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 午间太阳悬在正上方。
在所有人都会机智选择躲避,远离灼热阳光的时候,阳江旧校区的操场上,栽满浅粉绣球的花坛边, 一道身影伫立于此。
四下不见他人踪影, 他却不耐烦的啧嘴, 似是和对面的谁说话。
正常人的眼里,是这么副诡异场景。
但在大手一挥驱赶人的陆柳鎏看来, 他面前正排着仿佛望不到头的长队。他则是告解室里的神父,一一应对前来忏悔倾诉的鬼。
“好了!我不想听你怎么在大洪水里三天三天不吃不喝, 在树上举着你儿子救命了。你儿子活得好好的,结婚生子事业有成, 现在九十多岁了没老年痴呆没尿失禁没掉牙齿,正抱着孙子逗呢。给你地址, 看完就走, 下一个!”
满身泥泞, 头部凹陷半边的妇人停止诉苦请求, 青灰色的脸上终于浮现暖意微笑, 跪拜感激着消散在原地。
她后面的小孩跨出半步, 自然而然接上顺序。
靠着花坛捏眉心的陆柳鎏显然已在暴走边缘。但还是极力保持温和口吻。
“所以咧,你是怎么了?”
女孩同那妇人一样, 湿答答的全身沾满泥沙, 手脚上缠着水草枝条, 毫无生气的脸僵硬苍白。被他询问后, 朝他伸出手。
手臂断肢应该来自久远时代的木偶玩具, 留着树木独有的年轮纹路。
沉默对视半晌,陆柳鎏撇撇嘴, 不禁嫌弃地开口道。
“小可怜,如果你是要用这个贿赂我,那也太磕碜了。”
幽魂张嘴没发出声音,他却能听到真切的回答。
‘阿嬷给我的囡囡’
‘我找不到了,它被水冲走了’
声音如所有稚嫩孩童般清脆,却在某些地方没有起伏,散发着森然死气。这列排队的群鬼不比之前的河星雨,曾被天灵滋养守护,又有他助力得以亲自消怨,能变的相貌清爽,拥有完整的记忆。
横死天灾,飘飘荡荡数十年,这群人魂大多失去往昔记忆,忘却真实自我,仅剩的执念是将他们绊住留下的唯一原因。
这女孩执拗不肯离去,居然只是为生前最喜爱的玩具,像这般荒唐怪诞的理由,陆柳鎏已经不会再少见多怪了。
不愿浪费太多力气,他叉腰俯身,煞有介事地劝说。
“小姑娘,听我一句。玩具这种东西啊,会因为是第一个得到才难以忘怀。等你得到新的更好玩更漂亮的,原来那个只需要在心里怀念一下就仁至义尽了。”
可听完他的话,女孩仍固执伸直手臂。
‘是阿嬷给我的’
此时在与泥污下那对黑葡萄般的眼睛对视,他感到无奈,大掌盖在对方头顶。
汹涌山洪卷起滔天骇浪,无情且疯狂的漫遍街道,没过房顶,所到之处家毁人亡,哀嚎呼救不绝于耳。在洪流中,下身瘫痪的老人与年幼懵懂的女童被抛弃在家。
参杂泥沙的水涌入门窗时,自知无处可逃的老妪照常抱起孙女,轻哼歌谣哄其入睡。
没有恐惧和挣扎,水中溺亡的激烈瞬间,就因那首咿呀歌谣而化作舒缓涓流。
周围光线未变,眼神放空的青年瞳孔缩放一变再变,最后聚焦恢复原样,也放下手予以答复。
“在发芽了嘞,你奶奶跟你的小木偶都是。在山上还是俩邻居的杉木,阳光充足长势好,可以的话能活得比这个镇子都长。”
女童微笑舒展眉头,似开心,似释怀,珍重抱牢那截断臂,同刚才的妇女一样,身影缓缓消失。
此时正艳阳高照,陆柳鎏活动着脖颈手腕,透过摊开的右手掌窥探刺目阳光。
白皙肌肤下不见血色,即使在这暴晒几小时太阳,他的体温依旧徘徊在正常范围以下,冷得像块刚解冻的肉。
能维持到这种程度,已经算好的。至少脏器仍正常运作,感官并未弱化。
与有衰竭征兆的身体相反,属于他的力量,正逐渐靠拢顶峰时期。
观过去,窥未来,被准许越过界限干涉天人两界。
而这些力量为保证良性循环,都给他用在积德攒福报上了。原本这些事都是陆景玉在做,他则随便指点江山要么干脆撒开不管。
以手遮挡阳光,陆柳鎏望向完全没有缩短的队伍,顿时垮下脸。
“还说‘帮人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你不用浪费宝贵的力气’,现在完全就是我一肩扛啊!为什么会来这么多?!鬼节都不见那么多人出来蹦迪的啊!”
