿,将布条解开。
伤口暴露,撕裂开的位置血肉模糊,周昭宁仔细探看,伤口虽深,好在没伤到骨头。若是旁人,伤成这样怕已是倒地不起寸步难行,封离却跟个没事人似的,甚至还去打了山鸡野兔。
王孙贵胄却这么能忍,只要一想到原因,周昭宁就胸中燥郁,他在北梁时到底经历过多少,这样的伤和痛?
解开自己扎进腰带里的衣摆,周昭宁从上面撕下来一块衬布,撕成条准备裹伤。
“不用忍,疼就喊出来。”
说话间,周昭宁趁着他注意力分散,将捣好的白芨敷到了他的伤口上,然后快速用布条将伤口裹上。
在周昭宁思考他的经历时,封离看着这一幕也不禁在想,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怎么像个久经沙场的战士,裹伤口的动作如此娴熟?
周昭宁当然娴熟,他在军中的时日虽然不比封离那么长,但也待过四五年,一些小伤自己处理不在话下。
封离还在盯着周昭宁的动作看,周昭宁突然出声提醒:“你的兔子。”
“什么?”
“要烤焦了。”
“啊!兔子!”封离这下终于闻到了轻微的焦味,立刻把烤兔肉从火上拿了下来。
他着急忙慌地翻动兔腿,查看烤焦的程度,周昭宁抬头看他,心里莫名安宁。
还好,这人没死,他默默地想。
这兔子肥硕,封离侧头看一眼身旁坐着的周昭宁,想到他刚才帮自己去找药,又包扎伤口,好像吃独食不太好。毕竟刚才那只山鸡幼嫩,肉不多,成年男子肯定是吃不饱的。
“来个兔腿?”
周昭宁刚才就发现了他肉疼不舍的小眼神,听到这一句,眼中浮现清浅的笑意。
“嗯。”
封离递兔腿的手又收了回来。
“你谢谢都没一句?这可是我打的兔子。”
“这也是我洗的兔子。”周昭宁说着把他手里那只兔腿直接拿了过来,“一只兔腿只是洗兔子的报酬,药材,另算。”
“你不是王爷,你是穷鬼吧!”封离怒号。
这下,周昭宁真的笑了出来,那笑容越牵越大,火光下熠熠生辉。
“我现在确实是个,穷鬼。”
封离被他的笑容感染,也笑着说:“确实,你都不自称本王了。”
“嗯,是吗?”
“是啊,你没发现吗?”
“现在发现了。”
“喂,你知不知道,你自称本王的时候,特别装模作样。”
周昭宁没接话,两人同时啃完了一条兔腿。周昭宁以眼神示意再给一条,封离不理,抱着他的兔子侧过了身去。
“本王命你,再上供一条兔腿。”
“啧啧啧,本王用在这不协调!”
“给不给?”
“不给。”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本王只好……”
周昭宁话音未落,封离霍地转身,把一条兔腿精准无误地塞进了他嘴里。四目相对,封离把那兔腿又往里塞了塞,一副要把周昭宁噎死的架势。而他耳后那点薄红,全藏在了暗处。
“吃你的吧,饿死鬼王爷。”
两人分食一只野兔,吃完两条兔腿后,周昭宁没有再拿,只是坐在那往火堆里添了点柴。
他什么也没做,甚至没说话,可即便是这样,存在感也十分强烈。在这寂静空渺的幽谷之中,封离很放松,没有惨痛的过去,没有迷茫的未来,只剩他与天地,现在多了一个周昭宁,好像也不讨厌。
封离把兽骨都埋进他事先挖好、放内脏的坑里,然后填土埋上,避免引来猛兽。
做完这些,他就地往浅草滩上一躺,幕天席地。
周昭宁跟着也躺了下来,入目便是无垠星空。
“封离,你烤的肉不错。”
“谢谢。”他无可无不可地应,统共两个字,一个比一个敷衍。
“伤口疼得厉害吗?”
“还行。”
“要喝水吗?”
“不喝。”
“吃饱没,我再去抓只兔子?”
封离一个侧身,目光直直撞进他眼里:“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昭宁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没话找话,就是莫名觉得这会的他身上有种……海阔天长我独行的寂寥,所以想跟他说点什么。
“王爷,你该不会是见我受了伤,心疼我了吧?”
