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光照耀皮肤, 血管青筋清晰可见,手术刀沿左颈部利落一划,绽出点点血珠,接着切口拉开固定, 暴露隐约跳动的筋脉。
纵使见过比之血腥百倍的场面, 但此刻相隔一道透明薄帘, 凌禹诺却坐如针毡,脸色刷白。
“不要死死盯着这边, 还有注意你的呼吸声,吵到我眼睛耳朵了。就算你不信神不信天命, 还能不信我的实力?”
主刀医生声音散漫,手上动作不停。
按要求调整呼吸, 凌禹诺极力降低存在感,然视线始终离不了无影灯下的患者。
他是该相信这场手术将圆满结束。
默文·兰登不愧为本世纪最耀眼的全能博士, 在最简陋的罩棚内一人分饰三角, 护士医生外加研究者, 同时进行着化验监测治疗, 记录下他看不懂的数据。
因此问题只剩下一个。
“你说让我留在这, 是需要我帮什么忙吗。”他趁化验间隙问。
全副武装的默文优雅转笔, 哈哈笑两声。
“刚才我胡乱说的。如果我不留你在这,那你就得在外面接受狂风暴雨的群殴了。”
凌禹诺哑然, 干巴巴坐看着, 直至缝合结束。
博士撩起薄帘, 如同八点档剧中的大夫拉下口罩宣布生死。
“好, 收工。”
“你帮他治疗好了?”凌禹诺难以置信起身。
没曾想, 博士竟给他当头一棒。
“治疗?谁说我要治疗他了,何况这家伙完全不需要我治病。我不过是想研究他很久了, 今天趁机——”
默文衣襟被拽,领口勒紧颈间皮肤,双脚离地数十公分。
他面前的男人已将礼数修养抛之脑后,两眼冒火。
“你什么意思。研究?”
“你把他当什么?”
“是死是活都无所谓的实验品吗?!”
三句质问音量逐级攀升,吵得默文嗡嗡耳鸣。他偏头举起手写板,嫌弃地遮挡唾沫星子。
“凌禹诺先生,金霁的现董事,行行好,麻烦把我的话听完?”
自觉失态,凌禹诺呼出气松了手,可目光锐利依旧死瞪人不放。
好笑打量着他,年轻博士调侃道。
“看来无论有没有实体腺体给你们Alpha咬,你们旺盛过头的保护欲照来不误呢。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肯让我给你的标记者动手术?”
但玩笑点到为止,默文抛出解释。
“首先,他身体不同常人,这你清楚。普通外物对他肢体无法造成损坏,程度过重的伤,短则几秒长则半日会自行修复,包括但不限于断手断脚。我见证过的极限是开膛破肚,肠子内脏流一地,大概两小时他又生龙活虎了。”
“其次,我的研究是针对他的旧伤。他这上蹿下跳神经病的性格,果然不是偶然。”说到这,默文手点向自己后颈。
那的疤已愈合,只留浅浅的肉色痕迹,是他腺体割除的证明。
“这是最脆弱的部位,无论alpha还是omega,甚至beta。因为这不仅有腺体,还藏着最复杂精密的神经,往上连通大脑,人的命门。一旦遭到破坏没处理到位,受损是不可逆的。”
这一番阐述给予足够冷静时间,凌禹诺大致明白对方观点。
心中渐生忐忑,他皱眉追问。
“所以你的结论是······”
“他情况好坏参半。我全方位检查过,原本因为他胡来的自我阉|割,他早该像所有狂血症患者一样失智发狂,变成原始野兽自我毁灭,曝尸荒野。但大概是傻人有傻福,唯独他,所有致命损坏避开主要神经,只剩语言中枢,可能还有部分认知、情感区域被影响。”
简而言之,如同机器故障。
在接收与运算的环节出错,导致言行举止、思考反应在某些节点出现匪夷所思的偏差。
