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原来你真是鸡窝窝里跑出来的吗?糯米棒。”
大象滑梯顶端, 赤瞳男孩说着,满脸震惊地站起。
而在他旁边,凌禹诺深深吸气,一再忍耐并纠正道。
“不是鸡窝窝, 是金霁集团, 坐落在所有安全区中心的最大集团之一。另外, 我不叫糯米棒,我是凌禹诺。”
听他重申完, 对方若有所思坐下。
突然又扭头看着他强调。
“糯米棒是不好吃,所以你果然还是玉米棒啊!”
凌禹诺:“······”
为什么就非得把他跟什么棒扯上关系么?
半个月与这人同吃同睡同进出, 他抱有百分百的诚意重新与人相处相识。但除了他被欺压整蛊得更厉害,情况貌似和之前没差。
若真要说收获的话, 他发现这能打能抗的家伙竟是个文盲得算一件。
但对方嘴里常蹦出奇怪的深奥语句,有从别人那听来的, 有模仿晨间广播的。总而言之, 种种迹象表明其学习能力不低, 只是缺乏时间和悉心教导。
短暂的气愤过后, 凌禹诺没辙摇摇头, 他将手中的白面包掰成一大一小, 大份的递给对方。
“算了,之后我会慢慢教给你。这个我吃不下了, 给你吧。”
因为表情浮夸, 他面前的人由惊讶转为感激涕零的过程显得无比滑稽。
而且不知是否是故意的, 接过他面包时, 这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 甚至蹭到他衣领上。
“多米诺!你果然是最好的!以后、以后一定会成为你爸爸我最自豪的新娘的,那样的话, 我明天出去被车撞死也能幸福的笑出来的,呜呜~~”
‘撞死’一词令凌禹诺眯眼。他目光难得锐利,质问道,“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可惜他威压尚可杀气却不足,暗含不满的质问没引起任何反应。对方如饿死鬼投胎,光顾着狼吞虎咽理都不理他。
不过身体异于常人耗力又多,狂血症患者需要的食物量确实要比普通的同龄人多上数倍乃至数十倍。
舜辉的中层管理员不会特别关照唯一的狂血症,使得他天天听到这位仁兄肚里打鼓轰隆作响。担忧又无奈得不行。
“你吃慢点,没人跟你抢,我这里还有很多。”
“别又咬到自己手指了,下嘴前注意点啊。”
“喂、小心手!唉,真的是······”
像一位老母亲看着自己不省心的老大儿,凌禹诺不自觉唠叨不停,就这样到午餐结束。
吃饱后的犯困期是对方睡觉以外全天最安分的时候,抓住这机会,凌禹诺终于把酝酿到现在的话说出。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你来着的。”
太阳晒得全身暖洋洋,赤瞳男孩眼皮耷拉,十分自然地翻身拽过他的腿躺上。半天才哼哼唧唧道。
“嗯?噢噢嗯呢,你说呢,我听着呢。”
被人膝枕像是饲养的宠物扑来撒娇,凌禹诺下意识绷紧身体,说话磕巴。
“就、呃,那个——我想问,咳!你有没有名字。”
他花费几天时间准备的循序渐进式套话,竟因紧张忘得一干二净。
“名字?”
打盹的人突然睁开一只眼。
猜测对方可能没有完整的‘名字’概念,凌禹诺清了清嗓子,缓声解释。
“就是像凌禹诺,金霁集团,米兰夫人的米兰,还有那个伊尔等等,这些都是‘名字’。只代表他们自己。只代表你的,独一无二的称呼。”他说着鬼使神差伸出手,点了点对方心口。
试探的接触没被拒绝或引来狂揍,他心生一丝窃喜,又说道。
“互相介绍名字,是关系更进一步的必经环节,我已经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就差你的了。”
但这家伙反而兴趣缺缺起来,两眼眯着只剩小缝,没了声。
看起来是要沉沉睡去。
凌禹诺哪愿意就此放弃,轻轻地摇晃着人。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我一直喊‘喂’,‘你’什么的,非常不礼貌。这要是在家,我肯定会被斥责惩罚了。”
“你就告诉我吧,好吗。”
为套出名字他不惜服软请求,逐渐升至高空的太阳晃了他的眼睛。就是这么一合一闭的空档,他被膝上人睁大的纯色红眼震到。
“没有。”
说话的人眼神清明,也不见困意。向他重复了第二遍。
“我没有。”
内心交织着诧异畏惧与怜悯,凌禹诺不由得开始怀疑米兰夫人早就知道这人无名无姓,是彻头彻尾的‘无藉户’。
也对,从第三站那个人间炼狱爬出来的孩子,又谁会在乎他的名字一说。父母在哪都成谜。
无奈又沉重的一叹,凌禹诺不再退缩,垂头继续与人相视。
其实习惯了之后,他也不觉得赤瞳有多恐怖。
“没有也没关系,你可以替自己决定你喜欢的。”
他的话让对方皱眉沉思了很久,最后憋出一句话。
“为什么要我决定?”