又是平常那狡黠得像狐狸一样的笑,他往前倾身,两人本是并肩躺着,这下距离近到仿佛他是趴在了周昭宁肩头。
“你要是心疼我你就说,美人关怀,我享用得很。”
周昭宁轻嗤,大概是在这无人的山谷上再没有束缚,他答得也孟浪:“我才是,美人在怀,春风得意。”
封离起身想退开,他长臂一揽,将人扣在了肩头。他动作太突然,封离不察,手顺势就圈到了他腰上,两人成了个恩爱夫妻相拥而眠的姿势。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封离本来是懒得和他演亲近的,结果这人倒好,竟还演得煞有介事。封离无语,那必不能输,他那抱在周昭宁腰上的手本来缩着避嫌,这下直接张开来,在他腰上狠狠摸了一把。
被他的手从腰侧刮到腹肌,周昭宁下意识便绷紧了整个腰腹,那块垒分明的肌理线条在封离掌中感受得真切。
封离当场就吹起了口哨,挑眉在他脸侧笑:“王爷真是……威武雄壮。”
“封离!”周昭宁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低沉,都是男人,这词该用哪他难道不知?
“怎么了,夸你也不行,真难伺候。”
话说得天真无辜,那眼神却半点不清白。周昭宁有心和他计较,好好教教他该怎么说话,但他带着伤,让人下不去手,只能先放过。
本是针锋相对,对方突然偃旗息鼓,封离也随之泄了气。他从周昭宁的角度看银河,锋芒尽敛。
“今晚谢了……谢谢你来找我。”
“不是说合作关系?”周昭宁牵唇,“而且我不来,你也能脱险。”
“那没这么有意思,晚上还没法睡觉。我是伤患,今天你守夜,没意见吧?”
“嗯。”
听他毫不犹疑地应下这一声,封离反而惊得看了过去。
“你真不着急?”
“着急什么?”
“着急上去啊。”
“我为何要着急?”
封离本来想说你当然该着急,有人在皇家猎场大肆围杀你的王妃,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你还不去赶紧捉拿刺客、查明真相?
可转念一想……他对周昭宁竖起了大拇指。
“还是王爷坐得稳、沉得住气,神机妙算。也对,着什么急,让这帮人跳一会更好。如今摄政王也失踪了,牛鬼蛇神们都得借机跳出来,更方便你一网打尽。”
周昭宁没说话,封离全当他默许。其实封离说的也对,乱一乱更好摸清一些事,但他一开始没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有人给他烤兔肉吃,有人闲话看看星星,让人不想打破。
山谷之中秋意更浓,薄寒侵衣,贴在一块暖和。大概是舒服,谁也没动,明明仍是相拥的姿势,却没有太多默契。
周昭宁垂眸看他,封离嘴里叼了根草,一边嚼一边把脸贴在他身上,嘟嘟囔囔。
“你身上挺凉,舒服……周昭宁,火是不是烧得太旺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小,周昭宁以为他困了,直到他头一歪,额头贴到自己下颌,滚烫。
“封离,封离。”周昭宁拍拍他的脸,又覆上他的额头,这才确认,他发烧了。
这傻子,发烧了也不说,还笑得出来。周昭宁心里先骂,转念又想,他伤了腿,又沾了秋寒,发烧并不奇怪,是自己太大意,只顾看他嬉笑。
还真是应了那句,生龙活虎地嫁进摄政王府,短短时日,发烧已是第二回了……
周昭宁把人抱起来,往避风的岩洞带。那是他找过来时发现的,本来也是想今晚去那里过夜。他已经查看过,那岩洞除了有些潮湿,并没有别的不妥。
他将人抱入岩洞之中,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封离垫上,又生火去潮。做完这些再看,封离一个劲往火堆另一边躲,山洞本就不深,他再滚都能滚到洞外去。
周昭宁将人捞回来,只得另给他找位置,不能太烫,也不能再受寒。封离昏睡了也不老实,大概是醒着的时候忍痛太狠,此时稍有不适便挣扎,好不容易把人安置好,他又忙着去溪边打水。
他劈了几节竹子装了水回来,撕下衣料打湿给他冷敷额头。因不能给发烧的人喝生水,便用竹筒架在火上烧开。一杯热水喂下去,封离终于开始发汗。
周昭宁松了一口气,半抱着他拿衣服裹住,尽可能让他多发汗。