他散发出的怨气毫不逊色于凶煞恶鬼,正咬牙怒骂着,身后花坛窸窣响动,探出颗橙红色的小脑袋。
“先辈,我按您吩咐的,把附近符合条件无法往生的人魂都聚集来了。”
化回黄鼬拟态,林若的声线仍有是人时的风度翩翩,温润如玉。但很可惜,他没挑准出现时机,撞枪|口上了。
于是后颈肉被揪住,他整只被悬空提起,对上让他压力剧增的笑脸。
“我说啊,怎么一个早上都不见少只见涨的。原来是你好、心扩散消息啊,你当我是慈善家的救济中心吗?”
陆柳鎏边说边施加力道,把人家小神碾压得够呛,说话哆嗦毫无尊严可言。
“可、可是先辈,现在陆景玉不在,您要是不继续维持这福泽,您这——”
感受对方释放出的摄人威压,林若当即噤声,缩起爪子夹起尾巴。
“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却一条兽皮围脖过冬哎,木林森。”
好看的笑脸就因为这句话,在林若眼中瞬间成了堪比噩梦的恐怖画面。他哪还敢再多嘴一句,申辩自己不叫木林森,是林若或者槡。
陆柳鎏对毕恭毕敬的小黄鼬并无恶意,随口恐吓后,扬手又将人不轻不重甩回地上。
“拜托也得稍微考虑一下你哥哥我的感受啊,我每天加班加点,补习课都翘掉就为过来接客,鸭子都还有休息的时候,我可太没人权了。”
苦于应付不来蛮不讲理说胡话的先辈,林若只会挠头搓爪爪,不敢吱声。
谁知这模样反倒惹得陆柳鎏更生闷气了,嫌弃自语着。
“嘁,无趣。”
垂眸算了下时间,他头也不回朝身后等着的长队挥手。
“今天的知心哥哥疗愈室服务到此结束了,至于下次嘛——看我心情再来。照样先到先得哟。”
现在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是种变相的宽慰世人。
可巧得很,他最厌烦的就是这等无用事。
黄鼬一路紧随陆柳鎏身侧,用着只有他们能听清的音量汇报。
“十分抱歉,先辈,您说的地方我能找的都找过去了,可陆景玉都不在那边,有几处虽然有微弱感应,可那大概是他在这之前就留下的。还有······”
在这停顿片刻,林若又道。
“还有您让我看着渔婆,她似乎气数已尽了。但这些天好几次我都以为她快去了,她却又能恢复回来。”
对所听并不意外,陆柳鎏低声只吩咐一句。
“最近我不会靠近那边一步,你继续帮我盯着。”
黄鼬应声说是,一溜烟钻回灌木,而陆柳鎏则扬起灿烂得夸张的笑容,昂首阔步朝大道上走去。
迎面走来的董梓玥先是瞪了他一眼,随后当他是空气,作势要从他身边经过。
陆柳鎏哪会让人如愿,继续死皮赖脸的跟在旁边。
“终于下课了呀好妹妹,那么跟之前一样,我的作业交给你了哦。”
董梓玥白眼一翻,没好气地回应,“你自己写。”
“可我都没有去上课,我都不会做,要被老师批哒。”
董梓玥一听这话,顿时来了气。
“谁叫你不请假直接翘课?!”