凌禹诺干咳一声,好歹压下突如其来的笑意。
他算是明白了。
只要这人说话简短又直接,那就是在表达心里真正的想法。而一旦开始油腔滑调不知所云,就是在胡乱使用自学的交流用语。
当然,能正常又一针见血的发言是少之又少,先前发觉他的来历勉强算其一。
摁住嘴角遮掩笑容,他更从容地问道。
“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能帮你······”
听他说话的人目光陡然凌厉,一瞬窜起,脚踩栏杆。
凌禹诺跟着起身,颇为不解,“你怎么了?”
但用不着对方解释,他也看到前方乌泱泱靠近的一群人。
走在最前头的都是‘老朋友’了——第一天来找他茬的伊尔极其跟班。但当时被红眼鬼打岔后,这伙人见了他基本绕着走。
不像今日,破天荒的大摇大摆逼近,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终于找到你们了啊。”伊尔上来就直指他身边的人,“狂血症的该死怪胎,和——弱不禁风只适合去卖的哑巴,哈!”
令人作呕的口吻和阴阳怪气的大笑,意外能点燃他的怒火。
然而却有人先他一步反击。
伊尔口中的‘红眼鬼’跃下滑梯,没像上次直接踩脸问候,反而神秘兮兮凑近,却声音全开提醒道。
“小心啊,你又漏尿了啊。等会儿全被他们看到了就惨了啊。”
凌禹诺:“······”
安静中没停几秒,这人又点头补充道。
“伊尔,嗯,我说的就是你。上次被我打到又吐又拉的伊尔。还有你一直都有点上火哦,嗯嗯很臭。”
凌禹诺哭笑不得。
这会儿他是不是该高兴,对方好像体会到‘名字’的独特代表意义了。
但不妙的是,敌方已经完全被激怒。
“你给我闭嘴!闭嘴!——”
伊尔满脸涨红,恼羞成怒之下挥出数拳却都被轻松躲开,连报复对象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摸不着。
而就在凌禹诺以为,这又是一场以‘红眼鬼’大胜‘红发伊尔’为结局的乏味战时,他目光敏锐一扫,发现了伊尔裤腰上别着的物件。
红眼鬼伸手作势要摁伊尔的脸,伊尔后退半步,右手探向自己腰间。
决胜的千钧一发之际,凌禹诺一改往日娴静。他犹如天降神兵跃出护栏,又快又准,径直撞飞身材高大的少年伊尔。
二人齐齐倒地,一柄手掌长的深蓝短|枪从他们身下滑出数米。
凌禹诺的行为无疑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尤其是在他们后方,那匹瞪圆了眼的恶鬼。
在舜辉以来,从未有过这般不知所措的神情。
因为在这以先,从来没有人曾站到过他跟前,做出保护的姿态。
其余人仍因战况突变怔神,唯有那一高一矮栽倒的俩人几乎同时爬起,彼此狠狠挤兑冲撞,冲向几步外静静躺着的枪|械。
无奈败在身形限制,凌禹诺被蓄意一推后失衡,扑倒时又倒霉的脑门先碰地,瞬间头破血流,双耳嗡鸣。
也是这一刻,呆愣的恶鬼身躯猛颤,不再显露平和的气息。
趴倒后的凌禹诺只觉世界天旋地转,仿佛出现了幻听,耳边回荡着此起彼伏的绝望呐喊、呼救。
以及那堪称世间最为冷酷的子弹出膛声。
豪车被熊熊烈焰吞噬,而在火光前,最爱他的父母和从小照顾他的保姆在枪|口前一一倒下,恐惧则永远定格于他们空洞无神的双眼。
这才是纠缠他不放的真正噩梦。
瞬间睁眼意识清醒,凌禹诺撑起身体回归现实。
他看到混乱的游戏场上人群四散逃开,金属架的滑梯被连根拔起,砸在联排木秋千之上。
伊尔紧靠毁坏的秋千,手握着枪狂抖不已,身后没有退路,更无活路。
因为将他逼到角落的不是别人,正是姿态奇怪的狂血恶鬼。
佝偻着背,十指拢着犹如锋利尖爪,这模样活像是猛禽学人站立,古怪至极。
自知死到临头,伊尔早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更无暇顾及自己裆|部淌出的淡黄液体。
凌禹诺暗道不好又一次扑上前。
他目标却不再是伊尔,而是被他两手拼死箍住,第一次真正失去理智的恶鬼。
也不知是他小宇宙爆发成功,还是即便这情况下恶鬼仍对他收敛力道,他竟成功拖住对方的脚步。甚至还把人往后拉了拉。
但这也仅仅维持数秒。
他的阻拦在狂血症的疯狂面前作用微乎其微,只是一眨眼,恶鬼又拖着他直接闪到了伊尔面前。
凌禹诺不得不承认,这会儿他是真的怕极了。
于是顾不得其他,扯开嗓子竭力嘶喊。
“停下、快停下!”
“你看看清楚,我没事!真的!”
