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找谢澜搭话的是嘉宁侯,祖上同谢澜祖宗一样,都是同大安开过皇帝一起开疆拓土的将军。

  只是子孙后代不如谢氏子,再出不来能征战沙场的将才了,也就渐渐没落了,成了云京中的闲散侯爷之一,再过不到三代,侯爵也没了。

  这代的嘉宁侯曾同谢澜一起是文慧帝伴读的候选人,不过这位性子懒散,胸无大志,直接被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淘汰出局。

  当时这事,一度让嘉宁侯府城了王公贵族们的笑谈,称当时还是十指的嘉宁侯是扶不起的阿斗。

  不过现在的嘉宁侯有端庄夫人,如花妾室,儿女六人,逍遥富贵。

  再看镇北侯府,只剩下了谢澜,常年镇守天水,九死一生,倒真不好说谁才聪明的那个了。

  其实,自谢澜随着庄公公踏入极乐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吸引了在场所有大臣的目光。

  谢澜虽然爵位中庸,但他是文慧帝的伴读,又是文慧帝能顺利登基的关键人物。

  回京才半月,便赏赐不断,圣眷正浓,可以说整个云京,没有比谢澜更得宠的臣子了。

  大臣们想上去巴结搭话,又碍于谢澜凶名在外,踯躅不前,犹豫间,被嘉宁侯抢占了先机。

  顿时,这些大臣就跟闻到肉味的狗似的,一窝蜂地围到了谢澜的身边,极尽谄媚奉承。

  谢澜哪里见过这阵仗,尴尬的额角冒汗,面容僵硬,唇角抽动着,说不出话来,也挤不出笑。

  握着绿玉酒杯的手不断的收紧再收紧,细微的裂痕悄然爬上了杯身。

  就在可怜的小酒杯要被捏碎时,殿内响起了太监尖锐刺耳的声音:“皇帝陛下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雍王殿下驾到——”

  谢澜听到雍王二字时,睫羽一颤,放下了布满裂痕的酒杯,随着群臣跪伏在地,从人群的罅隙中看到了玄色的衣摆先行而过,接着是紫金色的长裙,再是金红色的长裙,最后是颜色稍淡的玄色。

  在大安,只有皇帝和亲王才能着玄色。这是大安穿衣颜色上唯一的忌讳。

  文慧帝穿过跪伏的人群,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掠过,似乎是在找寻着什么人。

  蓦地,他看到了跪在最外面的藏蓝色的身影,眼底划过抹恶意的暗芒,唇角的弧度也要比方才大了些许。

  文慧帝落了座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正垂首坐下的雍王,才温声道了句众爱卿平身。

  谢澜随波逐流地道谢,起身规规矩矩地跪坐回了案几前,视线却一直往坐在太后下首的慕容锦瑜身上瞄。

  许是对宫宴没什么太大的兴致,坐在上面的慕容锦瑜凤眸半垂,神色恹恹,唇线平直,浑身散发着矜傲冷漠的气息。

  属于亲王的玄色银线暗绣的礼服,雍容华贵,被慕容锦瑜的气质一压,雍容中多了几分冷肃大气,比之坐在主位上,穿着龙袍的文慧帝更有帝王相。

  谢澜还是第一次见慕容锦瑜穿亲王礼服,在天水城,他都是穿月白或是雪青这样的浅色衣裳居多。

  怎么说呢,慕容锦瑜穿月白色色,宛如误入凡间的仙,冷漠疏离,不食人间烟火,让人不知如何接近。

  而深色华服的慕容锦瑜则更像是人间富贵花,大气雍容。

  谢澜看得眼热心热,许久不见的相思自心口喷涌而出,化成了两股热流,一股直冲脑门,一股奔着腹部而去。

  他忙垂下了眼,拿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宽大的广袖挡住了脸上的红,本想借着凉酒降下去徒然升起的火气。

  哪成想,这酒不仅没降下去温,反而将心中那捧火越烧越旺。

  谢澜长长地呼出一口酒气,强压下去涌出来的火气。待平静下来后,他单手撑着头,兴致缺缺地看殿中穿着桃红色衣裙跳舞的舞姬们,想着等下寻个好时机偷偷溜走。

  可这时机实在不易寻,谢澜等过了舞姬们献舞,等到了乐师们献乐,等来了满桌凉冰冰的山珍海味,还是没等来偷偷溜走的好时机。

  没办法,云京里的王爷们不多,都来参加宫宴,也不过六人。一人一桌,也仅仅是左右三排罢了。

  之后是公爵侯爵,再是一品二品三品的大臣,再下是伯爵子爵,四品五品大臣。

  谢澜近来圣眷正浓,布置案几的太监们为了讨好谢澜,特意将他放在了侯爵中的第一位,也就是说在文慧帝的眼皮子底下。

  人一走,就空出好大的一个空缺,文慧帝就是有眼疾,也能注意的到,着实是坑了谢澜一把。

  宴会不过才过半,谢澜已经觉得比和蛮族的王子们在战场上焦灼上几天几夜,还要磨人。

  他不愿意看那些缠绵柔软的舞蹈,也懒得动案上形状精美却死板的凉菜。

  可干坐着也不是那么回事,他只能执起快要空了的酒壶,再给自己续上一杯酒。

  谢澜才端起酒杯,还没等酒杯碰到嘴唇,就听到上方文慧帝唤他的名字,十分亲近的两个字,阿澜。

  整个晚宴一直耸拉着眼皮,宛如老僧入定的慕容锦瑜,蓦地撩开了眼皮,黝黑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落在了文慧帝的身上,没有对帝王的尊重,冷漠的,审视的,骇人的,就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