“幸运在这,不幸也在此。尽管他的表现一直以来与‘正常’相近,照旧吃喝拉撒睡,可你也看到了,人类与蓝地能源融合后是最危险的集合体,随时有着毁灭自我、毁灭外界的风险,万一能源还有透支的变数,情况愈加无法想象。”
“他现在,是一颗炸|弹。”
路加·金固然是最独特的个例,成功逃出牢笼,野蛮生长。
只是其强过违背常理的力量,残损过重扭曲身心的缺陷,让未来永远充满不确定性。
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暴走失控,或把‘杀戮’当成玩乐,致使生灵涂炭。
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因为腺体缺失忽然衰竭病变。而能源浸透改造的躯体无法再接受常规治疗。
一旦出事,唯有死路一条。
种种不安招致烦懑,令人揪心,可未知于学者而言充满魅力,默文摩挲下巴,头脑运转,沉浸分析。
正忘我想着,思绪又被打断。
“你刚才说‘你见证过’。那么,你也是那实验室出来的。”
凌禹诺以陈述句质疑,不出所料得到肯定答复。
“是啊,我和他们合不来,且永远谈不到一块。那项实验我老早退出了,在他大脑特闹,把我那叔叔搞成残废之前。”默文指着帘幕后昏睡的罪魁。
博士法尔兰·兰登,名声可与默文·兰登比肩,同样毕业奥尔德斯,他为人低调,除了发表过几份轰动性的医学研究报告后,鲜少出现大众视野前,后来听说实验出意外,双腿重伤再也站不起来。
当时还曾替人惋惜,凌禹诺此刻恨不得杀回过去,直接将法尔兰从世界上抹除。
不知是故意而为,还是口无遮拦本性作祟,默文拉过椅子一坐,倒出连金毛犬都未曾告知凌禹诺的幕后趣闻。
以法尔兰·兰登为首的群体,早在狂血症问世之际就着手研究。
他们发现吸收能源超过阈值后,人体将会激发出深藏的、无法想象的潜力,而据感染程度深浅,感染方式的不同,实验体所呈现的变化各异。
于是,一个接一个能源站无端泄漏。
一批又一批无辜百姓深受其害。
他们围困在封锁地内自相残杀,被带走研究解剖,最终变成档案里冷冰冰的数据,存于不见天日的文档。
迄今为止,始作俑者们没得到满意成果,而这场仿佛永不停歇的研究,仍在以其他渠道和方式进行。
“那蓝地能源挖掘计划,你和元帅是有参与的,对么。虽然元帅退出得早,可惜还是玩不过那群老阴鬼。包括我也是,稀里糊涂上了贼船,发觉不对想抗议举报为时已晚,受制于人。好不容易想到逃跑,结果——我就到这里了。”
默文摊手,轻描淡写述说遭遇。
“这世道真可怕,别说做个好人,我想做普通人都难。”
“谁让你有着一颗无人企及的出色头脑。”凌禹诺难得夸赞,亦垂下头哀叹,“这么说,我祖父他也是被人暗中投毒,感染了蓝地。”
同样,还有被他软|禁在公司的郝元祺。
“直接注射的效果最明显,但依他的症状,我认为他大概率感染的不是单纯的蓝地能源。毕竟研究那么多年,他们该捣鼓出更多我不知道的‘惊喜’了。”
博士目光再回手术台,后话锁在紧闭的双唇之后。
长椅另一端,凌禹诺缓缓抬眼。
“如果,有办法阻止法尔兰·兰登再继续研究,是否等于将整个实验画上句号。”
讶异之余,默文瞥见男人眸中一闪而过的戾气。他出声反问。
“喂,你不是吧?堂堂凌家接班人,金霁大总裁,脑袋想什么呢?再者,就算你解决了我叔叔那变态老头,照旧有人继续他的实验。除非,一切的源头真没了。”
神秘而强大的蓝地,包括有待挖掘的能源地。
然而要毁掉蓝地能源极其产出点,又谈何容易?