对方行动的速度有所放慢,却没停止的征兆。他揣着狂跳的心又是伸手一搂,语速飞快但字字清晰,更是极力恳求。
“求你停下来,不要再这样了。”
“米兰夫人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还有我也是······”
他说着声音渐弱,却如下定决心绕到对方跟前,四目相对。
“你不是鬼,你听到了吗。”
直面狰狞骇人的脸庞,他眼眶泛红不是因畏惧。而是怀揣难以遏制的怜惜,一再重复。
“你不是鬼不是怪物更不是该死的东西。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会保护你,相信我······”
由疯狂恢复平静的一瞬,美好如乌云飘散,露出完美皎洁的明月,可他来不及喜极而泣就被人反手拉拽到身后。
子|弹贯穿了对方的左肩,他惊慌失措搀住人,踉跄着站定。
枪|手咬牙切齿,第二枪已蓄势待发。但在他有所行动前,乌发男孩冷眼一扫,其中的阴鸷之色竟硬生生将他瞪退,萌生怯意。
趁这间隙,凌禹诺立即将替他中弹的人转移到小屋。撕下衣服包扎止血,处理速度快到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而完成这一切,他终于带着满腔怒火再次出现。
伊尔仍持枪抖得厉害,见他靠近还试图扣动扳机,却被他一脚踢飞。
枪被他捡起,稳稳当当握在手中,相隔数米远仍精确瞄准红发少年眉心。
“枪不是你这么握的,看到了么。”
娴熟犹如练习过千遍万遍,射|击前刻意调整角度,不偏不倚打在左肩上一公分的铁架。
子弹在金属上炸裂,声音直接让少年从狂抖变得像尸体僵硬。他看着矮小的男孩面色阴沉逼近,最后用黑漆漆的枪口顶在他额前。
分明容貌昳丽惹人喜,贵气天成如美瓷,可凛然俯视他犹如在天睥睨蝼蚁,比起‘红眼鬼’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要再有下一次。对他,对我,或其他的任何人,若敢有半点伤害意图······那下一次,我就瞄准这里。不管你逃到哪里,逃多久。”
这是胡编乱造,还是如实警告,几经波折吓傻了的伊尔还分得清的。他不敢再有丝毫非分之想,拼命点头保证,被冷眼默许后才起身,连滚带爬逃离这是非之地。
闹剧的始作俑者才跑远,凌禹诺便迫不及待钻回小屋。
夺来枪的目的最主要是为了确认它是否有其他功能。现今市面上流通的子弹都可经过改良,携带毒性、腐蚀性、麻|痹效果等等层出不穷。若是这样,他单纯的止血包扎,根本救不了人。
掰开弹匣倒出子弹,果然能嗅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臭味。
这不是舜辉福利院的医师能解决的。
眼见毒性起效,昏迷之人双唇紫青,鲜血狂流不止,自己却只能干看着,凌禹诺如泄愤重重锤向地面。
时间流逝得忽快忽慢,经过深深的挣扎,看向伤者的神色数次变换,他最终咬牙背起人,却走向了舜辉大门口的联络站。
当班的老先生认得他,发现他背着的人以及身后一道长长的血滴路,吓得顿时从椅子上跳起。
他反而是最冷静的那个,一字一句要求,铿锵有力。
“麻烦给我公区紧急通讯器,我要联络市内······联|邦总部,金霁第一负责人兼北区统帅,凌钰荣。”
所有声音扭曲,一切画面远去消失于黑暗。
舱门大开透下白色强光,当眼睛适应四周时身体和意识才跟着运转,明白这已不是那个已独立运作的游戏世界。
而是现实。
“陆知行先生,您还好么,有哪里不适应的么?”
呼唤声起到二次唤醒的作用,白卵舱内发怔的陆知行总算回魂。
他转头,对担忧的人造人扯出一个微笑。
“我很好,D。为什么突然让我出来了。”
D指向上方悬浮平台的仪器,解释道。
“因为重启后的负荷远超之前预算,现在不只是两个锁定能量体所处的夹层开始组建,其他的也在同步重启,我怕您承受不住这样的巨变。”
他拍拍对方手背,温声宽慰,“无妨。这是意料之中的。只要我们的程序改写能成功取消‘核心制’,那么它就不会再出现一击即溃、或被随意篡改的脆弱构架。就像现在你我身处的地方,我们的这个世界。”
D似懂非懂眨了眨眼,伸手想将他扶出来。
可他摇头拒绝了。
“准备一下,我们进行第二次进入。”
“可是、陆先生,现在正值重组时期干扰最严重的阶段,你再进去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面对人造人的诧异不解,他苦笑着解释,语气迫切而恳求。
“因为这是我的愿望,D。到今日的种种为重启而做的准备,就只是······期待着这一刻的再会而已。”他拿开人造人的手,点头示意,“我知道这样有风险,但你放心,我不会出事的。毕竟,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样的地方了。”
而且如果要他在这放弃,那才是让他在遗憾悔恨中度过无尽永生。
发现他决意已定,人造人只得顺从,再次为他合上舱门并提醒道。
“请做好准备陆先生,二次进入马上倒数开始。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提前告知您,因为数据的运算速度和我们的时间流逝是有差异的,所以您这次进去后,降落区间大概在原有基础上的十到十五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