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至简,人生如河。
世上修士便如观长河东去,若有所感悟,便能洗刷道心,如磨石,如琢玉。
锻体与悟道皆是修道之法,是以,道观中师父打坐也罢,煮茶也好,小时候的江浮白都以为那是在修行。但他长大后才知道,那些不过是师父消磨时光的法子。
他曾问:“师父,山中可寂寞?”
师父摇头。
他又问:“既然山中不寂寞,师父为何要消磨时光?”
师父笑了,用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浮白也可以入道了。”
人秉七情而生,世上最初的那些修士以为当摒弃七情方能得道。江浮白不知别人的道,但师父道观中的道并非如此,七情六欲乃是天工造物。要得道,不是仅靠割裂抛弃即可的。
“要经历,要体悟,知晓这世上情欲波澜万千,顺其波澜,感其本真。”
从前的江浮白不知世上情欲波澜,但是他在清醒之后看见季沉之时却不知为何想到了这句话。相识后,他曾因季沉生出过疑惑、担忧、恐惧和欢喜。他想,这些也是万千波澜之一。
季沉一直守着他,直到他醒来。
那双眸子越发清透明亮,眼底甚至有些隐隐的光泽,这是修为更上一层的表现。
季沉轻声道:“那潭水并非凡水,对修士有所助益。只是,你贸然闯入,那水将你当做生人涌入大股灵气阻隔,这会令你经脉一时滞涩。”
江浮白闻言试图运转灵力,确实不大顺畅,连手脚也不怎么听使唤。
“别怕。”季沉捏了一下他的手心,“待你的丹田将这些灵气炼化,经脉便会恢复如初,还会有所进益。”
江浮白点点头。
他们二人刚说了两句话,松溪和燕无痕推门进来。见了松溪,江浮白露出警惕之色,用力攥住季沉的手,季沉却递给他一个宽心的眼神。
松溪冲着季沉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莹润的小圆球递给他。
季沉默不作声地接了当着众人的面埋进了自己体内。修士藏物,可用袖里乾坤,也可借助法器外物,但直接藏入体内便是以丹田魂魄相护。江浮白知道这东西应当是重云丹,却没想到季沉重视至此。
季沉问松溪:“他还要多久才能恢复。”
松溪瞧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江浮白,道:“长则半日,短则一二个时辰。能得重云顶的天水洗涤灵脉筋骨,也是他的命中气运。”
说着话,她似乎对闯阵的江浮白没有什么好印象。而江浮白也确定了那石林处的阵中阵乃是松溪动手脚,却不想她有画阵移地的本事。
给完重云丹松溪就和燕无痕一道离开了,其间松溪只和季沉说话,而燕无痕却一直不发一言,倒像只是来看个结果。扶桑阁这一大局最终如何落定的,江浮白不得而知,但东西是归季沉所有了。
江浮白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你要走了,是吗?”
季沉没说话,只是点头。
入扶桑阁之时,他便说过自己要重云丹去救人,既然是救人便当是万分火急。现下重云丹到手,江浮白自然猜得到季沉是要走了。
一问一答后沉默许久。
季沉突然伸手触碰江浮白的嘴角:“记得我做了什么吗?”
语焉不详,但江浮白从他的动作和眼神中猜到,说的是他晕厥之前。
江浮白道:“渡气。”
季沉反驳:“是亲吻。”
江浮白不解,季沉突然俯身又在他唇上贴了贴,这次不是一触即分,也不是在水中。季沉的唇分分合合,纠缠着江浮白的唇瓣,继而变成不知足的吮吸和轻咬。那双桃花眼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江浮白,季沉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进骨肉里,再榨出其中浅淡的情意。
他稍稍退后,又额间相抵。
江浮白的唇比方才红两分,带着细微的水色,好看极了。
季沉放任彼此的呼吸纠葛,直到心口稍稍平静,他又问江浮白:“这下是什么?”
江浮白终于给了他满意的答案:“是亲吻。”
季沉笑了:“对,是亲吻。你要记得,记得这个,也记得我。”
这是季沉向江浮白提的第一个要求,任性的,霸道的,叫人捉摸不透的。江浮白看着他的眼睛,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情绪,眷恋的,不舍的,决绝的。
他就像是再也不会回来,却又霸道地不允许自己被遗忘。
江浮白问他:“你还会回来吗?”
季沉呼吸一顿,随即轻松道:“扶桑阁吗?说不准。”
江浮白摇头:“我是说,我们还会再见吗?”