滚烫的肌肤贴在他颈侧,汗珠发出体外却变得沁凉,周昭宁感受着他逐渐降下去的体温,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落了地。十九岁正是好身体,发了汗就算是好了大半,可新的问题又来了,封离已是汗湿重衣,若不换下,是要再着凉的。
周昭宁犯了难,平日里纷繁复杂的政务都不见得让他多犯难,这回对着一个发烧的封离,却迟迟下不去手。眼看着他的体温恢复正常,不能再拖了,只得硬着头皮解开他的湿衣。
解衣,为他用热水擦身时,周昭宁才借着火光看清他的真实状况。
他身上已没几块好肉,斑驳错落的青紫淤痕、大片沁血结痂的擦伤,应当都是滚落山崖时弄的。瘀伤不碰或许不疼,可那擦伤,必是疼如火燎,他竟也一声不吭。
周昭宁仔细避开他破皮的伤口,为他将身上的汗水擦净。他的衣服被放在火边石头上摊开烤着,不能叫他冻着,周昭宁便只好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他穿。虽说折腾这一天已不是多么干净,好歹不是湿的。
外袍之前就被垫在了地上,封离只穿着他的中衣,明显还是有些冷。他只好又把人抱在怀里,给他取暖。
他较封离高大许多,封离穿上他的衣袍长出一截,让封离显得年纪更小了些,仿佛还是个被父兄宠纵的少年。
周昭宁长到这么大,所有跟人亲近的画面都与眼前这人有关,此刻他更是裸着上身让人蜷在怀中。他穿着他的中衣,他们的气息交汇,他们的体温隔着一层纤薄的绸布交融。
心中藏匿的念头在静谧中冒头,他的目光细细描摹封离的眉眼,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无论他今夜做了什么,到了明日便是镜花水月,再无人知晓。那抱着欢喜,便再抱会吧……
晨光微熹,封离醒来时已被收拾妥帖,穿回了烤得干爽的衣服,火堆余烬暖着他后背。他坐起身,环视整个岩洞,惊醒了刚睡过去的周昭宁。
周昭宁就靠在他附近的洞壁上小憩,封离不知道他照顾了自己一夜,甚至没察觉自己发了烧。虽然浑身酸痛,但他以为是滚下来时撞出的青紫所致,因此还有心开玩笑。
“王爷,你怎么趁我睡着搬我?幕天席地不好吗,还找个山洞来窝。啧啧啧,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把我抱过来的?”
周昭宁醒过了神,看向他的目光一言难尽。他不欲解释,难道要在这人面前表功不成?这也不是什么功,反而让他想起昨夜……周昭宁避开封离的目光,起身去洞外查看。
“生气了?不至于吧,我开个玩笑而已,知道你没抱我。”
周昭宁:“……”抱了,不仅抱了,还抱了一整晚,还是脱了衣服抱的。
他把满脑子污糟甩出去,问封离:“饿吗?”
问完,一个纵跃在岩壁上借力,点着树杈上了树冠。封离在洞口瞥见,不禁赞道:“好俊的轻功,王爷威武!”
周昭宁先查看谷中有无人进入,已是天亮,周济他们若还没找到这,必然会再上崖顶然后直接下来。他在想正事,拖着伤腿挪到洞口看热闹的人却在煞风景。
“你是不是上树给我掏鸟蛋?可以,火还有余温,煨熟的鸟蛋最香!”
周昭宁忍无可忍,怒喝:“闭嘴。”
他本是想去给这人摘点野果,现在看来……周昭宁看到了树杈上的鸟窝,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手怎么这么快,总之从树上下来时手里已多了几枚鸟蛋。
“王爷,你是菩萨再世吧,有求必应呐!”
封离嘴上说得好听,却半点不客气,指挥起他煨鸟蛋。
“你放边上点,别放那么中间,这火灰还挺烫,鸟蛋小,会焦。那中间只能放鸡蛋,对呀,昨天我是在东南面抓的山鸡,要不你去看看有没有鸡蛋捡?”
周昭宁反唇相讥:“你怎么不说有没有龙蛋捡?”
“那必是没有的。有我也不敢捡,小命要紧。”
“……”
两人吃上这煨鸟蛋的时候,王府侍卫终于找来了。此处山谷地形独特,从外头进入的入口紧窄隐蔽,夜间更是难以发觉,他们这才找了这么久。
周济、周虎已和之前护卫封离的侍卫们汇合,见到两位主子安全,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属下该死。”
周昭宁将扑在地上的外袍拿起来穿上,摆摆手,他没有追究的意思,只问外面情势如何?