  文慧帝感受到了属于慕容锦瑜可怖的目光,裹在厚重龙袍下单薄的身体不可控地打了个颤,隐隐地畏惧自心底涌出。

  是的,文慧帝怕这个比他还小的小皇叔,从他幼时懂事的时候就怕。

  原因很简单,他的这位小皇叔在小的时候,会板着一张仙童似的脸,操起肉乎乎的小拳头,劈头盖脸地往他脸上落。

  简单、直接、粗暴。

  幼时的慕容锦瑜对待文慧帝,不屑用鬼蜮伎俩,从来都是不顺心地就上手揍人,打得被太后娇养的文慧帝鼻青脸肿,哇哇大哭。

  小小的文慧帝每次都会找父皇告状,可他的父皇只会问他为什么小皇叔会揍他,问小皇叔的手有没有疼,从不会关心他疼不疼,更不会训斥小皇叔一星半句。

  等着慕容锦瑜进了上书房,就不屑用武力解决问题了。彼时的文慧帝已经被他的小皇叔揍怕了。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包括恐惧。可是幼时的恐惧已经在文慧帝的心里生根发芽了,只要慕容锦瑜用那种恹恹的,审视的目光看他,文慧帝还是会怕的打哆嗦。

  惧怕慕容锦瑜,是文慧帝的本能。

  他恨死了这种本能!

  不过没关系。文慧帝眼底闪着恶意的光芒,他很快就可以让慕容锦瑜和谢澜这两个扎在他心底的刺,变得不幸。

  那边谢澜没看到慕容锦瑜与文慧帝无声地对峙,他脑中蓦地闪出了庄公公开宴前的警告,眉心倏地拧紧。

  宫宴上的礼节从简,谢澜跪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只是上半身朝上首的文慧帝转去,垂首抱拳,恭敬道:“陛下,臣在。”

  “阿澜许久不曾给朕庆过生了,今年朕的生辰,阿澜在,朕很高兴。”

  文慧帝这番话可谓是亲近非常,往细了想,都快超出君臣之间的情谊了。

  要不是因为谢澜是杀伐果断,战功赫赫的将军,保不准那些脑子里不琢磨什么好事的大臣们要怀疑谢澜与文慧帝的关系了。

  而谢澜这个当事人,和真正与谢澜关系匪浅的慕容锦瑜,都听得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

  谢澜心中膈应的很,不知道文慧帝这一出是唱的什么戏。不过帝王的话摆在了这里,他不接,倒显得他不识抬举了。

  “多谢陛下厚爱,臣虽远在天水,仍会在陛下寿辰当日,虔诚祝愿陛下千秋万岁。”

  这番十乘十的拍马屁的话,由别的大臣口中说出来,是虚伪奉承,可由谢澜嘴里说出来,让人觉得特别的真诚。

  这不,哄得文慧帝愉悦地眯起了眼嘛。

  “朕知阿澜忠心。”文慧帝笑道:“阿澜这些年在天水苦寒之地,为朕为大安守着这万里河山,就是苦了阿澜你自己了。”

  谢澜:“???”

  谢澜不解地眨了眨眼,道:“陛下言重了。”

  “如今天下太平,边疆安宁,朕也要为阿澜考虑了。”文慧帝温声道。

  谢澜一头雾水,为他考虑,考虑什么?他有什么值得文慧帝一个皇帝为他考虑的?

  慕容锦瑜心思一动,眉心蓦地蹙起道浅浅的痕迹,偏头看向文慧帝,目光凌厉骇人,搭在膝上的手缓缓攥成了拳。

  谢澜这边还没想明白,就听文慧帝接着说:“阿澜也有22岁了吧?”

  “回陛下,臣今年22岁。”

  文慧帝唇角挂着笑,眼眸中闪着细碎的暗芒,他微微偏头,恶意满满地看了慕容锦瑜一眼,见他眉心紧蹙的薄怒样子,心中无比的舒畅。

  他转头,看着下方恭顺垂首的谢澜,勾着唇笑,“阿澜你年前出征砍下了蛮族二王子的首级,朕一直未曾想好赏赐你什么好。这样吧,你如今还未曾成家,身边无人扶持,朕就赐你一门好姻缘吧。”

  谢澜心头大震,猛地抬起了头,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文慧帝说道。

  “朕的小皇叔文武双全,且还未娶妃,与阿澜实为良配。朕今天就做主了,阿澜与小皇叔结为秦晋之好,让钦天监挑个黄道吉日,尽快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