年级第一,热爱学习到能把屁股粘凳子上的学霸,突然在暑期的补课里成为三分钟就要翻窗翻墙的逃课生。得亏她还有在老师那打掩护,声称陆景玉最近身体不适早退。
否则这哪里还瞒得住?
之前还说能装得更陆景玉一模一样,结果现在还不是连装都不想装,继续随心所欲想干啥干啥。
对身边笑嘻嘻的人意见极大,董梓玥不禁腹诽。
而且这人逃课败坏陆景玉名声也罢了,居然要莫名其妙等她一起回家,美名其曰保持习惯进行完美伪装。合着这伪装还能只挑部分的?
董梓玥一路沉默,听着另一人扯东扯西的废话回到家。
但聒噪声在进门时戛然而止,陆柳鎏终于变成了陆景玉。
原因是家中摆好饭菜的陆千琴。
“妈,我们回来了。”
董梓玥率先呼唤着,故意超过身边的假陆景玉。
这是令她重新对妖怪陆柳鎏心情复杂的事。包含谴责担忧,与一点微不足道的矛盾感激。从刑图镇回来的四天里,陆柳鎏其实基本没再做过出格的自曝行为。
反而很好地扮演着陆景玉,欺骗着她母亲。
转身看见他们,陆千琴露出微笑,招呼俩人赶紧坐下。
“我老哥呢。”董梓玥放下书包问。
“他说约了朋友一起吃饭。”陆千琴难得在提到儿子时不再愁容满面,打着饭说道,“我看最近都带课本练习册出去学习,这是找到好学生朋友给他补课了么?”
“何止是朋友哦,未来给你带个女朋友看喽。你可得擦亮眼睛,别把什么妖精狐媚子惹进门,把婆媳关系升级成世界大战。”
将董梓玥的尖酸语气解读为别扭的关心。陆千琴笑得更深了。
“目前学习为重,感情的事不急,不如你负责监督他好了。”
这个提议,最后在董梓玥的呵呵冷笑声中揭过。
三人的饭桌少言寡语,母女俩倒是会八卦闲聊着近期琐事,而安静的‘陆景玉’只在被问到时才回应几声。
“来,景玉你跟小玥最近补习都累着了,多吃点肉。”
陆千琴从炖牛腩里捞出几块带筋的肉,放进陆景玉已经见底的碗里。
“不用小姑,我够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转手又自己添了满满两大勺肉汤米饭,只差没把电饭煲抱起来啃了。
一旁的董梓玥看不下去,连忙在桌下踢踢对方的脚提醒。
但她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收敛,反而还踢了回来,故意在她小脚趾的位置碾了碾。
转头瞥见陆柳鎏那一闪而过的挑衅神色,董梓玥气得直想摔饭碗。
这什么幼稚的妖怪!?
陆千琴虽不知这俩人暗地里进行什么较量,却也发觉其中的古怪,端着饭碗逐一观察。
“我吃饱了,你们先慢用。我回去休息。”
陆柳鎏已完美的陆景玉口吻告退,将自己的空碗筷送回厨房。趁着这间隙,陆千琴赶紧拉住女儿的手问。
“你跟景玉最近是不是闹矛盾吵架了?都没以前那么要好了。话还总说不到一块去。”
被问到这,董梓玥瞬间头大。
“没什么妈,我就是最近学习忙得。对了,明天就要去集体合宿补习,你接到老师电话了么。”她连忙搪塞着,转移话题道,“唉——我们万恶的学校啊,不想被抓到给学生补课就换地方了,半个月就要两千五,交钱的也是我们自己。真是的,以前那几届都没有过的!”
