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坐在了房间里的小会议桌前, 葛林搬来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将屏幕投影到了不远处的白墙之上。
平常有些憨憨的小胖子在说起来自己擅长的东西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碧绿如翡翠的眼瞳偶尔会落出凌厉的光,像是个站在演讲台上的行业大佬。
葛林:“我这些年其实都有尝试黑进白帆的实验所,本来这是很容易被专业人士发现的,但好在萨卡什卡水膜提供了最有力的保障, 所以这几次才能这么顺利……当然你们放心,我不会让白帆抓住我的小尾巴。”
说着,葛林点开了加密的文件夹, 里面立马跳出来几个照片, 看起来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照片里的内容几乎全部都是一所寄宿学校, 即圣迪纳寄宿学校。
看起来有种古旧欧式风的建筑感, 像是坐落在荒郊野岭的教堂,照片似乎是在远处偷拍的,以至于捕捉到的人影很模糊, 但即便如此, 也足够在场的人看到拍摄者想要观察的主角。
是……两个女孩?
顾郗盯着投影中被放大的照片,凝神思考。
赛因则像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小朋友,只捉着白发青年的手指玩得不亦乐乎。
好在, 其他几人都不曾需要这位“老祖宗”发表言论。
阿兰达眯着眼睛, 忽然道:“可以再放大一点吗?”
葛林:“当然。”
屏幕上的照片被瞬间拉扯放大,露出两个模糊的、手拉手走在花池前的身影。
是两个穿着米白色长裙的女孩, 脑袋上戴着扎了简易布花的帽子, 即使照片很模糊, 但也足以看出他们身上的轻快。
葛林:“我怀疑这两个女孩可能与白帆实验所的‘造神计划’有关……”
阿兰达说:“不,应该不是女孩。”
葛林和尚奇惊讶。
同一时间, 顾郗也开口道:“不是女孩。”
赛因捏了捏白发青年,手腕上的黑色黏液继续向上爬升,卷着顾郗的小臂来回摩擦,像是在对他进行猜对答案后对鼓励。
尚奇还有些摸不到头脑,“怎么看出来的?”
阿兰达:“同样都是少年期,他们的骨骼明显更大一圈,即使穿着裙子,也可以看出来这一点。”
顾郗补充:“看他们的鞋子,有些大不是吗?”
是黑色的皮质短靴,看起来做工粗糙,和裙子有些格格不入。
这所寄宿学校看起来就像是上个世纪专为培养贵族而存在,古朴的建筑风格,以及来来回回走动的男孩儿、女孩儿们的打扮,他们注重外表和行为,在这种背景下学习的女孩,一定不会被允许穿那样粗制滥造的鞋。
甚至于,在裙摆之下迈开的步子都不允许那么大。
尚奇询问:“可以查到这所寄宿学校吗?”
“当然。”葛林点头,“我之前已经查过了,是歌蓝希多利亚区的圣迪纳寄宿学院。”
他停顿几秒,补充道:“一些家庭会将自己的孩子送到里面,让他们接受所谓的‘上流教育’,不过这所学校的教育还算是比较出名的,即使这么多年依旧存在,甚至还在几经翻修后矗立在希多利亚区的郊外,每年还能有不少新生。”
阿兰达皱眉,“但是白帆实验所为什么要关注一所寄宿学校?这几张照片看起来像是很久以前的。”
葛林点头,“是的,至少五六十年前。”
顾郗盯着照片发呆,他想起了系统的提示音,于是开口道:“我想去那里看看……”
只几张模糊的电子照片太难说明问题了,更何况系统即然已经明说了这是新地图,那么有些东西只有自己去了才知道。
闻言,赛因立马开口:“我和你,一起。”
尚奇一愣,“啊,祖宗你们这就准备走了?”
阿兰达也不太赞同,“就你们两个去,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顾郗指了指身侧的赛因,轻笑:“应该没有比他更危险的了吧?”
“可是人类有枪械。”葛林皱眉。
“不会有危险的。”赛因忽然开口。
他依旧拉着顾郗的手腕,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其他几人,却仿佛在无形中给予了他们难以承受的巨力。
赛因转而看向顾郗,“相信我。”
“好,相信你。”
顾郗有种直觉,他们在越来越贴近真相,不论是系统的指引还是赛因的暗示,这一场有关于救赎反派的任务似乎已经在什么时候悄悄变质了。
顾郗不确定真实的答案是什么,但他只坚定着自己最初的想法:回家。
至于那些有关于“竹马白月光”的记忆……没有记忆的顾郗只能安慰自己说,等想起来一切再做打算吧。
他没有办法放弃真真切切相处过二十多年的家人。
尚奇挠了挠脑袋,“好吧,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的,请一定告诉我们,白帆实验所也是我们的敌人。”
葛林从抽屉里掏出一个被改装过的联络器,放在顾郗面前的桌子上,“可以拿着这个,已经重新进行连接过,即使你们离开,但也依旧可以和萨卡什卡水膜之内的我们进行联系。”
“好,谢谢。”顾郗很认真。
尚奇深深叹了一口气,“如果我不是首领,我就和你们一起去了!”