目标愈发向不可能逼近,无力感指使凌禹诺后背抵墙壁,目光暗淡。
他原以为,他足够强大了。
可事实接二连三予以他重击,嘲笑着,叫他别不自量力。
静默中回忆到什么,默文蓦地啧嘴鄙夷。
“得亏路加·金知道跑,不然依我叔叔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心,现在他指不定像只配种牲畜,已经被标记生了十七八胎。毕竟契合度之高,变化之稳定的,只有他。而他也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逃出我叔叔掌心的。”
有意无意窥视身旁人,年轻博士道出推测。
“因此,我叔叔大概至今还在想方设法重新得到他。不惜一切代价。”
再度归来的寂静里,默文探查周遭氛围的转变。
人类自身没有改变环境冷暖的功能,但能天然感知他者的情绪气场。
当凌禹诺心中怨怒垒砌至顶峰,长椅另一端的默文仿佛被火舌银针辐射,如坐针毡。
他已摘除这世界里对omega来说最不利的腺体,不会因区区信息素就受制于人,可暴怒边缘的alpha,不是谁都敢直面的。
所幸,一个人变化救默文脱离苦海。
病床发出嘎吱声,继而仪器噼里啪啦倒地,疯狂报警。起因是路加·金大幅抽搐手脚,单靠蛮力挣脱严实的医疗用具。
悬挂天花板的隔绝罩已被彻底拽下,罩住狼藉场地。
“糟、不会乌鸦嘴怕什么来什么吧?!‘炸|弹’要炸??”
默文连忙跳下椅子,口罩戴半边,手忙脚乱冲上前想使用镇定雾剂。
孰料凌禹诺快他一步,撇开坚硬仪器,踢飞散落刀具,冒着随时会被重伤的危险,半搂半抱着,将白罩下的炸||弹按回小床。
“喂你疯了!?想死吗?”
默文震惊质问,嗓子喊破音。
凌禹诺强忍那股头皮发麻的颤栗,说不出也不愿说话,极力按着人,以防病患因拥有的恐怖力量伤到自身。
冲上来前,他还没考虑过自己会怎样。
他只是想着,绝不能再让对方受伤害。
或者,再度‘死亡’。
“……死。”
绝望字眼令凌禹诺双肩一颤,越拥越紧。
“我要闷死了饿死了渴死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起初,凌禹诺还没反应过来情况。后知后觉松手掀开罩,被如狼似虎的路加瞪得正着。仿佛是条件反射的保命哄人技巧,他立马开口。
凌禹诺:“奶酪芝士菠萝烤熏肉多味酱汁三明治金字塔加椰汁玉米奶油夹心面包配蓝莓焦糖布丁冰淇淋,吃吗?”
路加戾气全消,讨好感激似得将凌禹诺一抱,嘹亮高喊。
“吃!”
默文:“……”
长达十一小时的手术圆满收官,以路加·金生龙活虎出现在一众人前,大吃大喝落幕。
最高兴的当属米洛尔,对路加有求必应,所有存粮全数供上,一会儿让人吃慢点转头又说吃快些再添饭,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伊尔有些后怕,不过还是站在桌旁,防止不法分子打搅。
不法分子分别为全尼赫尔公敌,凌禹诺。
古怪且对米洛尔心怀不轨的博士,默文·兰登。
而他等不及路加吃完就先向凌禹诺招手,领人走出酒吧门外,开始秋后算账。
“早在那家伙说跟你签什么狗屁合约的时候,我就该阻止的。”伊尔开门见山道,“既然大老板也看到了,你跟我们不是同一世界的,那劳烦您今天之后就回您的金霁集团过好日子,不要再来尼赫尔蹚浑水。”
凌禹诺嘴唇动了动,半晌,平静回以两句。
“好。”
“不过如果我要走,我要带他走。”
伊尔一挑眉,毫不吝啬地开始释放信息素施压。“大董事你是听不懂人话么?他不可能,也不会跟你走的。就算你昨天趁人之危——啧,反正,路加·金绝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你还没问过他本人的意见。”凌禹诺不为所动,反问道,“你又是如何下的定论,我和他,和你们非一个世界,一个阵营?”
习惯在尼赫尔与□□头硬碰硬,不擅长谈判时讲大道理,伊尔难免占下风,犯难中咬了咬拇指指甲。
凌禹诺:“噢。”
伊尔:“干什么。”
凌禹诺表情变得古怪,握拳抵在唇前,摇摆不定着。最后还是开口。
凌禹诺:“被打到又拉又吐漏尿很黄的伊尔。”
伊尔顿时脸爆红,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你、你怎么会知道?!等等,你是——”
“他是第一个用枪顶你脑袋,把你吓尿的‘童年阴影’。”
金毛犬的声音陡然响起,不仅把伊尔吓得连退数步,也把凌禹诺脑中一白。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只金毛犬,像凭空闪现出来的。
而且,这条狗一直在他家,怎么知道他们在这。
“不要紧张,我昨晚就跟着你们车跑出来了,就是路上耽误了点时间,现在才到。”金毛犬仿佛能看穿人想法,悠悠甩尾走进门后。
末了,回头来句调侃。
“顺便一提,你发小比你先发现这里哦。她要安顿凌天雀,比我慢出发,过会儿就到吧,差不多十分钟。”
夏莉早知道?