陆千琴安抚地拍拍她手背,“不碍事。合宿的条件不会比在家差的。现在竞争越来越激烈,你们学校领导应该是想趁评级重点培养尖子生。所以,你们很可能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了。”
“你这么说我一点都不开心······”
厨房内,陆柳鎏能清楚听见外面二人的说话,他站在水池边迟迟不肯动身,心里也想着同样的话。
他现在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的手,透出了瓷碗上的青色莲花,处于胶状与透明介质间。五指僵硬冰凉,麻木到连他自己都感受不到。
就这样等到手恢复正常,他才转身走出厨房,回到幽静的后屋。
二楼卧房内的一切依旧保持着陆景玉出发时的原样,他脚挑起地上的薄毯裹住,跌进折叠躺椅里蜷起身体。
如果是他自己的身躯,他绝对会用尾巴砰砰拍打扶手,袒露焦躁的内心。
牙痒痒想咬东西,手痒痒想挠人,以超高难度的姿势仰躺翘脚瘫在椅中,他瞅着漆黑的天花板,不禁心生疑惑。
他这是怎么了?
无聊倒不会。
毕竟他还有穆雪兰钱恒这两人追踪解闷,筹划着如何找到蛛丝马迹,以解释他们两人身上的古怪疑点。
难受不满也不是。
毕竟他呆在‘陆景玉’这尊容器里,照旧可通过渡人渡魂缓慢恢复,就是没法无所顾忌地脱离,变回原身而已。目前为止身体上的变化,都是因为他占用却不接纳所致的影响,还得时不时处理掉觊觎这身躯的小贼。
翻身伸了个懒腰,从陆柳鎏的视角望去,他正对摊着纸张的书桌。
干净整洁,和它的主人是同种的一丝不苟。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陆柳鎏赤足下地,走到桌边翻动起来。
从字帖稿纸,到整齐如强迫症叠放的书本题册,他乐此不疲地乱翻着,无意发现几张与严肃正经格格不入的字画。
潦草几笔简画的圆圆猫头,各种表情应有尽有。精细描摹的毛绒版本,眼珠特地用上蓝笔,一旁的空白留着数颗小点与小叉,似是笔者犹豫比较后,仍觉得自己描绘的不够完美。
作为曾寄居陆景玉体内的‘长期住客’,他对这些没有丝毫印象。那只能说明,这些是对方偷偷摸摸避开他完成了。
神不知鬼不觉被当成了绘画模特,陆柳鎏眉毛一挑,开始翻得越来越仔细了。
“嚯?!还有这种小秘密。思春期的少年蠢蠢欲动的羞耻日志被我发现了,我要拿到阳台上朗读投影,公开处刑,哎嘿嘿嘿~”
各式各样的图画覆在列有算式的稿纸里,零星附着潦草书写的三字姓名。还是他的名字。
字迹真是非常奇妙的行为痕迹。
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横竖撇捺点不见差异,然一一看去,却能轻易解读出那下笔者的心绪。
潦草飘飞是因为不满愤怒,细细勾勒多次重写时专注无比,待找到纂写的感觉,那一笔一画有如描摹典藏文书,视若至上珍品。
纸张没被夹回诗集或塞进抽屉的废纸里,而是转手被陆柳鎏塞进口袋。
转身往躺椅上一倒,他玩着手指正好等到董梓玥来敲他的门。
“来得正好啊小妹,我正要点外卖,你有啥想吃的不?今天哥哥请客。”
董梓玥嗤之以鼻,“不用了。你自己慢慢享受吧。”
她上来不为别的,就是为看牢这妖怪别又到处乱跑,像上次和穆雪兰那样险些暴露。
好在穆雪兰回去后没有再提,也依然会在课间过来找陆景玉。差别只是过去陆景玉趴在桌上睡觉要么学习,现在是直接跑没影了。
边上多了个人,陆柳鎏心情变得不错,翘脚哼着不知名的歌,半小时后等来了他的外卖。
拖着沉重脚步上楼,钱恒每走一步就得喘几下,撞开房门时,左边三袋零食右边拎满杂七杂八的小吃。他还真换掉那头挑染,重回黑发天然卷。
但此刻因流汗而湿答答的,毫无美感可言。
董梓玥:“这就是你说的······外卖?”