啪!
一巴掌落在了尚奇的脑袋上,阿兰达冷淡道:“异想天开。”
葛林早就习惯了自己这两个发小的相处模式,他乐呵呵地转向顾郗,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叠好的手抄资料,“这些是我整理圣迪纳寄宿学校摘录下来的资料,或许对你们有用,里面还有一份和照片年份对应的新生名单……反正我把资料都留下来了。”
顾郗接过,“谢谢,我想这些一定会起到作用的。”
葛林松了口气,“如果能有用最好,我也想帮到你们……白帆实验所真的不该存在。”
漠视生命,试图以默珥曼族人、现代鱼人族为实验体,甚至妄想创造神祇的地方,早该毁灭了。
尚奇撑着下巴询问:“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顾郗:“越快越好。”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了。
顾郗看向赛因,“明天?”
被询问到的默珥曼族人愉悦地翘了翘藏在青年袖口里的黑色黏液,“听你的。”
于是顾郗对尚奇重复自己的答案,“明天。”
对比伯兰得冰谷的日子,这段身处北阿尔斯洋的日常就像是被开了加速器,很多环节顺利地厉害,就像是暗中有谁在推动着一切往前走。
当然,顾郗知道,这些事情的背后离不开赛因的存在。
在准备离开的前一晚,尚奇在海洋基地内准备一桌子菜,葛林还从柜子里翻出来几十年前那些交流者留下的一瓶白酒,据说是越放越有味儿,便成了他们今晚的下菜酒。
几个年轻人坐在桌子前,气氛轻松,聊着天南海北的事情,中途却不知怎的绕到了“梦想”这两个字眼上。
尚奇手臂搭在椅子上,眼睛因为酒水的缘故而略有涣散,他嘿嘿笑了两声,才道:“我的梦想就是白帆实验所消失!希望每一代现代鱼人族的小孩也能看上动画片!”
阿兰达摇摇头,她道:“尚奇,那是首领的愿望,而不是你的。”
喝晕乎的葛林野附和,“对啊,你要说自己的,就好比我——我想成为最厉害的电脑技术员,然后赚很多钱。”
几杯酒下肚,脸颊发红的顾郗看向葛林,“赚那么钱之后呢?”
葛林摸了摸自己的圆鼓鼓的肚子,“没想好,但肯定不能没钱。如果真的能那么有钱,我想试试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亲身父母……虽然可能没什么意义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他们过得如何。”
“这样啊……”顾郗点头,“你会成功的。”
葛林笑道:“谢谢,我也这样觉得。”
几人看向阿兰达,“那你呢?”
“我……”阿兰达想了想,“等解决白帆实验所的事情,我想去参加极限运动。”
尚奇摸了摸下巴,补充道:“那么等解决了白帆的事情,我想去环游世界。”
说着他笑了笑,“世界这么大,我才只转过北阿尔斯洋。”
默珥曼族的陨落,现代鱼人族的接替,这群年轻人几乎是一出生就被某些看不见的阴影笼罩着,或许陆地人已经逐渐忘记了曾经以“传说”形式出现的海族人,但白帆实验所却不会忘记。
只要白帆存在一天,那么现代鱼人族就无法享受安定,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地上岸生活,不能享受人类社会的科技,明明已经进化出了与人类无差别的外形,但依旧只能藏匿在深海之下,守护着一片看不到太阳的土地。
不论是作为首领的尚奇,还是阿兰达和葛林,他们都希望现代鱼人族的后代们可以看到更广、更远的东西,也希望他们的后代能够像是人类的孩童一样无忧无虑,过上不用再小心翼翼的生活。
几个谈了自己梦想的年轻人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顾郗和赛因身上。
差不多喝醉的尚奇打了个嗝,他问道:“那、那顾郗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顾郗迟疑片刻,“梦想”这两个字在他脑海中似乎是空白的,他没有回答,反而看向赛因,“你呢?”
