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六夜的日夜兼程。
无端赶到了洞庭湖畔。
洞庭一带比榆宁暖和不少,又值冬季里罕见的朗朗晴日,湖光山色在午后暖阳中浓烈灿烂。
可道长无暇欣赏,只能风尘仆仆站在湖岸边,关于那条传说中的巴蛇,他毫无头绪,更无从下手。
这一路他逢人便打听消息。把蛇往大了描述去,结果便是从未有人见过所谓足以吞象的巨蛇;把蛇往小了描述去,那就是山林间司空见惯的野蛇,根本大海捞针。如果说这条蛇会变大变小...立马被当做疯子赶跑。
无端长长叹了一声,伸手掬了一抔湖水解渴,冰得他肺腑都要冻上。
看着碧绿湖水,心说:莫不是真在湖底吧。
南方气候温和,洞庭湖不像颂云泊那样整面冻住,可若是潜进水里去找,怕是不出几时也会失温冻僵。
可不论如何,只能试试了。
他在岸边寻了块突起的巨石,端坐其上阖目调息。调息乃是将神识与天地自然融合为一,待到肉身充盈了天地间的阳气,便能暂时抵御湖水的冰冷。到时潜进湖里,便知是否真藏着所谓巴蛇。
……
“喂——小道长?”
一声喝打断了无端的静坐调息。
他缓缓睁眼。一个来回的调息过后,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天气依旧晴朗,洞庭湖漫天星子密布,星光灿灿洒在湖面,与颂云泊倒也没有太多分别。
“喂,怎么不理人——”
无端朝声源望去,只见距离他不近不远的湖岸边停靠着一艘小舟,舟上有个老渔翁。分明是大晴日,却披着蓑衣。
见无端不语,渔翁又喊:“我们这块没有道观,你是哪来的道长?”
“......榆宁。”
渔翁若有所思,爽朗一笑,“榆宁啊,榆宁可是个好地方。”
无端轻叹,“曾经是。”
渔翁支起浆,将小船朝道长靠去,“老头我正好信道。算咱们有道缘,道长你若是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无端闭了闭眼,身体积蓄了一整日的阳气,也差不多是下水的时候了。于是踏下巨石缓缓朝老翁走去,唤了一声“道友”,“把本道送至湖心罢。”
老翁摸了摸短短的胡须,“老头我正好也要去湖心钓鱼,上来吧。”
无端也不客气,直接登船,坐在船头,“若是如此,我再求一事。”
“噢?”
“我到湖心,是要下水寻一样东西。出水后你再捎我回岸,如何?”
老翁长长“诶”了两声,“道长该不会是要下湖寻蛇吧?”
无端一怔,“你怎么知道。”
老人支起浆,将两人往湖心划去,“老头我听人说啊,最近有个外乡道士逢人便问在这一带有没有见过大蛇。就是道长你吧。”
无端轻轻颔首,“是。”
“可是老头我不懂,水蛇不都在岸边吗,怎么下水找。”
无端放眼眺望洞庭湖晚景,夜幕星河,荧荧灿灿,“我是在找一条蛇。但不是一般的蛇。”
“噢?老头我在这洞庭湖钓鱼几十年了,你不如也和我描述描述。”
无端并不抱什么期待,但还是描述了,“它通体漆黑,状如墨玉,头生犄角,目似陨星。既可大至吞天,也可小如细丝。”
老头笑而不语,一边撑船一边做思索状,久而久之,两人已经划到了洞庭湖中央。
无端松了松道袍领口,准备解衣下水。
老渔翁瞥他一眼,忽然说:“你在找的蛇,是巴蛇罢。”
道长一怔,“是。”顿时起疑,山野渔翁怎么会知道古籍记载的神物...
老头朗声笑道:“可你就算潜到水底,也找不见巴蛇的。”他摆好鱼篓,提起吊杆,无端眼见他分明没有上饵,却直接往湖泊里甩下鱼线。
道长当即站了起来,这才正眼端详老者。乍一看只是个普通渔民,但隐隐透出一股从容出世的气质,不似寻常老翁。
“难道你知道巴蛇在何处?”
“坐下坐下,切莫惊动了我的鱼。”
无端没有坐下,反皱起眉头,直觉这突然出现的老人并不简单,“你知道巴蛇的下落。”
“老头我说过知道吗?”
“告诉我。”无端向前一步,小舟摇摆两下,“我受人之托,一定要收服它。”
“受人所托?那他应该知道怎么找到巴蛇才对,你何必到处问人。”
“他不知。是他的直觉。”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好一个直觉!为了一个直觉,你就踏遍千山万水来寻一条传说的蛇?”
无端也不隐瞒,“不过是找条蛇罢了。为了他,刀山火海我都照样闯。”
老渔翁稳稳持着鱼竿,“你要收服那条蛇,可不比闯刀山火海容易。”他笑得越发意味深长,“怕是你要为此豁出性命。”
无端也笑得坦然,“我本就无多少时日可活。完成那人嘱托,是我今生最后的愿望。”
“小道长啊,我看你年纪轻轻,怎就无多少时日了。”
“......”无端不语了。
老人又笑:“莫不是你品行不端,惹祸上身了。”
无端闻言一怔,双腿一软,跌坐回了船舱里。
今夜无风。洞庭湖沉静如一面明镜,倒映着他们头顶天河迢迢,辉映淡紫的星晕,随两厢沉默缓缓流动。
湖泊也倒映着他们,一道士,一渔翁,一艘小舟。
舟与湖中舟镜像相对,如一分为二的乾坤两仪。
老渔翁语气沉沉:“你以凡人之躯染指神物,必不可能全身而退。”
无端毫无惧色:“无论任何代价,我亦无怨无悔。”
老渔翁忽然朗声大笑:“好——!”