陆柳鎏摸着肚子,眼睛放光地点头,“对呀,随叫随到应有尽有的外卖。真好呀,便利的人类社会,我们那边都落后了,得向你们学习。”
端详钱恒那喘不上气的疲惫脸,董梓玥无话可说。而且,更不准备给对方求情。
只见钱恒放下东西又给陆柳鎏捶腿按摩,殷勤得只能用狗腿子来形容。
“大佬大佬!我真的按你说的做了,早上果然没被狗咬没被老师骂玩游戏还赢钱了!”
陆柳鎏一脸高深莫测道:“现在信你大哥了?”
钱恒疯狂点头眼中闪烁着期待,“以前是我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啊!大佬!现在你说让我往东,我就绝不往西南北走!”
耳边充斥着陆柳鎏满意自得的笑声,董梓玥实在不想细听钱恒的奉承,索性到窗边眺望风景。她怎么不知道,这钱恒是这么识时务且单纯的人。
单纯到能说是只有一根粗神经。
由于是临时翘课出来跑腿,钱恒没久留。房中最后又只剩下惬意进食的陆柳鎏,与默然沉思的董梓玥。
大份米粥被装在桶状的纸盒里,陆柳鎏不用勺只慢慢舔,边吃边犯困中下巴即将泡进粥里。
靠窗的董梓玥一怔,看着这幕出了神。
不似错觉那般半信半疑,她能很肯定的说,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幅场景。为安抚自己强烈的不安感,她开口问道。
“怎么样,最近你······有找到他吗。”
陆柳鎏摆摆手,回以她失望的否认答复,亦打消她想继续呆下去的念头。
但她才走到门边,身后传来懒洋洋的欠打询问。
“怎么样,最近你有好好跟你的异父异母双胞胎小姐妹友好相处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竟又说到穆雪兰。极度反感之下,董梓玥不禁转身怒瞪,其凶煞程度之深,竟能让陆柳鎏抖三抖。
被小人类威胁,陆柳鎏目送对方背影消失在门后,捧腹蹬腿笑得开心。
他果然还是觉得地上有趣,更让他惦记。
而比起规则下井然有序的剧目,所有人事物撞成一团超出料想,无法掌控的走向才称得上有趣。
一个不像问题的问题,就此浮出内心。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还要选择选择‘老熟人’陆景玉,以对方为预备容器。
一板一眼的死硬派,自诩正道的管人精,尽管魂体来源是绝世无双的罕见又强大,但也不是非他不可。
躺椅被快速摇晃,嘎吱作响。
这一刻的他像对那鬼小孩劝说那般,仅理解为‘玩具效应’。
只因为是最初的第一个。
难免会更加在意和不舍。
没有陆景玉的世界照旧日落日升,作为顶替他的陆柳鎏,自然也在次日搭乘巴士,和校内前一百名学生前往学校安排的暑期合宿补习点。
车内陆柳鎏颌眼假寐,聆听周围所有动静。
却在一阵颠簸后猛然睁眼坐正。
旁边的许从飞被他吓得不清,差点手滑扔了保温杯。
“你怎么了反应那么大?晕车了?”