酒精对于这位阿特莱德的王储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他眸光清亮,像是蕴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赛因思索片刻,低声道:“还没想好。”
虽然是这样说的,但赛因的目光却紧紧锁定在白发青年的脸上,那一瞬间顾郗可以确定,如果有“梦想”两个字的存在,那么这份计划里一定存在有他的身影。
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担起这份感情。
顾郗沉默,他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看向好奇的尚奇几人。
他道:“我的梦想是……回家。”
坐在一侧的赛因张了张唇,最终却什么都不曾说出来,但阿兰达却看到了这位俊美的阿特莱德王储在湛蓝的眼底中露出了几分沉沉的失落。
饭后,葛林阿兰达和葛林扶着已经彻底醉晕过去的尚奇,而看起来都还清醒的顾郗和赛因则自己往房间里走。
从海洋基地出来后,萨卡什卡水膜上的微光早已经变得暗淡温和,她的仁慈是整个海族人几天几夜都诉说不完的神迹。
光影缭绕的海下城市里,习惯早睡早起、作息健康的海族人们早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于是此刻宽敞的路上,倒是寥落地只剩下了顾郗和赛因。
辛辣的酒味似乎还在口腔里久久不散,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味道的顾郗扇了扇手掌,下一秒手腕就被一截延伸出来的黑色黏液拉住了。
顾郗转头,“怎么了?”
此刻离开了海洋基地的光源,赛因才终于显露出几分被隐藏的醉意。
他直勾勾地盯着顾郗,蔚蓝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藏着一片云和雾,让人有些看不清背后的真实。
顾郗感觉缠着自己手腕上的黑色黏液紧了紧,酒水晕染出微红的面颊上满是耐心,他再一次询问道:“赛因,怎么了?”
“你……想回家?”很轻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性。
思维还有些朦胧的顾郗点头,“是啊,我想回家。”
“那里有什么,是你还在意的?”最初是涌动的黏液,很快黏液被另一只冷冰的手代替。
皮肤饥渴症的症状在这一瞬间被无声放大,赛因的手指眷恋地贴在顾郗的腕骨上,像是丈量、像是抚摸,指腹按压之下那层薄薄的皮肤很快就晕染出红色。
那也是一种压抑着的占有欲,顾郗无法知道在他说出“回家”两个字后,赛因心底充斥的阴霾有多么浓郁。
顾郗感觉到自己的皮肉在微微发痒发麻。
这样的皮肤不论是长在承受者身上还是进攻者身上都有种纯天然的色气,前者让你想要给予出无尽的怜惜,用厚重的羽翼将其拢在自己的守护之下;后者让你想要仰头亲吻,把纯洁无暇的神像卷入怀中。
赛因凝视着顾郗,那双蓝到不见底的眼瞳中藏匿了一切不可言说的欲望。
酒意朦胧,顾郗忍着手腕上的颤栗,歪头思考后,低声回答:“有很多……我的父母,哥哥,朋友,邻居家养的小猫……他们我都很在意。”
赛因一个一个字眼咬在嘴里无声重复。
有养育顾郗的人,有陪伴顾郗的人,甚至是邻居家的小猫也被能青年记挂在心里,可是在所有人里,却没有一个叫做“赛因”的。
即使他很清楚,对于未恢复所有记忆的青年来说,这样的选择和偏向是正确的、无可厚非的,可他却忍不住偷偷嫉妒——嫉妒每一个被顾郗记住、念叨的人。
翻滚的情绪像是一潭忽然沸腾深水,黑而沉,几乎藏匿着赛因一切见不得人的思绪,他想自己或许不该这么着急地嫉妒,说不定等顾郗想起来一切,就会选择他了……
可是,真的会选择他吗?