他们被困在这收不到消息,但周泉办事妥帖,必会给周济、周虎传递消息。
“泉哥说刺客抓到三个,但当场就自杀了,这一夜群臣议论不断,不少人问您在哪。尤其是那信国公,听说您来找七爷了,信国公先是斥责您不敬皇上不来护驾,后来更是乱吠,说您假意寻人,其实就是巴不得皇上出事。”
周济越说越上火,逐渐阴阳怪气:“皇上不过擦破点油皮,能出什么事?”
封离在一旁听着,老神在在点头。没想到皇帝也遇刺了,可是只擦破了点油皮这种事,怎么看怎么像贼喊捉贼?
他之前就在想,这皇家猎场的守卫莫非是纸糊的,让几十个刺客混了进来。现在看来还不止,还有一波刺杀皇帝,能把皇帝擦破油皮的,那岂不是加起来至少百来号人。
莫不是会隐身术不成?否则怎么可能混得进来。
封离看向周昭宁,这真是蓝颜祸水!要不是为了给他助攻,招惹了皇帝吃醋,就不会有这一出了吧。这合作如此危险,不得给他加点报酬?
可惜,这只是他毫无证据的推论罢了。
他很好奇,周昭宁会跟他一般考虑吗?
“那便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昭宁说着,吩咐周济:“你背他。”
“我背七爷?!这不合适吧王爷!”
“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七爷可是王妃,挨不得,挨不得。”
周昭宁淡淡一眼瞥过去,下一句就把他钉在了原地:“挨不得?你可是还绑过他。”
周济:“……”他看看自家王爷,又看看自家王妃,该死,难道一晚上才找过来的处罚应在这了吗?
最后周济还是把封离背了起来,一行人开始往外走。
“七爷,我们真不是故意拖一晚才来的,就是这路太难找了。”周济还想着王爷肯定是不高兴了,主动给封离道歉。
“这不怪你们,谁让就王爷运气好找到了我呢。”
“运气?王爷是……”
“周济,聒噪。”
周济看向他家王爷,又和一旁的周虎交换了一个眼神,震惊地想,王爷竟然没说他是冒险从崖上下来的?而且现在还不让他告诉七爷?
这是什么他不懂的夫妻之道吗,难道担心关心一个人,不应该让他知道?
在周昭宁那,就是不应该。他和封离之间,本就不该有这样的羁绊,责任以外的事,都不必让他知道。
时隔一夜,再回到猎场营地,封离跛着腿,周昭宁也是一身狼狈。
周昭宁没有急着去见传召他的皇帝,也没有管在不远处叫嚣的信国公,他先将封离送回营帐,让太医来给封离看伤。然后换了身干净衣服,这才去面君。
“我跟你一起去。”封离挣扎着要起身。
周昭宁以为他听了周济之前的话,想要去给自己作证,冷硬的神色放软了一分。
“你养你的伤,这些事无需你操心。”
“哪些事……”封离嘟囔,周昭宁已掀帘而出。他只是想现场看个八卦而已,怎么就不能操心了?
幸好他嘴不够快,不然说出来被周昭宁听到,怕是能把人气吐血。
暂时行动不便的封离在帐中百无聊赖,就差问太医祖宗十八代族谱了。太医在他的不停打岔下处理完伤,下意识擦了擦额头上本没有的汗,起身就要告辞。
“微臣接下来每日会来为您换药,您小心伤口,切忌莫要沾水。还有……”
太医的医嘱还未说完,三名内监带着禁卫军闯进帐来。太医忙往旁边退开,避开这明显的是非。
封离一看,竟还是熟人,为首的内监便是他“出嫁”那日,负责出宫礼仪诸事的那位,他记得是被称作王公公的。另外两位也不陌生,正是当日和王公公彼唱此和,把他胳膊都抓青了的大力士。
“稀客,王公公,又见面了。”封离把衣摆放下,盖住了刚包扎过的伤口。
“难为七哥儿还记得杂家,可是纵您再给面子,杂家今日也还不了您。”王公公吊着嗓子,声音尖利刺得人耳朵疼。
“来人,请七哥儿起来,皇上传召!”
那两大力士闻令而动,两步上前便要把封离拽起来。封离腿不方便没躲得开,眼看要被拖走,门外霍地传出刀剑出鞘之声,就见周济冲进帐中,一声暴喝:“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