湖水倒映的渔翁相对垂钓,鱼线并成一道水天相接的直线:“你既已问过无数人,无数人都说没见过,那便是无形无象,无声无臭。”
“可你既能描述其形貌,又岂非有神有气,有灵有显?”
无端怔怔看着面前渔翁,轻声呢喃,“所以,要去无声无臭、有灵有显之处,方能寻到巴蛇。”
而老人不再说话,只闭上双眼,手持鱼竿一动不动,仿佛如道者静坐般肃穆。
静默垂钓中,忽然鱼篓一声动弹。
老渔翁拈手打开,分明根本没有收线,鱼篓里竟盛了一条刚上勾的活鱼。
“上钩了。”
无端霎时醍醐灌顶。
他起身,郑重跪倒在船舱里,朝着老渔翁虔诚拜下。
“徒儿...拜谢师父指点。”
待他平身抬手,舟中除他之外已空无一人。
不见鱼篓鱼竿、蓑衣老翁。
无端作深呼吸,盘腿坐在小舟中。
他将双手搭在膝上,将神识与洞庭湖万物化归为一。意识与肉身的界限越发明晰,直到他是风,是水,也是倒映湖面的星辰皓月。
所谓无声无臭、有灵有显之处。
就近在眼前。
与此同时,洞庭湖倒映的镜像小舟中。
道长缓缓睁开了双目。
他刚一站起身,便有狂风大作,吹得他小船左右摇摆,几乎侧翻。
回首便迎上那条蟠龙般缠绕洞庭湖岸山峦的巨蛇。蛇尾盘绕群山之间,蛇头高昂而起,颈肋扩张,尤为猖狂。那扑面而来的飓风竟是蛇息而已。
立于小舟之中的道长,不足一片蛇鳞大小。
*
无端离开榆宁的第七天夜里。
司马媛冲进了成澈的将军阁。
“表哥!!”
成澈一愣,“阿媛?你怎么突然来了?”
司马媛显然是跑来的,满面通红,气喘吁吁,“表哥!我哥和我爹,擒住了道长!!”
“什么?!”成澈当即拍案而起,着急之余又心说不对,无端只去了七天,难道他真这么快回来了,“你确定是道长?”
司马媛点点头,“我亲耳听我哥说,方才在颂云泊湖畔捡到了无端道长,道长遍体鳞伤,身上还死死缠着一条黑蛇。”
成澈更是惊异万分,“蛇?!”“黑蛇”二字几乎坐实了道长身份。他连忙走出案桌,让司马媛细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我偷听的。我哥说道长捉回来时已经昏迷不醒,便把他关在地窖里...”司马媛抓着衣袖,急出了眼泪,“这些年他们一直记恨道长坏了你我婚事,对他怀恨在心,我怕他们对道长不利。”
“无端他,当真这么快就回来了...”
成澈闭了闭眼。
是啊,他的道长总是不会让他久等。
就像说好了闭关三十年,只用了七年。
会不会说好了三十天,也只用了七天?
“表哥,怎么办?道长他怎么会遍体鳞伤?”司马媛再度出声提醒。
成澈沉不住了,不论如何,只要无端有一点遇到危险的可能,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他立即提起长剑,领了一队十数人的小队,与司马媛赶往府上。
兵马包围司马府门前,成澈下令:“进去后不伤无辜。我只要他们交人。”
接二连三、气势汹汹的“是!”响起,成将军便领兵冲进府里,吼道:“司马诚,把人交出来!”
话音刚落,却是身后惨叫连连。他转过头去,只见小队中半数手下忽然拔出暗匕来,将另一半毫无防备的队友割喉。
“你们?!”成澈连忙抽出长剑,而下一瞬,便有数把来自手下的匕首抵在他喉咙上。与此同时,又从府中鱼贯般冲出数个躲藏的家仆,夺走他的长剑,将他双手狠狠钳死。
成澈自知中了陷阱,抬眼看司马媛,“阿媛...?”
少女同样惊愕万分,“你们干什么!”
有家仆不由分说锁住司马媛胳膊,往府里拖去,“二小姐,这是老爷的意思。”
司马媛连连辩解:“表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少女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是故意让我偷听的!!”
“表哥你信我!”
在女儿越来越远的哀嚎嘶吼中,司马诚缓缓走出府邸,面不改色,“成将军,你可知道如今军营里还剩几个是成家训出的精兵,又有几个是两年来新征的百姓?”
成澈一怔。
猛然回想起酌云真人的预言。
——司马一族家底雄厚,威望颇深,如若未来两家离心。榆宁百姓听从的、听信的,仍会是司马一族。
他率领的早已不是军队,而是百姓。
成澈往前挣扎,“放了无端。什么怨恨都冲我来。”
司马诚冷冷一笑,“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道士,也没有什么蛇。”
成澈瞪大双眼,难以理解,“你怎么知道…蛇?”
司马诚面不改色,“衍儿平生第一次射下鸟雀,偏偏就是你那只信鸽。成澈啊成澈,这就是命!”
成澈大脑一阵轰鸣: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冲他去的。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司马诚阖上眼,“有人想见你。而我只负责带你去见他。”
他大手一挥,即有人握着刀柄往成澈后脑砸下,成澈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你们几个,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成将军决意降了。”
“剩下的随我送将军出城,走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