他所代表的是不见天日的黑暗,是充满绝望的实验室,是疯狂逃离后在雪地里奔跑的狼狈……
赛因忽然想不顾一切、不顾那些规则地留住顾郗,把人藏在深海巢穴之下,不管能不能恢复记忆、改变结局,只要能留下人就好。
忽然,熟悉冰冷的系统音出现在另一个人的脑海里——
【反派先生,希望您记得我们之间的交易。】
【任何破坏规则的事情都不允许发生,一切选择权都在他自己,您如果强行干涉,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
【——包括他。】
是提醒,也是警告。
其中一方也为此深受桎梏。
赛因猛地抓紧了顾郗的手腕。
“赛因?”被深海下奇妙的晚风一吹,越发感觉醉的顾郗晃了晃脑袋,目光有些呆呆愣愣地盯着身侧的人。
“嗯,我在。”赛因应声。
“你好白。”走路摇晃,却被牵得很稳的青年弯着眼睛,目光灼灼地落在了头发几乎挡住侧脸的默珥曼族人的身上。
被夸的赛因勾了勾手指,脸上神情不显,“是天生的。”
“但是很漂亮……”漂亮青年醉后的直球让人无法抵挡,“我喜欢。”
赛因:“……”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是这并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喝醉后的顾郗就像是被强行打开了赞美的开关,可偏偏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直白却又叫人脸红。
顾郗:“赛因,你的手臂肌肉看起来好有力量。”
赛因:“嗯……天生的。”
“我想摸摸。”
根本不会拒绝顾郗的赛因点头,主动把手臂递了过去。
下一秒,醉鬼却伸手拍了拍那副饱满的胸膛,甚至还满脸无辜,像是在征求主人的同意:“我还想摸摸,可以吗?”
赛因喉结滚动,声音微微沙哑,前几秒涌现出来的暗沉情绪也被这一夸、一拍清除得干干净净。他低低道:“……好。”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宠着了。
一路上,赛因半扶着小醉鬼回去,等给人擦脸、换衣服沾染了一身燥气后,原本乱碰乱撩的醉鬼睡着了,反倒是赛因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人半晌毫无困意。
窗外的萨卡什卡水膜向室内透进来几分微弱的光,就像是陆地上的月亮。
赛因伸手轻轻勾勒着顾郗的脸部轮廓,就像是在执笔画一副人像。
他低声询问早已经睡熟的青年,“……所以,你会选择我……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从赛因逐渐会恢复神智的那一天开始,就像是阴云雾霾般笼罩在他的头顶,如果是很多、很多年前,他一定很确定顾郗的答案,因为那时候的他们仅有彼此。
可是现在……赛因不敢确定了。
在他重复等待的时间里,他守护的宝贝身边已经有了别人,其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者是动物植物……他们在顾郗的世界中占据了太多影子,于是就显得依旧活在“过去”的赛因有些不那么重要了。
曾经凶猛的野兽从不会自怨自艾,可当他识到了回忆的酸甜,想起来曾经和“系统”交易的一切后,即使最初只想求顾郗一切都好,但在重逢后,赛因还是忍不住渴望更多……
他为青年掖好被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床的另一边,无声无息,不曾惊动睡梦中的人,然后躺在了对方的身侧。
盘绕在赛因身上的黑色黏液开始在夜间行动——
它们迅速扩张、匍匐,宛若一张巨大的、不止何处为尽头的网,从床的左侧到右侧,两床上的两个人紧密无间地包裹在一起。
肌肤相贴,密不可分。
就像是在冰谷之上一般……
深夜,睡梦中的顾郗却“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色——
冰天雪地之下,两个衣着单薄的孩子手拉手跑着,他们狼狈且可怜,睡衣上满是树枝划破的裂口,甚至连部分裸露出来的皮肤也伤痕累累。
昏暗的夜色下看不清人影,顾郗只能“看”到他们几番险些摔倒在雪地中后,有相互搀扶地爬起来继续奔跑,就好像身后追着什么看不见的怪物一般。
本身作为围观者的顾郗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如他们紧紧揪了起来。
雪夜,奔跑,破损的围栏。
两个看起来年纪不是很大的少年一路穿行,落雪也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直到远方的柏油路上模模糊糊出现老旧的货车,他们才在没有尽头的逃亡中得到了一丝帮助。
善良的货车司机让两个孩子坐上了后座,甚至贡献出了一件自己的大外套。
不知道是凌晨几点的天空,货车开往了少年们不知道的方向,但至少令他们暂时可以得到喘息。
远处的天空逐渐变亮,纷扰了整夜的雪花也越来越小,逐渐有了停止的趋势。
两个少年忍着困倦,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车窗边,他们张望着白茫茫的一切,就好像第一次见到。
梦境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顾郗以观众的角度“看”着一切,可缓慢转动的大脑却在告诉他:这其实就是你的经历,你是所缺失的那部分记忆……
是你——小希,和撒拉弗的过去。
梦中——
掉漆的货车摇摇晃晃,驶过无人的郊区,最终在天空将亮的时候,把两个无依无靠的少年放在了黎明下的一座城镇前。
这里古朴却又肃穆,在无人的清晨里几乎针落可闻。
两个少年依偎地站在一起,他们看到了立在城镇入口的木牌。
那落灰的木牌上,刻着几个被涂料染黑的字——
歌蓝,希多利亚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