陆柳鎏瞥一眼对方,兀自说到。
“要下雨了,我想起还没收衣服。”
“啊?你说下雨?这不会吧。”
期待新奇的合宿,许丛飞今日一直关注天气。他能发誓,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都是燥热的大晴天。
然而当巴士沿蜿蜒山道驶入永幸岭后,乌云如巨大盖顶飘来,笼罩在整座山脉上空,沿途飘洒淅沥小雨。当他们停在安沁寺庙不远处的楼房前,蒙蒙细雨化作倾盆大雨,浇灭所有人的激情。
这次的住所受管于一位任姓房地产老板,据说曾在阳江中学读过几年,受益匪浅。因此特地给校方提供今年的冲刺班补课场所。
但他显然也没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没备好雨棚雨伞,学生们只能自己抱着书包行李,乌泱泱一片匆忙跑进主楼大堂。
房屋共有三栋皆为五层,左右分为员工宿舍现在配给男女学生分开住。中间集合了大型写字楼的所有特点,还有容纳百来人的多媒体教室,可供学生集体上课。
“真是奇怪啊,这里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商务楼。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
作为当地消息网最发达的百事通,许丛飞率先发表迷惑。
一旁的董梓玥已取出毛巾擦拭头发,不停打量着这座建筑崭新的内部。她也没听说安沁寺边有楼房建起来了。
陆柳鎏正仰头观望着大堂的拱形彩窗,忽然被穆雪兰的声音拉回思绪。
“我这有多余的干净毛巾,不介意的话拿去用吧,景玉。”
补习要求段内排名前一百参与,如今常年稳居第三的穆雪兰自然也在。第一自然是最佳好学生陆景玉,第二董梓玥。
但第二第三的两人,如今分数常常不相上下。
同学老师都在场,陆柳鎏熟练戴上名为陆景玉的面具。
他没搭讪玩闹没有开黄腔,最多只无视一旁董梓玥能杀人的凶狠怒瞪,接过那双纤纤玉手里的白毛巾。
“多谢。”
“这里,是我父亲一个生意伙伴的房子啊。”穆雪兰佯装无意地感慨,“我听说这本来是想建一座园林的。但因为水坝的位置,还有地下水的流向不得不放弃,不然很容易会被淹到。”
边说着,她不忘以微笑掩饰焦急,偷摸打量着身边嘴唇紧抿,神色漠然的陆景玉。
焦急原因其一,是为她仿佛消失不见的系统777。其二,是为困于任务即将达成失败局面的惶恐。
她就不懂了,分明她一直拥有绝对的优势,能充分利用着身边的所有资源脉络。可偏偏就败在陆景玉这,行动毫无进展,盘算全数失效。
这次的合宿是是在她刻意促使下的推进,为要试出对方是否已被所谓的‘猫妖’替代。
可是试出来了又能怎样。她难不成还得从普通人一跃成为除妖师,驱走对方吗?
穆雪兰笑意柔美,心中回响的却是系统777那机械冰冷的声音。
——给您提供的游戏背景仅是基础的原轨参考,由于您可能并非唯一玩家,其他玩家引起的变动自然也会对您的现轨产生影响
——他们的任务有几率与你重合或冲突,届时需要您施行适当的处理手段,保证通过游戏
若她真不是唯一的玩家,失误与扑空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与对方可能彼此互不相识,或许只知道有彼此的存在。也可能,他们已经相遇而不自知。毕竟任务自始至终只围绕着‘陆景玉’。
如果她能认出对方的话······
‘施行适当的处理手段’。
777的这句犹如魔咒挥之不去,深深扎根于她脑海。
与同学谈笑风生着,少女的明媚笑脸下正酝酿着不可告人的幽暗秘密。她转头正想再与陆景玉搭话,却突然有人插|进他们其中。
董梓玥扬手将叠成豆腐块的浅蓝浴巾甩到陆柳鎏脸上,故意无视有话要说的穆雪兰,大声提醒道。
“蠢蛋表哥啊,你忘了我妈妈给你准备的行李中就有这——么——大的浴巾么?你皮肤很敏感娇嫩的,用不了太粗糙的东西。”
因为她说中了陆柳鎏满意的点,他眯眼一笑,真不干预不反驳了。
董梓玥夺来那条白毛巾,礼貌微笑,塞回穆雪兰手里。
“多谢穆同学的好意啊,你虽然以前跟他一块生活啊,但分开那么久肯定是不知道的,我这表哥越长大越娇贵,连花粉都过敏,碰根羽毛都会生病。”
不等对方回应,她赶忙转身拉扯着陆柳鎏往人少的角落去,也一并带走与穆雪兰间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这番举动连许丛飞看来都觉得匪夷所思。他挠头感慨着。
“我们董班长好像,越来越······兄控了?”