一股闷气莫名升腾,当夏莉驾驶同事的车抵达门口时,迎接她的就是凌禹诺的阴沉黑脸。
“别问,我和他们保证过我不泄密,反正现在你知我知,皆大欢喜。”她有先见之明地抢话。
言之有理,迁怒也于事无补,凌禹诺放弃问罪转而叹息。
“起码你可以告诉我,他的伤。”
这样他或许能更早察觉什么,更早做出什么去弥补。
“夏莉。我想请你替我做一件事。算我求你。”
“什么。”
“帮我,给他办一个ID。不是为了应付祖父和他登记用的假身份,是从今以后,只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存在证明。拜托了。”
自小到大从未被凌禹诺这般乞求过,夏莉莫名眼底发烫,感慨万千。碍于脸面,她以摇头发笑掩饰复杂心情,末了放软声音,凑近含笑轻声问。
“所以……这就是两次吃了你的心的恶鬼吗?”
尽管脸热是自己的感受,可凌禹诺欲闪欲躲的飘忽目光难逃女人法眼。
而这个昔日好友兼追求者竟迫戳戳他肩膀,迫不及待开嘲。
“可以啊,凌禹诺,你教凌天雀禁止早恋。结果自己乳臭未干就卖给别人了。我前些天还和荆一鸣两个人谈起奇怪,你这种挑剔脾气,居然会看上个成天生事的‘□□球’。”
摸摸脖子,抓抓乌发,凌禹诺无话可说,最后苦笑一叹。
“可是,他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
更不记得那个约定,不记得曾一度把他推出心间炼狱的共处往日。
“那有什么。我看你俩不是照旧打得火热。”夏莉重重拍打凌禹诺肩膀,由衷劝告,“小心别一年抱俩,我怕元帅会幸福得人变傻。”
“什么俩啊?两杯热可可牛奶泡干酪?”
伴着咀嚼声,吃半饱的路加·金怀抱零食闪亮登场,脚边跟着金毛犬,左右伊尔米洛斯相伴,身后浩浩荡荡跟这一众omega。
苏醒后的他满头银发未变,但眼眸不再血红,有足够食物垫肚,他又是那个没心没肺乐天派,迫不及待与凌禹诺分享。
“小诺诺诺,这个玉米棒好好吃,你要不要来一口。”
没等凌禹诺答复,伊尔那方已炸开锅。
“金先生?您要把吃的分给他?”
“您在开玩笑吧。”
“不,这不可能发生……”
未见证过路加·金离谱上天的恐怖护食表现,凌禹诺不理解这帮人夸张过度的反应,而不喜甜的他开口婉拒。
凌禹诺:“不用,你吃就——”
‘好’字未说出口,香甜玉米棒塞了满嘴,碎屑掉在衣领。为不让这‘凶器’戳进喉咙,他不得不咬下一半,和某人一样嚼得嘎嘣脆响。
“好吃吧,闻起来和你很像哦。”语毕在自己身上嗅了嗅,路加点头,“我身上现在还有你的味道呢,但好奇怪哦,明明这次我没跟你一起泡澡啊。”
受他充满活力的笑感染,凌禹诺亦嘴角扬起。他情不自禁伸手,拭去对方脸上的碎渣。
“因为我临时把你标|记了,不过你的话,味道过几天就会散了吧。”
“可是很好闻啊。那你之后再来几次呗。好嘛好嘛!”
凌禹诺:“你想要的话,当然可——”
那瞬间,好像被无数凶狠眼睛怒视,凌禹诺下身一紧,脖子凉飕飕。
不,不是好像,他就是被层层‘护卫’死死瞪住,仿佛想将他生吞活剥。
金毛犬仰起头,为凌禹诺的酸爽预感总结。
“你死定了。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