季沉仔细地看着江浮白的神色,从中找到了一丝不舍和期盼,他满意地大笑出声。止住笑后,他扣住江浮白的手,低头将自己的脸埋到江浮白的肩窝中。
他沉声道:“只要我活着,我们一定会见面的。”
话毕,他突然扯开江浮白的领口,发狠一口咬在他的脖颈上。
江浮白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最终放任了他的动作,什么也没有说。季沉咬完,细细地舔舐了伤口上丝丝缕缕的血迹,疼痛便转为酥麻。
季沉的唇贴在他耳边,声音发哑:“要记得我。”
江浮白努力地扣了扣交握的手指:“好。”
次日醒来,房中属于季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他一个。窗外是不知何时开始连绵的雨,海浪滔滔,不辨天日。江浮白起身站在窗前,领悟何为寂寞。
他看着海,想的却是季沉不知有没有带伞。
转念又笑自己痴,看着依旧的屋子,心里却多出几分空荡。
重云丹之局扶桑阁内却是说这场不分胜负,丹药依旧归松溪所有,来自重云顶的奇人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何时去了。无人见过他真面目,也无人知道重云丹已经被季沉带走。
海上的雨一连下了数日。
江浮白提笔给师父写了一封信,交代了数月来的遭遇,用最后一颗玉英珠找了扶桑阁的人送信。
九居安似乎受了些伤,连着几日也不见人,居安馆也一并闭门谢客。反倒是阁主燕无痕,竟派人来请江浮白一叙,真见了面又没说几句话,只是连着下了两日棋。
燕无痕知晓江浮白的身份,与他多谈道法,又与他一道品茶赏景,倒也是个风雅无边的人。阁主独占的二十三层堆着无数书卷字画,又有侍女仆从伺候,日子倒和从前山上时差不多。
燕无痕问起江浮白往后的打算。
江浮白却道:“尚未定,当是随处走走。”
燕无痕笑道:“这话若是从那不靠谱的浪荡子口中说出来,我倒是信,不想江小道长也是这般随性的人。”
浪荡子?
江浮白一时没弄清燕无痕是在说谁,燕无痕落下一子道:“自然是那个不靠谱的大夫。”
江浮白:“原来是居安先生。”
听这一声先生,燕无痕又露出几分不屑来:“不过是半吊子手艺,外间都唤他一句先生,道长霁月般的方外之人何必被这些俗名所累。”
虽是方外,但这“俗名”乃是九居安的俗名,实在是称不上“累不累”的。
只是,江浮白不擅口舌之争,便只听未答。
燕无痕又道:“江道长出身不凡,入世想必是为看看这红尘人世。恰巧我这扶桑阁往来众多,若是道长一时没想好去往何处,不如在扶桑阁先住着。”
江浮白想了想,却谢绝了他的好意:“阁主好意留客,本不当辞。只是,这四海九州我才见过一隅。”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燕无痕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正欲再劝,九居安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朗声道:“人家不愿意留下,你倒是厚脸皮~”
“你!”燕无痕气闷,险些骂人,顾忌着江浮白在场才憋了回去,“此乃好客之道,正是扶桑阁的待客之礼,你懂什么?只知胡说。”
九居安不请自来,直接坐在江浮白身边,戳穿燕无痕:“切!你这胡话哄小孩子呢?你分明是知道江公子出身不凡,修为更是高,这才想留下人家好供你偷师!”
燕无痕扔了手里的棋子,再次炸毛:“你胡说!”
九居安幼稚地拿起棋盘上的棋子砸他:“我没有~”
江浮白松了捏着棋子的手,这棋是肯定下不下去了······
这两人吵了十几个来回,燕无痕终于没了耐心和气量,抬手便要叫人将九居安赶出去。不想九居安识相得很,起身便走,还顺道勾着江浮白的肩膀一道出门去。
燕无痕厌恶他的小人行径,走到房门前又骂了好几句,直到江浮白被九居安扯进悬台才罢休。
江浮白不知道为何阁主和九居安这般针锋相对,居安馆还能踏踏实实地在扶桑阁开下去。许是察觉到他的疑惑,九居安大方地告诉他一个秘密。
“此事世人不知,我虽不想认,但那厚脸皮的阁主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江浮白:“······”他倒也不是很想知道这个秘密。
见他面色不如从前,江浮白难得主动关心了他一次:“居安先生可是在十方境中受伤了?”
九居安摆摆手:“小伤,调理几日就好。”
听他这样说,江浮白就没有再说话,倒是九居安说起自己不日将要出行:“医馆里撑着门楣的几味药材被我用完了,正要出去找些。过几日我打算去一趟东陶泽,那里有我相熟的药郎,这时节还有些稀罕的药草可以碰碰运气。”
他俯身靠过来,眉眼含笑,语调悠扬:“江公子可愿随我同行啊?”
江浮白略想了想,没有立刻作答。
九居安又补充道:“东陶泽离四方岛不远,四方岛如今的主人乃是武林盟主季自青。”
悬台停下,江浮白走出去之后发觉海上的雨停了。
他驻足看了片刻才开口:“好。”
【卷一·完】
作者有话说:
我们卷二见,容我请个小长假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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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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