周围同行的人正吵闹着,偶然听他这句,不由得凑上来热闹打趣。
“还真别说兄控,我们的陆学神和董学霸只是表亲,他俩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呢,啧啧啧。”
几名男生起哄吹着口哨,又不禁谈及小学时期‘陆景玉怒发冲冠为红颜,出手狠狠教训钱恒无赖’的英勇光辉事迹。
在一旁安静偷听,穆雪兰越往下听越是心惊肉跳。
单看纵向上的条件,她与董梓玥是何等的相似。而她甚至,比不过那五年里同屋檐下的朝夕相处。
以往她从未将董梓玥这人放在眼中,可继777消失后的捕风捉影,已成她改不掉的习惯。
下定决心前并未犹豫太久。她头一次在心里呼唤属于自己的真名。
——莫文姝,为了完成任务赢下这场属于你的游戏,宁可杀错也绝不不放过
另一头的董梓玥浑然不知自己成为了某人的‘暗杀目标’。她气势汹汹,将陆柳鎏拉到无人的后堂,以十分强硬的态度,重复她强调不下百次的话。
“听好了,记牢了,在这里你接触谁都行,就是那女的不行!”
东张西望的陆柳鎏霎时来了精神,捂嘴掩笑。
“妹儿!——为什么啊?”
妹儿个头!
董梓玥一再深呼吸,让自己保持理智地解释。
“你之前已经在她面前暴露本性了,现在还赶着上去,是想自爆得更快吗?而且她算是我们中的焦点人物,你跟她走得越近,注视你的眼睛就越多。”
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陆柳鎏轻拍人的肩道,“别担心嘛,妹儿,我认准的后补媳妇只有你,她就算再像你,我也不会把她当你的替身哒,我这人向来只爱正品,坚决打击盗版!”
董梓玥伺候过对方的拳头,此时又捏紧蠢蠢欲动了。
然而有人的拳头抢先于她挥出,砸在她耳侧的墙上。
劲风伴随着沉闷重响,当她发觉手臂的阴影迎面袭来时,还以为自己的脸要被锤凹进去了。
缓过后她心有余悸,愕然看向挥拳者。
就算是之前拌嘴吵闹,互相抨击,她都不曾看过陆柳鎏这妖怪,摆出过这么一副暴怒的模样。
但不消片刻,陆柳鎏收回指节微红的右手,又是笑容虚假的好男儿。
“抱歉呀,刚刚看到一只超级大又肥的死苍蝇,我帮你拍扁了。”
虽没被吓傻吓破胆,但碍于刚才的心慌,董梓玥半天只挤出句。
“你到底是什么妖怪,见了苍蝇要这么狠狠的拍······”
陆柳鎏抿嘴一笑,不予回复,低头看向右手。
浅紫色的胶装物体外包裹着漆黑泥浆,此刻不止是在他手上、地上,这整栋楼的白墙天花板,统统附着一层来自残灵的污物。
在这的残灵没有意识,但会天然的亲近可为其滋养的人魂。
看不见鬼神之物的人类,自然不知自己踏入某种存在为其准备的危险巢穴。
而看得见的他,像是收到一封仅传达给他挑战书。
楼中随行的一百多人,是用以威胁他的筹码,但最终目的暂时未知。
解读到这层,陆柳鎏被逗乐到想笑得满地打滚了。
如此谋划的家伙到底是长了什么样的脑袋,才会以为他会在意这群人类?
不着痕迹抹去手背上的碎渣,他双手插兜摇头晃脑,率先往回走。
一抹金色于空中飞过,恰巧让董梓玥双手接住。她摊开一看,竟是颗金铃。
眼熟的她立马认出,这是陆景玉一直佩戴的铃铛。也可能是那妖怪原来的‘寄居’处。尚未开口追问,门廊下的人已侧身转来。
半边身子映着灯光,半边身子位于暗处,须臾间的晃神,好像能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和与陆景玉迥然相异的脸庞。
“这个就先给你保管了。毕竟你确实挺让我中意的,仅次于我小宝贝媳妇儿哟。能当手挽手上街一起走的姐妹儿的那种,互相尖叫夸对方的整容脸,噗呼呼~”
回神时门边已无人影,董梓玥捏着冰凉圆润的铃铛,为自己产生的担忧而怀疑人生——她居然在担心一个死皮赖脸神经兮兮的妖怪。
但不知为何。
看着刚才的陆柳鎏,她竟觉得那是对方向她临终告别,交付至关重要的遗物。